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寅雙回到家,也不等跟在後面的小兔關上院門,就提着那隻狐狸興沖沖地跑到堂屋的門前,一邊伸手去推那關着的房門一邊頭也不擡地嚷了一嗓子:“爹,看……”
她擡頭時,忽然就看到眼前兩個人影飛快地往兩個相反的方向閃去。
雷寅雙吃了一驚,定睛細看,這才發現,原來屋裡不只她爹一個,花姨也在。
自她爹跟花姨訂親後,花姨常來她家幫着做些縫縫補補的事兒。這會兒花姨手上拿着針線,針線的另一頭還連在她爹的衣袖上——昨晚她爹不小心在門拴上掛了一下,衣肘處掛破了一道小口子。此時那道口子已經縫好了,只是線頭還沒有咬斷。
若不是這二人忽然驚跳着往兩個方向躲避的舉止實在可疑,雷寅雙不定還沒注意到這二人的不自在,這會兒見這二人如此這般,她不由就忽閃着眼,探究地看看她爹,再看看花姨,心下一陣疑惑。
她爹那被打鐵爐照得黝黑的膚色,看着似乎比往常顏色更深了一些。花姐那一向紅潤的臉頰,也更顯紅潤了。
見她忽閃着眼看着他倆,雷爹和花姐不由更加不自在了。到底花姐玲瓏些,反應也快,伸手一挽耳邊的碎髮,裝着個無事人兒模樣對雷寅雙招呼道:“雙雙回來了。聽你爹說,你一早去看你佈下的那些陷阱了?可有收穫?”
雷寅雙又眨巴了兩下眼,心頭忽地一動,卻是裝着什麼都沒注意到的模樣,舉着手裡的狐狸歡快道:“看,我逮到的。”又道,“我還抓到只活兔子,想着宋家姐姐妹妹都喜歡那玩意兒,我就把它送到他們家莊子上去了。黃莊頭說,今兒他們莊子上正好要送年貨進城去,正好可以順路給她們帶去。”
見她這般拉扯着閒篇,花姐和雷爹不禁悄悄互看了一眼,心底都鬆了口氣。要說其實他倆之前並沒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過是花姐幫着雷爹在縫衣裳來着。雷爹原想把衣裳換下來給花姐縫的,花姐見那不過是一道小口子,便偷了懶,直接把雷爹按在椅子上坐了,她則靠着雷爹,一邊跟他說着閒話一邊縫着衣裳。等縫好了衣裳,她把頭湊過去想要咬斷那線頭,忽然感覺到雷爹的眼落在她的臉上,她一擡眸,二人的眼神就這麼對上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雷寅雙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至於說他倆爲什麼忽然都不自在起來……
花姐看看雷爹,見他也在從眼尾處悄悄看着自己,那臉上不禁又紅了一紅,一邊挽着耳旁其實並沒有落下的碎髮一邊對雷寅雙道:“今兒祭竈,晚上過來吃糖瓜。”——雷寅雙酷愛個甜食,胖叔又做得一手好甜食。
這時小兔已經關了院門,跟在雷寅雙的身後進了堂屋。才一進門他就感覺到屋裡的氣氛有點詭異,便把屋裡的三個人都打量了一圈。
只聽雷寅雙笑着應承道:“好呀。”又問着花姐,“你家還是健哥兒祭竈?”
“是啊,”花姐笑道:“男不拜月女不祭竈嘛,這是規矩。”
於是雷寅雙轉着脖子看看他倆,忽然道:“那你倆到底什麼時候成親呀?早點成親,這祭竈也不用分着兩邊祭了,竈王爺還能省點兒事呢。”
小兔險些“噗嗤”一下笑出聲兒來。
雷爹和花姐則愕然地對了個眼,然後又飛快地各自轉開了眼。花姐不自在地笑道:“那個,呃,不、不急……”說着,隨口指着客棧裡有事,便落荒般地想要逃開。偏她手裡一直捏着那針線,而針線的另一頭,仍然系在雷爹的胳膊上。這麼一扯,竟險些把那纔剛剛縫好的衣袖又給扯出一道口子來。
“哎……”
雷寅雙提醒的話還沒說出口,花姐已經飛快地鬆了手,又找着由頭對雷寅雙道:“你也該學一學女紅了。便是不要你做衣裳,縫縫補補總要會的。我已經幫你爹縫好了,回頭你把線頭剪一剪吧,我纔想起來,我那兒竈王爺還沒請呢。”說着,便幾步邁出雷家大門,一邊頭也不回地搖着手道,“晚上記得過來吃糖。”
直到走進鴨腳巷那最爲狹長的一段巷道里,花姐才站住腳,擡手撫了撫發燙的臉頰。憶起剛纔跟雷鐵對上眼的那一刻,她心頭忍不住又是一陣激跳。她低頭看看地上青石板縫隙裡殘留的一點雪跡,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等再從鴨腳巷裡出去時,則又是個強幹利落得彷彿男子一般的花掌櫃了。
堂屋裡,雷寅雙看看她爹,再看看那懸在她爹衣袖下方的針線,忽然一拍巴掌,道:“呀,我家的竈王爺也還沒請呢。”她隨手將那隻狐狸扔到桌上,回手拉着小兔便往外走。走到門邊,她驀地一回頭,看着她爹笑道:“五嬸兒說,您可以把這狐狸皮做成圍脖或手筒,等花姨過門時,也能算得是一擡聘禮了。我瞧着這主意挺好的。”
說完,也不看她爹是個什麼表情,便拉着小兔跑出了家門。
他們出來時,板牙正站在自家門前摳着手指不知在想什麼。見他們出來,便湊過來問着他倆:“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雷寅雙道:“我家還沒請竈王爺呢。你家可請了?”
板牙娘在院子裡聽到,立時道:“哎呦,我就說忘了什麼,這要緊的東西給忘了。”說着,便揚聲對雷寅雙道:“幫我家也帶一個。”
雷寅雙纔剛要答應,板牙已經叫道:“我去買我去買,我跟雙雙姐一起去買!”
雷寅雙探頭往王家小院裡看了看,見小靜蹲在井臺邊幫着她娘洗涮着,便衝着板牙一皺鼻子,道:“你這是找着藉口想要上街去玩兒吧!你娘和你姐姐都忙着,你好意思一個人躲懶?”
板牙娘向來重男輕女的,便對雷寅雙笑道:“他個男娃兒能幫什麼忙?倒不如跟你去街上,還省得他在家裡礙手礙腳地淘氣呢。”
雷寅雙看看小兔,不服道:“小兔也是男孩子,可他什麼都會。”
板牙娘立時不客氣地道:”還不是你欺負的他什麼都得會,倒養得你什麼都不會。將來看誰肯娶你!”
雷寅雙又是一陣不服,道:“嬸兒,照您這麼說,這哪是娶媳婦兒啊,這是給自個兒找個不要給工錢的老媽子呢!這種人,別說他不肯娶,我還不樂意嫁呢!”
板牙奶奶在屋裡聽到,不由一陣哈哈大笑,站在堂屋門口指着雷寅雙道:“你個沒臉沒皮的!哪個大姑娘家家的,把個娶啊嫁的掛在嘴邊上的?!”
雷寅雙衝板牙奶奶吐吐舌頭,到底帶上了板牙。三人轉身才剛要走,雷寅雙忽然想起三姐,便跑到姚家門前拍了拍門,問着在家裡忙碌着的姚爺和三姐,“你家有請竈王爺了沒?”
姚爺嘆着氣道:“纔剛不小心,請竈王爺喝了一杯茶,不能用了,這得重新再請呢。”
雷寅雙道:“那我給你家也帶個回來吧。”
姚爺道:“倒是不用麻煩你,”又叫着三姐,“你跟雙雙一起去,你知道要哪種吧?”
三姐答應一聲,一邊解着圍裙一邊對姚爺道:“竈上您幫我看着些火,可別亂添柴,等它自己滅了也就好了,我回來再接着做。”
原來三姐正在做着過年時要用的滷味。因着剛纔板牙孃的話,叫雷寅雙很是不服氣,便一邊問着三姐滷味的做法,一邊打頭裡出了鴨腳巷。
她纔剛出巷口,一擡頭,就看到李健正打巷口處經過。她趕緊衝他叫了一聲,問着李健:“去哪兒?”
“請竈神。”李健笑道,“竟差點給忘了。”又問着他們這一串人,“你們去哪兒?”聽說也是去買竈王畫像的,便笑道:“一起走吧。”
三姐一撇嘴,道:“又不是去打狼,還要結幫結夥怎的。”
李健笑道:“便不是去打狼,人多也能往下砍些價。”又對雷寅雙道:“多出幾文來,咱買點鞭炮,晚上放。”
板牙一聽這主意,立時舉着雙手錶示贊同。三姐則是一陣反對,於是三人在那裡擡起槓來。
見那三人相互吵着嘴,並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邊,小兔扯扯小老虎的手,問着她之前的事。小老虎便抿着嘴偷笑着,把她剛纔看到的那一幕給小兔說了,又悄聲道:“你說,他倆是不是有點什麼?”
小兔還沒答話,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冷哼道:“哼,傷風敗俗不害臊!”
虎兔二人扭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就只見胖丫從後面趕上來,看着他倆翻了個白眼兒,便超了過去。
那雷寅雙哪是個肯吃虧的性子,伸手便拉住了胖丫,豎着眉問她:“你說誰呢!”
胖丫掙開她的手,翻着眼道:“誰領着就說誰唄!”
“你!”
雷寅雙立時氣紅了臉。她向來不擅長吵架只擅長打架的,偏她只跟男孩兒打架,從來不會動女孩兒一根指頭,那胖丫正是抓住她的這一點,纔敢如此挑釁着她。
要說胖丫爲什麼故意挑釁着她,卻是要從那年雷寅雙送給小靜一面西洋鏡做生日禮物說起。
算起來,胖丫跟小靜還是未出五服的堂姐妹。正因爲如此,生得矮而胖的胖丫便常常被人拿出來跟漂亮的小靜做對比。沒有人甘願自己成爲別人的陪襯,所以從很早起,胖丫就看小靜不順眼了。胖丫家裡就她一個,她娘嬌慣她,那年給她買了面西洋小鏡,叫胖丫在鎮子上的女孩子間很是風光了一陣子。小靜是個愛美的,便也湊過去想要看一看那面鏡子,卻叫胖丫當衆把她狠損了一頓……雷寅雙見小靜吃了虧,便想着買一面更大更好的鏡子給小靜做生日禮物,所以纔有了後來擺攤的事。
而三天的涼粉賣下來,那分潤竟是出乎雷寅雙意料的多,所以她乾脆給小靜買了一面比胖丫那面鏡子還要大上一倍的西洋鏡。這面鏡子一拿出來,立時鎮上再沒人圍着胖丫了,加上三姐記仇,藉着由頭又把胖丫狠狠諷刺了一通,因此,胖丫就這麼跟鴨腳巷的衆人結下了樑子。
見雷寅雙氣紅了臉卻說不出話來,胖丫不禁一陣得意,斜眼看看她和小兔仍握在一起的手冷哼道:“男女授受不親。大庭廣衆之下,孤男寡女手拉着手兒,這不是傷風敗俗又是什麼?!”
“他、他是我弟弟!”雷寅雙氣得脖子都紅了。
小兔見了不禁一陣心疼,趕緊將她拉到身後,看着胖丫冷冷說道:“所謂‘心裡有佛所見皆佛’,心裡全是齷齪,所見自然只有齷齪。”
“你!”
這一回,被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則是胖丫了。
這時雷寅雙也反應過來,立時接着小兔的話道:“若說我們姐弟拉個手兒都是傷風敗俗,那昨兒你爹揹你又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難道你爹就不是男的?!”
“那,那是我爹,我親爹!”胖丫一聲尖叫,衝着雷寅雙就是一陣張牙舞爪,“你敢說他是你親弟弟?!還不知道是打哪兒撿來的野種呢,就好意思說他是你弟弟!”
雷寅雙的臉色一變,“你說什麼?!”她怒吼着就要撲上去,卻叫小兔一把將她攔了下來。小兔纔剛要開口,忽然聽得三姐在胖丫背後道:“罵人野種的,也不想想自己的來處。你怎麼知道你就是你爹親生的?!”
卻原來,已經走到前面的三姐等人也注意到了後面的吵鬧。三人回過頭來,恰正好聽到胖丫那句“野種”。三姐向來護短,那淡眉立時就豎了起來,過來一把將胖丫拉得轉了半個圈兒,衝着她擡着下巴便是一陣冷嘲熱諷。
那胖丫哪裡是三姐的對手,只三言兩語就叫三姐連損帶挖苦地給罵哭了。
“你、你們欺負人……嗚,我要回家告訴我爹我娘,你們罵我爹我娘,嗚,你們不得好死……”
李健揹着手上前一步,道:“聖人云: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若不是你先辱及他人父母,別人哪裡會辱及於你。且大興律法明文規定,辱及他人父母先人者,視情節輕重執杖刑或帶枷示衆。小兔若真有心追究起來,怕是你得吃上官司的。”
因是年關,便是幾個少年人聚在一處當街吵架,來往忙着辦年貨的人們也少有會駐足觀望的。
而街對面,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子卻忽然站住腳,伸着脖子往吵着架的幾個少年人臉上一陣打量。
“娘,看什麼呢?”一個約十六七歲的少年猛地拉了一把那個婆子,險些把那走着神的婆子拉得當街摔倒。婆子勉強站穩,卻是不小心把身後那個拉着她衣角的兩三歲孩童給絆倒在地。那孩子頓時大哭起來。
見那孩子哭鬧,少年的兩撇掃帚眉立時擰了起來,過去便狠狠在那孩子身上踹了幾腳,怒道:“哭哭哭,除了吃就只知道哭,早晚有一天把你賣了換錢!”
婆子見了,趕緊過去將那孩子從地上拉起來,回頭嗔着那少年道:“輕些,好歹是你親弟弟,打壞了又要花錢。”
“這討債鬼,”少年怒道:“早叫你把他賣了,偏你嫌他這會兒賣不上個價,非要再養兩年。我可醜話說在前頭,要養你自個兒養去,我可不會累死累活來養活他!”
“知道知道,”婆子一手抱起小兒子,卻是並沒有忙着安慰這受了驚的孩子,而是扭頭看着她那大兒子笑道:“我們寶兒天生富貴命,眼下不過是一時的時運不濟,且忍一忍吧,等過了這一段……”她忽然再次扭頭看向街對面的那幾個少年人,帶着絲恍惚道:“該我兒的,自是跑不掉……”
面對街口站着的三姐感覺到從對面窺視過來的目光,便擡頭往街對面看去。見一個婦人正哄着個哭鬧的小孩,一旁一個少年人不耐煩地呼喝着那尚不知事的幼兒,她不禁微擰了擰眉,然後便不以爲意地轉開了眼。
她卻是不知道,她這裡纔剛轉開眼,婆子那雙渾濁的眼便又一次凝到了她的身上。
“真像。”婆子小聲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