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奶奶的話說得決絕、悲涼,且又毫無轉圜的餘地,時至今日,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其實也是她沒有想到的,原本對兒子沒有死的僥倖、和他堅持不肯回歸的縱容,全部在得知那個驚人的消息之時煙消雲散。
只不過,在大是大非面前,徐奶奶如何敢徇私情?不管內心多麼不捨,她也不想兒子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做人,所以,其實她這兩天流的每一滴淚水,都是她發自肺腑的情感流露。
“媽……”徐威在林子航伸手扶過許奶奶後,悲憤難當,即使他有天大的委屈,卻抵不住良心的譴責,不由得雙膝一彎,忍不住又要下跪。
倒是任立行和何靜見機快,一邊一個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餘哥,別再跪了,你這一跪,老太太就會跟着……”
“有道理,呵呵,”徐奶奶聽了任立行的話,不由得苦笑,“兒子,聽見沒有?小任只與我相處了兩天,就看得懂我的心思,你和我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怎麼就沒學會媽以前教你的做人要坦坦蕩蕩、問心無愧呢?”
“媽,我知道錯了,我會好好改造的,從今以後,您的心終於可以徹底安定下來了。”徐威垂眸低頭,濃濃的憂傷揮之不去。
畢竟有着萬般的不得已,卻又是他始終躲不開的唯一牽絆。
林子航暗暗嘆了口氣。
要知道,當初林子航拿到手裡那個郵箱地址之後,對其主人神神秘秘,連個照面都不肯打的做法憤恨了許久,最後還是出於化解秦雅芙心結的考慮,才動了拿親情感化他們的想法,哪怕到現在爲止,也沒看到太明顯的效果,但他總算是盡力了。
所謂盡人力聽天命,說的也不過如此吧。
“餘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何靜的性子相對直白些,這一出鬧劇看下來,反而讓她愈加糊塗,眼看着連警察都出動了,而且,很明顯徐威竟是很快就要被帶走的陣仗,這令她感到再不問出口,只怕以後都不一定有機會了。
徐威望了望任立行和何靜,苦澀地笑笑:“立行、小何,真是抱歉,這兩天因爲我個人的緣故,拖累了你們,坦白說,我,我的確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再大的苦衷也不值得你就這麼扔下父母二十多年呀。”林子航冷着臉抱怨道,他對徐威,同情歸同情,可其內心深處難免還是不屑的,想到這兩天,兩位高齡老人的一番折騰,總還是讓他的心裡不踏實。
都說老年人不適合大喜或者大悲,他真擔心這對看似堅強、隱忍,實則早已經外強中乾的老人會作戲過了頭,真正傷了身體。
徐威的脣角動了動,雙眼悄然滑過重症監護室,微微有些失神,隨即卻沒有接林子航的話,避重就輕道:“總之,今天的不幸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所以,我的確應該受到懲罰。”
“怎麼會這樣呢?”何靜還是沒忍住,一臉的難以置信,瞪大雙眼望着徐威,“你和美姐那麼好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什麼壞事情來,我想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餘董,你跟他們解釋清楚啊!”
“我更盼着是個誤會纔好,這些年裡,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都希望之前的日子僅僅是一場冗長的噩夢罷了,可事實上呢?”徐威苦笑,“不過是我一直生活在這個夢裡,任我怎麼掙扎,怎麼努力,都逃脫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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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去就不逃,做錯事,就理應承擔責任,這個沒什麼可逃避的。”徐奶奶冷哼道,聲音雖不大,但義正言辭,立場堅定。
從與徐威見面到現在,老太太都沒有說出半句袒護兒子的話,其情可憫,其心可憐,如此做人做事,纔是真正坦蕩、大度之人。
“您說的對,我必須爲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買單。”在母親威嚴的目光下,徐威選擇收起不願再憶起的憂傷情緒,乖乖點頭。
“知道就好!”徐奶奶得意地應了聲,卻又難免鼻子一酸,嘆息出聲,“如果當年你肯這麼想,當時就留下該有多好!哪裡用得着讓我們等上這麼久?”
徐威緊繃着臉,咬肌突起,卻是連半分解釋的意思都沒有。
氣氛沉悶下來,鄭好的眼珠兒轉動,看着這對母子也算話別結束,於是,擡起右手,將手肘曲起,伸開手掌,就準備招呼走人了。
可這時,沉默半晌的任立行卻忽然擡起頭,神情嚴肅地直視着鄭好道:“警察同志,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不必了!”
“立行,沒有必要!”
鄭好和徐威的聲音同時響起。
“可是餘哥……”
“這是我應得的報應,與任何人都無關,更不需要你操心!”徐威的神色已經慢慢緩過來些,和母親的見面痛並欣慰着,也算了卻了多年來的一個遺憾。
同時,他也知道任立行有些人脈,可是,原本他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果真想要依靠權勢做什麼手腳的話,別說固執的父母親不會同意,包括他自己,不也是鐵了心腸,寧可藏匿多年,都不會去開那個口嗎?
“警察同志,法理無外乎人情,雖然具體情況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的爲人,不可能做出什麼害人害己的壞事,而且,你們來得這麼突然,讓我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您看,能不能給他一點兒時間?容他簡單收拾下也好。 ”
任立行心有不甘,伸手來抓鄭好的手腕,還待盡最後一份努力,要知道,他跟徐威可是過命的交情,否則,他又怎麼可能在如此尷尬的情況下,還要往上湊了。
“他對於我們來說,相當重要,所以,很抱歉,沒有商量的餘地。”鄭好看了眼徐奶奶,顧念老人家的感受,話說得相當委婉,但同樣表明了他的態度。
“能有多大的事呀?看你們緊張成這個樣子,嘿嘿,要我說,既然你們也辛苦兩天了,不如留下來,吃過午飯再走吧。”胖胖的任立行邊從衣兜裡掏出手絹擦汗,邊故作輕鬆地勸說着。
“立行,別胡鬧!”徐威在鄭好陰沉下臉的時候,及時制止了任立行的套話,朋友對自己的熱心,他是心中有數的,只不過,人家不避嫌,他卻不能牽連到無辜,再怎麼說,他之前託他們做的事情,目的只在於把父母親推開,想方設法讓老人死心塌地纔好,可是面對警察,任立行這麼做,就太容易觸犯法律了。“
“餘哥,咱們兄弟一場,當年要不是你,也不會有我的今天,”說到這裡,任立行第一次嚴肅了面孔,胖嘟嘟的一張大臉在不笑的時候,居然頗有些威嚴,不大的雙眼瞪起來,竟也是挺駭人的,他冷冷地望着鄭好,大有今天得不到滿意答覆,誓不罷休的意思。
看起來,任立行平時表現出來的憨態可掬,忠厚老實的樣子,好像都是裝出來的呢。
“立行,我再說一遍,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插手!”徐威被任立行的執着說得心煩,也瞭解這傢伙對自己的忠心耿耿,擔心再惹出新事端,他紅着眼睛搖了搖頭,索性實話實說,以打斷任立行情急生出的想法。
“你以前的時候,雖然也參與過些不得已混亂起來的打鬥,這些行爲除了帶給你一些皮肉傷之外,你的心算得上乾淨,更沒有害過人的性命,而我不同,我活這麼多年,很少跟人起爭執,只刨除掉那一次的混亂行爲——
說到這裡,徐威深吸了口氣,心頭頗多無奈:“你不會懂的,當人的手沾上命案的時候,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揹負着良心的譴責,自然而然地就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到陽光下去,更是沒勇氣坦然面對經過身邊的每個面孔,每雙眼睛,因爲需要時時刻刻提防着,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忽然認出我來,指着我說,我就是那樁至今未破案件的真兇……
更別說聽到個警車鳴笛,或者看見個警察,立刻就慌張得心臟病都要發作的窒息感了。
唉,那個頭磕到牆上,瞬間軟下去的身子,更是時不時地就閃過眼前,怎麼躲都躲不過呀……”
“哼,一個錯誤的產生,馬上拿另一個錯誤去彌補,你覺得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嗎?”林子航冷哼出聲,他可以理解徐威誠惶誠恐的心情,卻不覺得他值得原諒。
不過,林子航在說這番話時,忽然想起另外一個禍起的根源並不在場,本就想要張口詢問,結果,一錯眼珠兒,才發現徐奶奶已經臉色發青,身體抖若篩糠,自是承受不住心痛的滋味。
“媽,兒子沒機會孝敬您了,攤上我這麼不爭氣的兒子,您更要堅強,只有您活出個精彩,纔對得住這些年來,在我身上操的心 !”徐威自知事已至此,再難改變什麼,乾脆抓緊時間,快速說完此刻的心情,跪倒在地,砰砰砰地連着磕了不知多少個響頭。
總之,在旁邊的警察拉他起來時,他的額頭已經清淤起包,腫起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