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急收回餘光,低下了頭。
等我再擡起頭來時,他已經在和旁邊的女子說起話來。
那女子身穿水仙綠葉裙,髮髻處斜插着珍珠玉步搖,墨玉青絲及達腰間,透着一股優雅華貴之感。
這不正是剛纔向沈墨白頻繁暗送秋波之人嗎?
我粗魯地從沈墨白手中拿回圓鏡,“別照了,你看,剛纔與你眉目傳情的女子,與別人也是熱情得很!”
沈墨白狡辯道:“我哪裡有與她眉目傳情了?”
“這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
對啊!那重點是什麼?我問自己。對面的二人,沒有一個與我有什麼親戚關係,我在思考什麼呢!
……
此次秋圍狩獵,太后也來了。
她與天子並肩走來,款款落座高堂。
大家分別拜叩天子,太后。
免去我們的禮後,天子道:“我朝蒙先祖開朝之典,以秋圍最盛。一來爲在圍獵過程中增進彼此的感情,二來又爲在能切磋了朝臣的武藝。此次秋圍,大家要各展真章......”
“山路崎嶇,至於女眷,可不用上山狩獵,在此處與皇太后賞景用膳也可,全憑自意。”
沈墨白側過身子,頭朝我的座位上伸過來,對我說:“我記得你有一把弓箭,叫落......叫落什麼來着......你帶了沒有?”
“帶了!”
“那你與我們一同上山吧!在這裡坐着的,全是縉城貴女,可你平時又不與她們往來。更別提還有皇太后在,等我們走了,估計你會如坐鍼氈。”
如沈墨白所說,我在縉城人的眼中,常瘋言瘋語。
怕在這裡,別人不拿我來逗樂子就好,更不要說與我交朋友,說說話了。
皇太后在此,我又不能隨性子做事,得時時記着禮節......麻煩得很!
還是沈墨白懂我啊!
沈墨白笑道:“她們只道是百里家獨女患癔症,可不知阿音,琴棋書畫,音律騎射,可謂縉城一絕!也只有我沈墨白才知曉這點。”
沈墨白說得倒是沒差。幾年前,我在縉水河畔折柳送別衛子君時,唸了一首歪詩相贈:
[行人猶未有歸期,萬里初程日暮時。]
[唯愛門前雙柳樹,枝枝葉葉不相離。]
他問我,是否知曉其中含義。
我平日裡讀書吊兒郎當,屁股都落坐不住,哪裡用心學過,就那一首詩,還是爲了應付阿孃,認真花費了十分鐘背下來的。
人生第一回,因爲沒有好好讀書而感到憂愁和不好意思。
從那以後,我洗心革面,決定好好求學。
想着將來有機會,要讓他重新認識自己,我並不是那麼不學無術之人。
有次沈墨白被罰,我還陪着他在燭光下抄寫了幾遍《尚書》,爲了陪他,也爲了逼自己學習。
說來也怪,隨着努力,我竟然漸漸發現讀書之樂趣,讀書時,屁股是能坐下幾個時辰了。阿孃見我長進不少,又爲我請了縉城有名的樂師,畫師。阿孃是這麼笑着對我解釋的——[大慶國女子的地位本就不高,如果沒有什麼才藝的話,不說有什麼成就,連名聲都不會被傳出去。]
阿孃爲了說服我,還引經據典。她說古時有一對夫婦,那女子的夫君就是用一首曲子讓她動了心,之後就心甘情願跟着夫君顛沛流離。
我猜疑阿孃搞錯了對象,人家的故事發展線是男子爲女子撫琴,再拐走了女子。我是女子,又如何能憑一首曲子,就拐來一個如意郎君。難道她想找一個上門女婿?
最後,我才發現,不是阿孃講錯了故事,搞錯了對象。是天下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兒往死裡學,學得越多越好,越得越多,他們心就越安。
幾年下來,我寫字習文,誦書撫樂,都在各項考試中優勝其他學子。我的授課先生都道:“我是個百年難遇的奇才!”後來又泱泱地補充了句,“可惜是個女兒朗,如是男兒,定能報效家國,匡扶社稷。”
我決心與他們一同上山。
山中秋霜未盡,泥路溼滑。
天子興致正當,有馬不騎,徒步行走,衆人只好隨之徒步。
哥哥牽着我,邊走邊說:“阿音,要不然你在山下等我吧,待會哥哥許無暇照應你。你下山去,哥哥給獵只白兔回來,當寵物,如何?”
我撅嘴道:“我不......哥哥,是怕我拖你後腿嗎?”
“百里將軍”一聲如黃鶯出谷的聲音傳來。
我尋聲望去,是那穿水仙綠葉裙的女子,對着哥哥招手。
衛子君站在旁邊,那女子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往我們這處走來。
他眼神從我身上掃過,移目至哥哥身上。我的眼睛死死落在他的胳膊上,猛地攥緊了手。
等他再注意我的時候,嘴角微翹,似笑非笑。
哥哥與衛子君閒聊了幾句,又拉着我上山。我問了些關於那女子的信息。哥哥說,她叫李清秋。是右督御史李清宥的親妹,李清宥是皇太后妹妹的兒子,皇太后是她們的姨母。因爲她經常入宮,所以與哥哥相識。
這麼順下來,我明白了,她是皇太后的外甥女!
可她憑什麼拉着衛子君啊?非親非故的。
我們登上山頂,天子身邊的太監總管來了,對着衛子君拱拱手:“衛王殿下,方纔陛下說邀你一同進林。”
太監總管目光溜過來,笑道:“百里將軍,沈大夫,陛下也邀你們一同射獵。”
我抓住哥哥的手,輕聲道:“與陛下一同涉獵,贏了不好說,輸了也不好說,要不,哥哥別去了。”
“阿音,今日好不容易能同衛王一道,哥哥可不想錯過這次機會。”
我自是知曉哥哥心中一直崇拜着衛子君,罷了,左右勝利的人不會是哥哥。於是我對哥哥說:”那好吧,我就在此地等你。“
哥哥轉過身子同我說了句悄悄話,“你要好生看看,哪家公子你能瞧上......”
這話說得,好像只要我能瞧上別人,別人就定能瞧上我了似的。以我在京城的名聲,恐怕有點困難吧!
我當然明白哥哥的意思,他想讓我找一個心悅之人,共度一生。現下雖沈家在與百里家商議親事,然總歸沒將定親儀式提上日程,所有哥哥想讓我多看看京城中的公子,挑一挑有沒有合心的。
哥哥,沈墨白,還有他,跟着太監,消失在身旁這片冬青葉林中。
百鳥啼鳴,山風簌簌。
我和李清秋留在林中,想着剛纔她拉着衛子君胳膊的那一幕,我還沒有與她說話的心思。
“百里小姐認識衛王殿下?”李清秋淡淡開口,打破了沉寂。
“談不上認識,有過幾面之緣。”我不想將自己與衛子君的事說與旁人聽。
“哦?聽聞百里小姐曾三攔三截於衛王箭靶前,當時心真佩服百里小姐的果敢。”
“李小姐,道聽途說不靠譜,京城之人還說我患有瘋疾,你看,我此刻像是個瘋子嗎?”
我沒能用好言語待她,刻薄了些,可也不想與旁人產生親近,故沒有心理負擔。
她住了嘴,良久,開口道:“百里小姐似乎對我有敵意。”
敵意倒是沒有,但不爽倒是有點。
“嗖!”一聲箭氣穿來,打破了山間的沉默。我隨着慘叫聲,眼神穿過近處的林子,見一士兵倒在枯黃的冬青葉裡。
有五個黑衣蒙面之人,看樣子他們並未發現我們,我與李清秋緩緩蹲下,大氣也不敢出。其中一個黑衣人說道:“兄弟們,此次任務有去無回,皇太后答應我們,只要我們完成了任務,可保我們子孫一生榮華,爲了我們的孩子不重複過我們受過的苦日子,兄弟們,你們可想清楚了?”
“放心吧,老大,左右是個死,趁我們還有用,倒不如給換父母夫人和孩兒換一個安樂的人生。”
“皇太后......姨母她......”
我急忙用手捂住李清秋的嘴,要是被發現了,我們都得死。幾秒中之前死去的人就是個例子。
等五人離去,我將放在她嘴上的手移開,“你不要命了?一旦被發現,我們如何能逃脫?”
“可剛纔他們說,是姨母派人......是要殺誰啊?”
“我又不是皇太后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是要殺誰?這樣,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去找找找哥哥他們。”
我觀察一下四周能藏匿人的位置,選了一處綠色藤曼纏繞的地方讓她蹲在裡面。李清秋身上的衣裙剛好是綠色,不易被發現。走的時候我將藤曼身上散開的樹葉,理了理,覆在她周圍,儘量減少能看見縫隙。
我一路弓着身子走,低窪處便匍匐而行。
突然被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扯住,我心猛地一跳,而後將右手中握着的落雲箭捏得更有力,如果是刺客,我會在返身之時,毫不猶豫地將落雲箭插入他的胸膛。
雙手顫顫,心驚膽戰地回頭。
“噓!是我……”
他將我拉入他的胸膛側處,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他的身子很僵硬,眼睛緊緊盯着我,輕聲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和秋兒在山頭等我們嗎?”
“我擔心你......們”
“剛纔我聽到皇太后派人來刺殺,分析下來,刺殺的對象不是陛下就是你,我想找到你,同你說一聲,讓你有所防備,免於傷於暗箭之下。”
“本王知道,那些都是皇太后訓練的死士。”
壁巖外,已站了五個蒙面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們的一瞬間,這些人紛紛亮出自己的兵器,其中一個黑衣人冷冷道:“殿下,此處可真不是個好的藏身之處。”
明晃晃的一把把劍直逼過來,我還是見的世面太少,情不自禁往後縮了一下,衛子君將我擋住,身姿翩翩地站在我前面,我擔心道:“你的佩劍沒帶,怎麼打?”
他一把將我推開,從我手中拿走落雲箭,縱身一躍,玄青色長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看得眼花繚亂。
他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我眼都不敢眨一下,只能看見他左手抓住一個黑衣人的手,落雲箭便插入敵人的喉嚨。一個黑衣人揮刀過來,另一個從後面偷襲,他躬着身子,躲避後,反手擒住後面的人,帶着他轉半個圈,一腳踢過去,血濺當場。
不過片刻功夫,他便解決了三個。餘下兩人見隊友死去,臉上青筋怒起,鋥亮的彎刀朝他劈來。
不對,是其中一把彎刀朝我劈來。我手中沒有傢伙,反應又慢,呆呆地看着彎刀比着我胸口,刺過來。正當我以爲自己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
他護住了我,彎刀插進了他的胸膛,血色噴薄而出。
他徒手生生將彎刀從胸膛拔出,一腳將黑衣人踢至冬青樹下,抖落下來的冬青樹葉灑了黑衣人一身。
暗箭難防,一支黑箭不知從何處而來,在他最虛弱之時,正中他的臂膀。
青山鬱郁,煙蘿鎖翠,淒冷無盡頭。
他攬住我的腰,“阿音,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