“……”
溫簡言怔然站在風中,望着不遠處早已空無一人的方向,頭髮被狂風吹亂,像是一片被扯下的烏雲。
轟隆隆——
透過被撕裂的紅光,列車運行時發出的劇烈轟鳴混合着狂風涌入,地面深處傳來哭泣般的哀鳴,屬於福康綜合醫院的牆壁開始分崩離析。
身後,其餘幾人終於從瘋狂中脫困,氣喘吁吁地趕到他的身邊。
“所以,剛剛那是……”
黃毛扭過頭,擡起一雙被血色侵染的雙眼,向着溫簡言注視的方向看去,茫然詢問。
“……一個倒在尋找真相路上的英雄。”溫簡言收回視線,輕輕道,“一位好醫生。”
而現在,她終於擺脫桎梏。
重獲新生。
“你們呢?”溫簡言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幾人身上,問,“怎麼樣了,有受什麼傷嗎?”
“沒有。”黃毛老老實實地搖頭。
季觀單手按在肩膀處,活動了一下脖頸,臉上依舊沒有血色:“放心,沒事。”
自從鬼嬰重獲自由,那隻遊走在他皮膚下厲鬼就不再活躍了,似乎是知道了這一次的危機不再有效,於是便再一次蟄伏了起來,靜靜地等待着下一個趁虛而入的時機。
費加洛:“其實我……”
季觀面無表情地打斷他:“我剛纔就在他旁邊,他一點都沒受傷,不會影響他接下來爲團隊繼續貢獻勞動力。”
費加洛:“……”
溫簡言看向白雪:“你呢?”
少年睜着一雙沉默漆黑的雙眼,搖搖頭。
溫簡言嘆口氣,走上前,用拇指幫他揩掉一點臉頰邊的血跡,鮮血殘留在已經蒼白至幾乎透明的皮膚上,呈現出色素缺乏的淡粉色,在昏暗破碎的光線下,不仔細看幾乎很難留意。
“接下來,不要再使用任何天賦了。”
他低頭凝視着白雪,眼神從未如此嚴肅。
“聽到了嗎?”
白雪點點頭。
“不能只是答應。”
溫簡言皺皺眉,似乎看穿了他平靜表象下的敷衍。
他想了想,伸出小拇指:“你不用天賦,等離開這裡,我就告訴你我是怎麼在賭約上贏你的,怎麼樣?”
白雪看看他,又看看他伸出來的手指,表情似乎陷入了某種程度的掙扎。
終於,他還是屈服在了求知慾上,一臉不情願地擡起手,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上了溫簡言的,小幅度地晃了晃:
“……嗯。”
溫簡言擡手呼嚕了一把他的腦袋:“乖。”
正在這時,他的餘光忽然瞥見一旁鬼嬰的動作,心裡一跳,飛快上前兩步,憂心忡忡地阻止了它們試圖將那些從胚胎身上摳下來的眼珠子塞進嘴巴里的企圖:“喂,不要什麼都往嘴裡吃!”
費加洛:“……”
他稍稍傾身,壓低聲音問季觀:“所以,你們公會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他的臉忽然一陣扭曲:“……我還什麼都沒說!”
季觀一臉冷漠地收回腳:“我知道。”
但他更清楚什麼叫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與此同時,巫燭也拎着一隻張牙舞爪的鬼嬰回來了,他的手臂抻直,兩根手指揪着它的後脖頸,眉頭微蹙,雖然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但所有的肢體動作都寫滿了“嫌棄”二字。
而鬼嬰看起來也同樣和他不對付,它兇惡地呲着尖牙,像是一隻瘋狂的野生動物一樣在空氣中抓撓,試圖攻擊到這個不僅氣息令它格外厭惡的、並且居然還敢搶它們媽媽的不速之客。
巫燭將手中的鬼嬰往前一遞:“說。”
一看到溫簡言,鬼嬰立刻乖巧下來,張開短短的手腳:“媽媽,抱——”
巫燭面無表情地將它上下用力搖晃兩下:“不是這個。”
鬼嬰被晃盪得頭暈眼花:“哇——”
溫簡言眉頭一跳。
他看向巫燭,伸出手:“給我。”
巫燭:“……”
他的表情陰得像是能滴水,不情不願地將鬼嬰遞了過去。
一被抱起來,鬼嬰立刻就不哭了,它舒舒服服地窩在溫簡言的臂彎裡,然後十分志得意滿地瞅了巫燭一眼,頗有幾分挑釁意味,可下一秒,卻在對方冷至冰點的注視下一個激靈,往溫簡言的懷裡更深地藏了藏。
溫簡言:“好了,你想跟媽媽說什麼?”
鬼嬰顯然也知道輕重緩急,便也不拖延時間,直接說出了在巫燭面前無論如何都不肯說的情報:“那個欺負媽媽的壞傢伙被我的其他兄弟姐妹圍起來了,媽媽要去看看嗎?”
溫簡言的心頭一緊。
雖然鬼嬰沒有指名道姓,但他依舊立刻就清楚了對方說的究竟是誰——張雲生。
他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好,帶路。”在鬼嬰的帶領之下,溫簡言來到了已經幾乎和列車融爲一體的實驗室中央,在一羣鬼嬰如臨大敵的包圍之下,一道已經被啃噬殘缺的身體席地而坐。
他低頭坐在地上,身體已經殘缺不全。
陰影落下,擋在他的臉上,看不真切,唯有喉嚨處破開一個觸目驚心的、漆黑的大洞,但奇怪的是,那可怖傷口中卻沒有涌出與其相符的大量鮮血,反而是有一點烏黑如瀝青般的液體從中淌出,粘在皮膚上。
溫簡言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
“他……死了?”
“死啦!”腳下的鬼嬰回答。
“是的媽媽,”其他鬼嬰七嘴八舌地應和道,“已經死的徹徹底底的啦!”
距離屍體最近的鬼嬰上前嗅嗅,然後呲牙咧嘴,青紫色的小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很臭很臭,不好吃,肉都已經壞掉了!”
“等等。”
溫簡言眉頭一皺,
“你們的意思是,他很早就已經死掉了?”
“是呀是呀!”鬼嬰們七嘴八舌地贊同。
溫簡言的心頭一跳,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猛地扭頭:“不,不對!快點毀掉他——”
紅光像是粘稠軟綿的蠕蟲,無聲無息的地鑽過醫院和列車之間的縫隙,不知不覺中已經深入到此處。
它從上方灑落下來,猶如一道牢不可破堤壩,死死擋住後方洶涌而來的黑潮。
而在紅光的正中央,那剛剛還垂着腦袋的屍體忽然一動,然後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擡起頭顱,緊接着,便以一種人類所不能及的姿勢和角度,姿態扭曲地站起身——伴隨着動作,身上那些被撕咬出來的創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癒合。
咔咔。
他沐浴在紅光中,左右活動着僵硬的脖頸,發出骨頭摩擦的清脆爆響聲。就這樣,“紳士”的身體緩緩擡起頭,而在那黑洞洞的、深淵般的空洞眼窩中,卻是夢魘的代行者正在向外窺視。
霎時間,雞皮疙瘩爬上脊背。
“嘶,”他擡起手,撫上脖頸處黑洞洞的破口,“很疼啊。”
四面八方,副本仍在崩解。
血肉牆壁塊塊剝落,露出外面的車廂。
轟隆!
突地,腳下猛然巨震。
伴隨着令人心神欲裂的巨大“嘎吱”聲,整架列車從內到外都開始搖撼起來,車輪和車體彼此摩擦,發出嗡嗡銳鳴,如同鋼針一樣深深扎入耳膜,帶來真實的刺痛感。
“曖,你們還沒有弄明白嗎?”
劇烈的晃動中,張雲生在紅光中緩緩站直身體,微笑着說:
“我是殺不死的。”
*
“嘖。”
丹朱輕輕咋舌。
“救場的倒真是及時。”
隨着橘子糖的出現,對她來說,雨果那邊已經沒什麼插手的空間了。
雖然雨果現在重傷未愈,橘子糖也天賦透支,但是,應對她的一部分力量,以及那幾個重生的死人還是綽綽有餘的——他們的實力很強,可是,當面對的是兩名夢魘前十時,勝負就沒有多少懸念了。
她忽然想起剛剛橘子糖說的那幾句話,表情有些陰冷。
——渴望在朋友手中體面死去?
多麼幼稚的蠢話。
同爲從地獄中爬回來的人,丹朱聽了這句話並不覺得有絲毫觸動,反而只覺得可笑至極。
她並不認爲現在的自己和過往的自己是兩個人,她有全部的、清晰而完整的記憶,她記得她在死亡之前發生的一切,所相遇的人、所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清清楚楚——但那卻並不影響她現在的慾望、現在的自我、現在的抉擇。
異化又如何?扭曲又如何?
只要能達到目的,那麼一切都是可以被犧牲的。
似乎一團火在她的喉嚨下燃燒。
死?
不,再也不會了。
她想要的東西非常多,無可取代的地位、不受控制的權力、壓倒性的實力——成爲遊輪的船長只是邁出的第一步,她還會繼續向上爬、向上爬——直到掠奪盡一切可掠奪的,攫取完一切可攫取的。
那種面對死亡的無能爲力感,她再也不會經歷了。
她會永遠、永遠地活下去。
哪怕腳下屍骸累累,鮮血橫流也無所謂。
女人眯起被血煙浸沒的詭譎單眼,收回向着遠處凝望的視線。
雨果那邊已經沒什麼可干預的了。
既然如此,就該處理一下她當下最緊要的任務了。
“雖然那邊的情況有些超出預期,但畢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丹朱輕笑着,塗着血紅色蔻丹的指尖輕輕點在腮上,她扭過頭,看向站在距離幾步之遙外的男人。
黑髮的預言家站在不遠處,一張蒼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孤身一人站在那裡,雙眼猶如一汪幽深的死水,不躲不避,不進不退。
“我終於捉到你了。”
面對丹朱的追蹤和圍剿,塔羅師始終在躲避和逃亡。
而這一次,他終於停下腳步。
於是,兩名船長候選人第一次面對面而立。
沒錯,找到另外一位候選人並殺死他、成爲遊輪唯一的船長——從一開始,這就是丹朱最緊要的任務,只不過,中途匹諾曹的出現讓夢魘更改了事件的重量級,她不得不轉而處理匹諾曹。
和雨果戰鬥從一開始就不是她的目標,只不過,他擋在她的路上,是必須踢開的絆腳石。
而在匹諾曹離開她能干預的範圍之後,“殺死另外一位船長候選人”就再一次晉升到了她任務列表的最頂端。
正因如此,丹朱纔會直接避免和雨果作戰,而是利用一個分身引開他,這到並不是她怕了對方,而是這一切都太麻煩了,實在不如讓那個最難處理的戰力陷入另外一場戰鬥,這樣效率更高,也更方便。
“如果我看得沒錯的話,橘子糖應該一開始是和你一起行動的吧?”
雨果直切中路,奔她而去,聞雅和那個小叛徒一起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而狀態不佳的橘子糖,和那個沒有戰力的荷官則留在了預言家的身邊。
現在,橘子糖支援了雨果,荷官不知所蹤,只剩下了預言家孤身一人。
“在這樣的戰局中,橘子糖能來的那樣準,那樣巧,應該和你脫不開干係。”
丹朱饒有興趣地望着這個明明和自己同爲船長候選者,但卻並未真正謀面過幾次的人。
黑髮黑眼的預言家站在不遠處,一言未發。
“身爲預言家,你既然能預見雨果陷入重圍,並且讓橘子糖去支援他,不應該看不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吧?”丹朱也不介意,她挑挑眉,“據我所知,你和雨果的關係也沒好到這種程度吧——你居然會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
“不。”
忽然,蘇成打破沉默,毫無預兆地開口了。
“確實不願。”
“那又是爲的是什麼?”丹朱頗爲好奇地追問。
“如果非要說的話。”
他擡起頭,直直凝視着不遠處的丹朱,一雙眼眸漆黑沉默,猶如空淵。
“或許是贖罪。”
“——他不會再有第二個朋友因我而死了。”
丹朱定定望着他,幾秒後,忽然咯咯笑了:“都說雨果的自毀傾向嚴重,現在看,你也不遑多讓嘛。”
“好了,”丹朱伸出手,蜿蜒的血紅色藤蔓順着指尖延伸出來,在冰冷的燈光下,猶如見血封喉的利刃,“預言家,有什麼遺言嗎?”
蘇成:“沒有。”
他神情平靜,像是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沒必要。”
成功渺茫,代價高昂。
這是他告訴橘子糖的預言。
但他沒有告訴橘子糖的是,自己已經預見了無可避免的死亡——黑色的影子在未來的帷幕後窺探,向現在投來嘲弄的一瞥,他凝望着命運的深淵,死亡的手指在等待中繞上脖頸,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幾乎帶着幾分譏諷的味道——這一次的預言,和他在大學前,親手將雲碧藍送入死亡漩渦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分毫無差。
既然命運如此,那麼……
這一次,就讓他來成爲這個代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