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瑞曾告訴雷寅雙,那賞春宴設在溢池邊上,且席間還要以曲水流觴作戲。
“曲水流觴”這種雅事,雷寅雙只在書中讀到過,卻還沒親身經歷過。在她的想像裡,這賞春宴上的“曲水流觴”,怎麼也該跟當年王羲之醉書《蘭亭集序》時相仿,該也是設在小溪兩旁的。
當溢池邊上敲起開宴的鐘聲,雷寅雙和江葦青以及那些散在園中賞景的人們紛紛聞聲聚到溢池時……說實話,雷寅雙很有點失望——這哪裡有什麼溪流呀!不過是於一片青磚鋪就的空曠地面上,挖出一道不足三尺寬的淺渠罷了。
那九曲迴環的淺渠邊上,設着一個個古樸的氈墊和小几。而淺渠外的空地上,則又另設着一張張高几和寬大的坐椅,看着像是和淺渠邊上分了兩塊區域一般。
雷寅雙擠在尚未落坐的人羣裡看着那溢池邊的熱鬧時,卻是立時就叫那眼尖的蘇瑞給抓個正着。
蘇瑞跑過來,一把拉住雷寅雙的手,問着她道:“姐姐去哪了?叫我好找。”
雷寅雙不由心虛地看了一眼前方。
前方,一幫內侍和宮女們如衆星捧月般地簇擁着江葦青,將他送到太后的身邊。
聽到鐘聲後,江葦青便帶着雷寅雙鑽出梅林。二人沒走多遠,便遇到領着太后懿旨尋過來的小內侍。
原來江葦青甩開太后讓他招待的那幾個女孩後,其中幾個頗有心機的,只說要侍奉太后,竟又折回到太后的身邊,卻是於無形中告了江葦青一狀。太后怕江葦青是尋着雷寅雙去了,便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來尋他。
也虧得從梅林裡出來時,因着剛纔那番耳鬢廝磨叫雷寅雙難得地薄了一回臉皮,沒肯跟他並肩而行,加上小內侍也不知江葦青對雷寅雙的心思,這纔沒叫人對他倆起了疑。
“也就隨便走了走。”雷寅雙應付着蘇瑞的話,又指着場內道:“這是要做什麼?”
蘇瑞笑道:“曲水流觴呀!”說着,便把今兒宴上的規矩給雷寅雙說了一遍。
卻原來,果然這賞春宴是衝着相親去的。太后吩咐,所有未婚的男女都要於場內的氈墊上坐了,等開宴後,那“曲水流觴”的流觴杯停在誰的面前,誰便要或吟詩或作賦,哪怕只是說個笑話,總之,要各展才藝。至於場邊的高几,則是各家家長們的座位了。
此時已經陸續有人在那流觴渠坐了,蘇瑞也拉着雷寅雙下來,一邊道:“我跟姐姐坐一處。”一邊回頭招呼着馬鈴兒,“鈴兒姐姐也跟我們坐一處吧。”
馬鈴兒搖頭笑道:“纔剛內侍過來說,太后讓我坐到那邊去呢。”
雷寅雙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便只見最靠近太后處,已經坐了好幾個女孩兒。江葦青和淮安王鄭霖也坐在那邊。
她看過去時,卻是正和江葦青看過來的眼撞在一處。而隔着一道淺渠,正有個女孩探頭問着江葦青什麼。立時,雷寅雙心裡就是一陣醋海翻波。她不客氣地衝他拋過去一對白眼兒,回頭對蘇瑞道:“看來早就設好了位置,不好隨意亂坐的。”
蘇瑞還沒答話,有人在她背後笑道:“這倒也不是,除非是太后特意招過去的,不然大家都可以隨意坐。”
雷寅雙一回頭,便只見石慧看着她挑着半邊的眉,那眼神裡透着一股曖昧之意。
她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和石慧一同過來的宋三兒則又習慣性地拉住她的一條胳膊,問着她道:“纔剛你去哪兒了?叫我們好找。”
石慧的脣角忽地一抿,低下頭去以衣袖遮住一個笑,卻是又擡眉飛快地睃了雷寅雙一眼。立時,雷寅雙便猜到,江葦青帶走她的事,應該是被石慧看到了。
而直到這時,雷寅雙才忽然想起來,石慧家裡似乎也在跟江葦青議着親事的……
石慧抑去脣角的笑,又衝着雷寅雙心照不宣地眨了一下眼,笑道:“我們幾個一處坐吧。”說着,便拉着雷寅雙,挑了一處淺渠走勢平緩之地坐了。
她佔了雷寅雙的右側,那蘇瑞便搶在宋三兒的前面佔了雷寅雙的左側。宋三兒無奈,便只得在蘇瑞的身旁坐了。
幾人坐下後,見蘇瑞正跟宋三兒說着話,雷寅雙便扭頭悄聲問着石慧道:“你看到了?”又問着她,“還有別人看到嗎?”當時她看江葦青在望着風,也就沒去注意四周的動靜。
她的厚臉皮,不由就逗笑了石慧。石慧湊過來,悄聲笑話着她道:“你竟也不知道臉紅一個!”又瞥着坐在上首的江葦青道:“你倆膽子可真大!萬一被人看到,看你怎麼辦!”
“不會的。”雷寅雙頗爲自信地道。一直以來,她對江葦青都有種盲目的信任,她相信江葦青不可能置她於任何險境。他那般當衆帶走她,肯定已經是於暗處觀察好了,知道他倆被人看到的可能性極小纔會那般行事的——她哪裡知道,那會兒的江葦青早被一罈子醋浸壞了腦子,哪裡還記得他倆身處何地,連站在咫尺距離外的蘇琰他都險些沒能看得到。
石慧頗不以爲然地搖了搖頭,正待還要說些什麼,旁邊的蘇瑞忽然站起身來,衝着遠處揮手叫道:“哥哥,這裡!”
頓時,雷寅雙便知道,這小丫頭還沒歇了那做紅娘的心思。她不由無奈地一搖頭。只是,當她順聲回頭看過去時,卻是驚訝地發現,蘇琰不知怎麼竟跟李健站在一處說着話。
聽到蘇瑞的叫聲,蘇琰也回頭往這邊看來,然後對李健說了句什麼,二人便向着這邊走來。
李健如今早入了翰林院當差,自然不可能跟着花姐和雷寅雙一同過來赴宴。看到他時,雷寅雙一陣驚奇,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皇上那裡有事召他進宮。辦完了正事後,天啓帝忽然想起太后在這裡正舉辦賞春宴,又想到探花郎李健還尚未婚配,便遣着他和幾個同樣未婚的年輕臣子一同過來了。不過,大概是天啓帝也知道,這種場合他若在,只怕沒人會自在,所以他本人倒是沒有過來。
李健隨着蘇琰走過來,一番見禮後,二人便和雷寅雙等人隔着那條淺渠對坐了。
那李健和宋三兒的婚事雖說兩家都已有了默契,卻因着宋三兒還尚未及笄,兩家都不曾對外挑明。因此,在座的衆人中,只有雷寅雙知道他倆的事。雷寅雙一向是個淘氣的,這會兒見那人前總擺着個大哥哥款的李健,難得地管不住自己的眼,那眸光總往宋三兒身上瞟,直看得宋欣悅低了頭,只好假借飲茶來遮住羞紅的臉頰,雷寅雙不禁就是一陣竊笑。
看到雷寅雙的壞笑,宋三兒的臉更紅了,隔着蘇瑞就悄悄擰了她一下。
不過,玩笑歸玩笑,雷寅雙到底還是替這二人打了一回掩護,對李健笑道:“表哥來得正好,我正發愁呢。瑞姐兒說,那流觴杯停在誰的面前,誰就要上去吟詩作賦。叫我上去打套拳還行,做詩什麼的我可不行,到時候你可得幫我。”
正拉着李健在氈墊上落座的蘇瑞擡頭笑道:“這麼多人看着,到時候只怕誰也幫不了誰。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這又不是什麼文會,原也不限於吟詩作賦的。聽瑞兒說,你極擅長說故事,上去說個笑話也成。”
說話間,上面有內侍宣佈宴席開始了。
於雷寅雙的想像中,這“曲水流觴”應該是個如何高雅的遊戲,結果等開始了,她才失望地發現,這也就是一種變相的“擊鼓傳花”之戲而已。那流觴杯順水而下,或因淺渠中的卵石水草擋住去路,或是靠到池邊時,便有小內侍撈出酒杯遞給最靠近的人。那人飲了酒後,或作詩或作畫,還有彈琴吹簫的,總之,不過是向人展示各自的才學而已。
這般看着那些公子仕女們各逞才能,卻是叫雷寅雙想起她那些古怪的夢裡曾看到過的話。她湊到石慧耳旁小聲笑道:“我不記得在哪裡看到的話了,說這所謂的‘才藝’,不過是爲了增加自己在婚姻市場上的砝碼,爭取個更好的買家罷了。”
這話若是說給別人聽,或許會覺得雷寅雙的話有些驚世駭俗,石慧則因着她的遭遇而早就對婚姻一事冷了心腸的,卻是“噗嗤”一笑,湊到雷寅雙的耳旁笑道:“虧你怎麼想得到的。我原也有這種感覺,偏不知道怎麼拿話形容,倒是你一針見血了。”
雷寅雙看看她,問道:“你那件事,可有什麼進展沒?”她問的是石慧家裡要給她跟江葦青聯姻之事。
石慧端着酒杯冷冷笑道:“‘待價而沽’的何止我們女兒家。聽說他父親也還在挑選着。人嘛,總想以最低的價,買最好的貨。”
雷寅雙忍不住回頭看向江葦青。
坐在上首處的江葦青正將手肘擱在膝上,舉着酒杯默默看着她。隔着一道淺渠,馬鈴兒和他相對而坐。不過,這會兒馬鈴兒正跟坐在江葦青身旁的鄭霖說着話,而鄭霖的眼,則也跟江葦青一樣,落在雷寅雙的身上。
馬鈴兒身旁的一個女孩舉起酒杯,似乎是在向江葦青和鄭霖敬酒。鄭霖瞟了那女孩一眼,動作很是颯爽地衝着那女孩推了推手裡的酒杯,然後一飲而盡。江葦青則跟沒聽到似的,只自顧自地端着酒杯看着雷寅雙的方向,叫那敬酒的女孩一陣下不來臺。直到鄭霖看不下去,伸手推了江葦青一下,他這纔跟剛回過神來似的,敷衍地衝那女孩擡了擡手,然而也只是微抿了一口酒水而已。
看似樂呵呵地坐在流觴亭裡的太后見了,那眼眸不由沉了一沉,又順着江葦青的眼看了雷寅雙一眼。
此時雷寅雙已經從上首收回了視線,因爲石慧正跟她說着:“我不知道你倆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勸着你少往他身上放些心。這種事,不是說你和他願意就能成事的,萬一不成事,將來你要如何?你這裡要死要活,他還不是該娶誰娶誰。”
頓時,雷寅雙那豐富的想像力便猜着,只怕石慧那個早亡的姑媽,當初是有意中人的了。
她想了想,道:“我信他。”見石慧不滿地拿眼瞪着她,她又笑道:“便是最後我倆真沒那個緣份也沒什麼,只要他不變心,我總還是我。”
“他若變心了呢?”石慧道。
雷寅雙默了一默,想像着那種情況,想像着太后或者他父親給他另結了親事,而他因無力反抗順從了……她忽地一笑,端着酒盞碰了一下石慧手裡的酒杯,道:“他若無心我便休。便是他變了,我還是我,不過是收回放在他身上的心罷了。”
石慧橫她一眼,道:“你現在說得輕巧,只怕你將來做不到。”
雷寅雙搖了搖頭,笑道:“我相信我能做得到。因爲,我心裡不止只有他,我還有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還有我自己的一方天地。他不是,也不會成爲我的全部,便是放在他身上的心落了空,也不過是暫時缺了一塊而已……”
說到這裡,她忽地一頓。便如她所說的,就算如今她和江葦青情投意合,她也從來沒有把江葦青當作一個不可或缺的東西,就像她所說的,萬一將來江葦青變心了,她可能會傷心,會難過,甚至會覺得被辜負了,但她相信自己是絕對不可能爲了他要死要活的。可……
江葦青呢?
她扭回頭,隔着人羣看向江葦青。
他總說他只有她。聽多了這句話,她漸漸也就只當這是一句情話而已。可如今回頭細想想,她忽然發現,只怕這死心眼兒的孩子心裡還真的只有她……
忽然間,雷寅雙覺得,其實她從來沒有好好迴應過江葦青。她對他,多少帶着幾分輕慢之心的,因爲她知道,他的心全在她這裡……
這般想着,一向總講究着個公平的雷寅雙只覺得渾身一陣不自在,且心裡也替江葦青一陣默默地心疼。
“你倆在說什麼悄悄話呢?”
忽然,對面傳來蘇琰的聲音。
雷寅雙擡頭,見蘇琰衝着她舉起酒杯,她便也舉起酒杯,隔着淺渠和他對飲了一杯。她卻是不知道,她這裡和蘇琰對飲的這杯酒,竟是在江葦青的腹內化作了一罈酸醋。
當流觴在馬鈴兒身旁停住時,那馬鈴兒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忙悄悄往旁邊移去。偏那內侍已經從渠中撈起了流觴杯,遞到了她的面前。
太后見了,對坐在身旁的臨安長公主哈哈笑道:“沒想到竟是鈴兒中了。”又對馬鈴兒道,“我知道你擅琴,逸哥兒擅笛子,不如你倆合奏一曲如何?”
太后這舉動,顯然是在公然做媒了。頓時,所有人的眼全都落到了馬鈴兒和江葦青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