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板牙奶奶說到後面,自己也感覺到這話不該對個孩子說,便下意識地將聲音收了一半。且正好這時候三姐撇着嘴說:“賣相好,不代表味道就好。”小老虎一聽就炸了毛,所以她並沒有注意到板牙奶奶的這後半句話。小兔倒是聽到了,但他裝作沒聽到的模樣,白淨的小臉上一片平靜淡然。
而炸了毛的雷寅雙則衝三姐不滿地一瞪眼,又回身拿木勺從碗裡挖了一勺蛋炒飯杵到三姐鼻尖前,衝她嚷嚷道:“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都沒嘗過,怎麼就知道味道不好了!”
三姐一眨眼。這小老虎對自己人一向很有忍耐力的,往常便是她再怎麼拿毒舌刺她,她也只是憨憨一笑。而這卻已經是這隻小老虎第二次爲了她這個纔剛認下的“弟弟”衝她瞪眼睛了。
想着一個看上去才七八歲的孩子,就算那做出來的飯菜看上去不錯,怕也只是“看上去”不錯而已。三姐立時一撇嘴,不客氣地握着雷寅雙的手腕,將那勺蛋炒飯送進了嘴裡。
於是,滿院子的人全都帶着好奇和探究的眼看向三姐——便是他們並沒有像三姐那樣說怪話,可那眼神裡的意思,卻是叫雷寅雙清楚明白地看出來了,他們顯然跟三姐一樣,對這桌飯菜是抱着懷疑的。她不禁一陣氣惱。
正惱着,小兔那略有些冰涼的小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於是她只好按捺下氣惱,回了小兔一個安撫的微笑。
“怎樣?”板牙性急地問着三姐。
三姐將那口蛋炒飯含進嘴裡時,早做好了吃到一口過硬或者過軟,過鹹或者過淡,甚至是滋味奇怪的蛋炒飯了。而這一口蛋炒飯,卻是叫她意外地眯了眯眼。
見她沒吱聲,姚爺便笑道:“我也嚐嚐。”說着,從雷寅雙的手裡接過那木勺,也挖了口蛋炒飯送進嘴裡。
於是衆人的眼又全都落到了姚爺的身上。
姚爺嚼了兩口,不禁跟三姐一樣,眯起了眼。不過他比三姐多了個點頭的動作,道:“唔,味道不錯。米飯不軟不硬正正好,鹹淡也正好,特別是這雞蛋,炒得很嫩。”他評價着,扭頭將小兔上下打量了一圈,道:“這真是你炒的?”
“那還有假!”小老虎又一次搶着替小兔答道。她一邊搶答,還一邊賣弄着纔剛從小兔那裡學來的知識,“這蛋炒飯原該是用隔夜的陳飯炒才最好,可家裡沒有,小兔說,新做出來的米飯也能炒,不過得多放點油,不然會粘成一團。我們還又把剛做好的飯盛出來,放在扁篩子上面吹涼了,然後再炒的。瞧,米粒都沒有粘到一起呢,看着一點都不像是新煮出來的米飯炒的,是吧!”
姚爺和雷爹都不擅長做飯,更不會做蛋炒飯了,倒叫他們聽了個新奇。而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則忍不住對了個眼。板牙娘笑道:“這可真是剛煮出來的飯炒着吃——多此一舉了。有這功夫,不如直接炒個雞蛋做菜了。”
雷寅雙愣了愣,她倒沒想到這一點。她看看小兔,見小兔也在看着她,便擡着下巴維護着小兔道:“可我就想吃蛋炒飯啊!”
小兔江葦青心裡一柔,忍不住緊了緊手裡的小虎爪子。小虎爪子也迴應地握緊了他。然後兩個“孩子”相互對視着,笑了。
從雷家出來,板牙奶奶趁着人不注意,衝姚爺小聲嘀咕道:“看來那孩子沒說謊。一個富貴人家的孩子,還是個男孩,居然會自己做飯,且還做得這麼好,顯見着是在家裡過得不好了。”
姚爺點點頭,正待也要評論上一句,那邊三姐已經開了自家的院門,回頭衝他叫了聲:“爺爺。”姚爺笑眯眯地應了一聲,衝着板牙奶奶擺了擺手,又使了個眼色,兩家人便各自分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老虎一直圍着她的“小兔弟弟”打着轉,倒叫她忘了另一件大事,直到一天早晨,巷口外忽然響起“噼哩啪啦”的鞭炮聲。
正吃着早飯的小老虎立時就拿着饅頭竄出了家門。
等她跑到巷子口時,便只見板牙竟跑在了她的前面,這會兒正踩在巷口的上馬石上,一隻手捂着耳朵,另一隻手抱着巷子拐角處的牆面,探頭往巷口右側張望着。
直到這時雷寅雙纔想起來,那個被板牙奶奶和陳大奶奶亂點鴛鴦譜的“花姨”……
於是她跑過去,想把板牙從那上馬石上拉下來。板牙哪裡肯讓她,二人小小地交了一回手。雷寅雙不像板牙,半個身子都在巷子外面,她到底被堵在一人寬的巷口裡,連個胳膊都伸不直,那再好的功夫也施展不開,所以倒難得地在板牙面前落了個下風。板牙不禁得意一笑,不過最終還是稍稍側了身子,讓出一條縫隙來,好叫雷寅雙也能看一眼巷口隔壁的熱鬧。
而這一眼,不禁叫雷寅雙吃了一驚。
因小兔腳上的傷還沒好,小老虎便一直守在家裡陪着小兔,卻是已經難得的好幾天都不曾出過門了。所以當她扭頭往右側看過去,見巷口那家關了一年有餘的舊客棧竟就這麼悄沒聲息地煥然一新時,她不禁眨了眨眼。
雷寅雙已經習慣看到巷口右側一排灰濛濛的門板牆了,而如今那排門板則全都被卸了下來。透過大敞的門洞,可以看到店堂裡各處都被洗刷得乾乾淨淨,連地面都似在閃閃發光一般。從她站着的角度,是看不到那門上新掛起的牌匾的,不過那一排從二樓上掛下來的四隻大紅燈籠,還是叫她知道了這家新開張的客棧的名字。
那四隻透着節慶般喜氣的紅燈籠上,貼着四個金燦燦的大字——龍川客棧。
紅燈籠的下方,幾個小二正頗爲勇敢地以手拿着二踢腳在燃放着。客棧另一邊的地面上,直到客棧車馬院的門口,則長龍似地盤着一條大紅鞭炮,那鞭炮這會兒正“噼哩啪啦”地震山響着,炸起一地的紅紙屑和騰騰的硝煙。
漫天飛舞的紅紙屑中,只見那老闆娘花掌櫃仍是一身利落的黑色男裝,頭上也仍是那一頭誇張的花簪翠鈿,且還在鬢髮邊又特別地插了兩朵大紅花枝。她這會兒正站在客棧的臺階上,衝着來道賀的鄉鄰們拱着手。和她並肩站着迎客的,是今兒恰逢休沐的板牙爹王朗。在他們二人身後,一左一右還各站着兩個人。左邊,靠近雷寅雙的這一側,是老秀才模樣的姚爺;而另一邊……
雷寅雙見了,險些氣歪了鼻子——那不是別人,正是她那高大威猛的爹,雷鐵匠!
今兒一早,姚爺爺和板牙爹就過來招呼着她爹一同出了門。雷家父女兩個向來是各人管各人的,且雷寅雙見板牙爹爹難得逢着休沐,便當是他找着姚爺和她爹出去吃早茶的,也不曾在意。她卻是再想不到,她爹不吃早飯就出門,卻是來這客棧幫着花掌櫃做開業準備的!
看着她爹居然和那個花掌櫃並肩站在一處,且看樣子還是在幫着那個花掌櫃迎客,雷寅雙的一張虎臉頓時拉成了馬臉,手裡的饅頭也立時被她捏成了花捲。
依着她的脾氣,她真想就這麼跑過去把她爹拉回家去,可她也知道,這麼做不僅顯得她任性,也叫她爹丟臉。於是她只能忍了脾氣,站在巷口處氣呼呼地衝那一頭花翠的花掌櫃瞪着眼。
她這裡生着氣,那按在板牙胳膊上的手便失了分寸,直捏得板牙一陣呲牙咧嘴,趕緊扭着肩膀從她的掌下逃了出去。
他這一竄出去,雷寅雙立時理所當然地佔據了他那最佳位置。踩在巷口的上馬石上,她先是瞪着眼衝那花掌櫃運了一會兒氣,見花掌櫃只顧着跟來道賀的賓客說話,倒並沒有跟她爹說過一句話,她這才從花掌櫃身上移開視線,噘着個嘴,兩隻虎目一眨不眨地監視着她爹的一舉一動。
好在雷爹這會兒也沒空主動去“勾搭”花掌櫃,他正充着迎賓的角色,把鎮子上來道賀的鄰居們往客棧裡領着。
直到那鞭炮聲響完了,雷寅雙都不曾注意到,更沒有像以前一樣,跟板牙他們那些小子們一起衝進鞭炮紙屑堆裡,翻找那些不曾燃響的漏網小炮。她只皺着個眉,捏着手裡的饅頭,嚴密監視着她爹和那個花掌櫃之間的每個交肩錯過。只要這二人稍說上一句話,或者相互對個眼,她手裡的饅頭屑便往下落一些。等周圍圍觀看熱鬧的人們那議論聲傳到她耳朵裡時,那饅頭早被她捏得只剩下了一手的饅頭渣渣。
“……不是說那個老闆娘是寡婦嗎?怎麼還穿金戴銀的?!居然插着大紅花!”
雷寅雙聽到人羣裡有個聲音小聲道。
“嗐,這算什麼,你沒看她還穿着男人衣裳嘛!”另一個聲音接道,“不男不女的,看着就不像是個正經人家!”
“寡婦門前是非多嘛……”又一個聲音小聲道。
“我說里正老爹怎麼會讓這種人搬到咱鎮子上來了?這不是存心要攪得鎮子上的男人們心裡發癢嘛!”一個媳婦不滿道。
立時有一個媳婦答着她道:“這還用說!吳老爹雖然年過五十了,可也是個男人。你看你家男人的眼,從一開始就沒從那寡婦身上移開過呢!”
“呸!”之前那媳婦不高興地反擊道:“說得你男人沒盯着她看似的!”
一陣亂哄哄的遷怒找岔非議後,圍觀的婦人們一致得出個結論:“……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與此同時,她們也還下了另一個結論:“這花寡婦也不是個善茬!”
看看那“不是善茬”的花掌櫃,再看看“不是個好東西”的雷爹,雷寅雙默默咬了咬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