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李末說, 夙白的秘密是,她纔是真正的薄氏公主,而薄媚不是。她要告訴陽正甫此事, 她要取而代之。
慕子衿得知後, 立即飛奔去了晨曦宮。
孩子的事與薄媚無關, 雍門軒是被夙白害死, 而夙白眼下說不定就在這宮裡某處窺伺着媚媚, 要傷她害她……
錯了,一切都錯了……
或許是時候了,是時候帶她離開這裡。
縱身從後牆翻入庭院, 三兩下閃躲過宮人的目光,溜進薄媚房中, 司徒夏在牀上睡覺, 薄媚卻不在。方纔想起現在是早朝時間, 媚媚還沒回來。
於是躲在了內室屏風後,等她。
一刻, 兩刻,她還不回來。
……
其實薄媚已經回來多時,只是一直站在院中風口上深思。
和親啊,是否可行?
又或者,北狄的威脅, 要怎樣解決?
北狄的威脅解決後, 還有東戈。東戈之後, 還有諸多事務……這半年多時間裡, 她滿心只銘記着倒塌的宮牆、紛亂的戰火、慕廣韻竊國的罪孽, 全然忘記了世上還有許多其他虎狼。如今大仇得報,薄野復國, 一轉身方纔發覺要做的事情遠不止於此。
這世上彷彿有做不完的事情,解決不完的難題。帝王事,當真是舉步維艱。
突然很想逃離。可是弟弟還小,她不放心。可是她的記憶力一日不如一日,頭腦也不行了,實在操心不動了……
自從慕廣韻出征到現在,頭痛病沒有再發。
她隱約知道自己是有頭痛病的慣疾的,卻不記得病根是何。對鏡梳妝時看到額頭上的花,久久覺得似是而非。
一站就忘了時辰,轉眼風雪大盛,天已薄暮。看到遠處白桐枝丫被鬆厚積雪壓得搖搖顫顫,她方纔覺到冷了,一擡手已是十指通紅。
轉身推門而入,卻聽到門外有人造訪。是陽正甫和薄珏。
“外面冷,弟弟進來。”她招呼道。又命人點了炭火盆,放在弟弟腳邊。
內室屏風後,慕子衿聽到薄媚回來,剛要現身,卻又聽到有人來了,便沒動,側耳仔細聽着外面動靜。
“姐姐救珏兒……”薄珏一下子跪倒在薄媚腳下,苦求不已。
“男兒膝下有黃金,珏兒又是帝王,怎可以輕易向人下跪?”薄媚微怒訓他,而後放緩語調,“起來說。”
“姐姐,求姐姐替我薄野與北狄和親,否則、否則他們就要打到樂邑來了!珏兒還小,珏兒對付不了北狄,邊疆的將士又不聽我的……”
薄媚瞥了一眼陽正甫,心知是他教唆:“珏兒,你是天子,你當有號令天下的威信和尊嚴。第一不可向人卑躬屈膝,第二不能聽人指使擺佈,你當有自己的主見。如今並未宣戰,籠絡軍心還來得及,蒼慕留下的兵力相當可觀,若爲我們所用必然能抵禦北狄。珏兒,你說,要怎樣做?你說怎樣做,姐姐盡全力幫你實現。”
薄珏懵懂地回頭徵詢陽正甫的意見,陽正甫卻只冷着臉道:“陛下請以大局爲重。可以不損一兵一卒的事情,爲何要冒險?”
薄媚笑笑:“大人這是逼我了?”
“姐姐,求你了,幫幫珏兒,不要再不顧珏兒的死活了……”薄珏哭了起來,“姐姐就聽陽大人的吧,陽大人是絕對不會害我的!當初珏兒被姐姐趕走,險些被人殺死,是陽大人捨生忘死保護珏兒,不是姐姐……現在只不過是和親而已,姐姐你爲什麼就不能爲珏兒犧牲一點呢?姐姐難道真的……真的是想要珏兒的皇位嗎?”
“你說什麼……”薄媚氣得語塞,胸膛起伏半晌,笑道,“陽大人,你對一個孩子說這些?我看是你心懷不軌纔對!”
“老臣忠心,天地可鑑。”
“你……”
“我來。”門外突然傳來一個清泠的聲音,隨之走進一名身姿嫋娜戴淺黃面紗的女子,“陽大人,我來勸勸她。”
陽正甫看了看那女子,欲言又止,帶着懵懂的薄珏出去了。
“你是何人?”薄媚警惕,“怎能隨意在我薄野宮裡走動?”
那女子輕笑一笑,不見外地撿了張椅子坐下,不開口,先環顧一圈屋內環境:“媚媚,這晨曦宮,還是老樣子。”
“你到底是誰?”
女子揭下面紗,笑說:“我是你的阿白姐姐啊,怎麼,不認得了?”
“阿白?”薄媚蹙眉輕喃,阿白,阿白……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面孔……怎麼同自己還有幾分相像?只是她眼角有一枚豔麗的硃砂……
“啊呀,看來果真是不認得了呀!”夙白做惋惜狀,“我都忘記了,你小時候腦袋被池底的石頭撞傻了,記性不好,是吧?現在記憶算是徹底亂了套了,是不是?那麼也好,你既然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記了,我就重新、鄭重地向你介紹一下我的身世身份好了,正好糾正這二十多年來的一些謬誤——
“我叫夙白,是薄野朝宣帝薄鄢同姬鈞的女兒。”說着瞥了薄媚一眼,冷笑,“不必詫異,沒錯,我纔是薄氏正統的公主,而你,和你的母親姬銘,都是鳩佔鵲巢的陰謀家!
“二十七年前,你母親嫉妒我母親的帝王恩寵,狠心殺死了我的母親、她的孿生姐姐,而後假慈悲地將我送去一戶品行惡劣的人家寄養。所以從小我同你是一起長大的,但我,真正的薄氏公主,一直都充當着你這個假公主的陪襯、玩偶。我的衣服是你穿剩的,我的玩物是你不要的,我可以出入學堂都是託你的福,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和你母親的那一點點可憐賞賜,我必須日日感恩戴德!可是我,纔是真正應該享有這些東西的人!而不是你!
“你十四歲那年愛上一個人,爲了他遠走遊學,三年。三年裡我遭遇了什麼,你知道嗎?
“我十六歲時被一神秘金衣女子告知自己的真實身份。我把此事告訴了養父家的哥哥,伊祈,以爲他能幫我奪回身份,可是他不肯。後來我只好靠自己,可是我連天子的身邊都接近不了。
“我十七歲那年,養父伊明臣欠了大筆賭債,賠光了家產不說,還挪用公款繼續去賭。結果被你的母親姬夫人發現端倪,抓住把柄。大概她曾以此威脅過伊明臣什麼,所以伊明臣那一年異想天開想要扳倒她。所以他想出來很下流的一招——他見我生得與姬夫人年輕時有幾分相似,便在家將我迷暈後,趁在宮禁裡當值的夜晚把我送到了我親生父親薄鄢的寢宮中。薄鄢是個昏庸無度的老色鬼,見我美貌,又像極了姬銘姬鈞年輕時的模樣,自然動心不已。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親生父親赤條條躺在我的身邊!而我,終於,終於有機會接近他,可以告訴他我纔是他的親生女兒的真相了!可是我突然不想說了,我覺得噁心,只想殺死他,殺死姬銘,殺死伊明臣,殺死所有這些贈與我悲慘命運的人。而伊明臣還寄希望於我能魅惑君主,挑撥他殺了姬銘。
“結果不等我動手,薄鄢倒想把我隨便配給一個下人。無非是怕他那愛妻生氣。而姬銘在得知我與薄鄢發生的事情後,便開始屢屢派人來解決我。
“我沒有辦法,只好求哥哥幫我逃離樂邑。我無處可去,便想到你,天真地想着你能不能幫我。可是你好無知,你那樣無憂,那樣單純,那樣幸運,於是沒有辦法,我只好奪了你的夫婿,又奪了你與他愛戀的記憶。不過這算得了什麼呢?你奪走的是我一生的命運,我不過要你一個慕廣韻而已!後來我懷孕了,孩子是我親生父親的。挺噁心的,我只好借你的手除掉他。不過抱歉的是,沒想到會順便連你的孩子也打了。
“後來慕廣韻也護不住我,我便離他而去了。
“後來他又愛上你了,你說可笑不可笑?
“好在兜兜轉轉,該是我的,我還是拿回來了。這些話說出來,也算痛快。如今陽正甫已經知道了你我的真正身份,他這個人最老頑固,認準了血脈正統這一條,眼裡揉不得沙子。”
薄媚眼睫撲動,一時說不出話來。其實是沒大聽明白的,她說了太多,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很難理解。
“別這麼震驚。”夙白低頭看着自己精緻的紅指甲,笑說,“世事就是如此,有太多的出乎意料。不過比起我的遭遇,你這已經算是輕描淡寫了。接受吧,好歹你尊貴了那麼多年。如今呢,陽大人的意思是,殺了你這個冒充的公主,以淨我皇室血脈。可我到底是跟你一起長大的,我心裡不忍吶,所以才提出來讓你和親這個辦法。這樣你好歹能留一條命不是?再說那北狄汗王也很喜歡你,你嫁過去過得也未必會壞。反正你遠離中原,遠離我薄野的皇宮,大家就都可以相安無事。”
薄媚起身下逐客令:“我的身份血統,豈是你三言兩語就可以抹殺的?無論你是誰,給我滾。”
“哈,你還在這裡裝什麼高貴?我們大可以當着衆人與珏兒滴血認親。再說,你是替慕廣韻生過孩子的女人,又是他直接傳位給的人,又手握大權這麼多年,你以爲薄野誰不忌憚你?誰不罵你骯髒?你剛纔也聽到了,就連‘親弟弟’都忌憚你!你猜我說出真相後,他們是會要你這樣一個危險的公主,還是我這樣一個無害的公主?”
薄媚抿脣不語。
“媚媚啊,你這一生,總是在做無用功。對慕廣韻也是,對弟弟薄珏也是。你大概沒有想到吧,操持半生,最後會被自己認爲最親的親人排擠忌憚!只要沒有了血緣維繫,你的一切功勞都可以被抹殺殆盡。哈,哈哈哈哈——”
薄媚蹙眉閉眼,半晌方道:“你且莫笑,我們看看珏兒是認你還是認我。”
“就那沒有主見的小孬種?別掙扎了,薄媚,你無路可選,人言可畏。要麼身敗名裂,作爲野種的身份被我們處死,要麼體面地和親,爲你所依賴歸屬的薄野王朝做最後一個漂亮的貢獻。”
“她哪一個都不會選!”慕子衿從屏風後面跳了出來,一柄從牆上取下的裝飾用的短刀惡狠狠指向夙白,“無論她是不是你們薄野的公主,她永遠是我們蒼慕的不二皇后!媚媚,別怕,我帶你走。”
“喲,屋裡還藏了個小賊漢?”
“賤人,嘴巴放乾淨點!”慕子衿揮刀過去。
夙白嚇得連滾帶爬衝出門去。慕子衿要追,卻被薄媚喚住:“可是慕子衿?”
“是我!你總算記全我的名字了。”
“你潛入我宮中有何目的?”
“媚媚你別再這樣質問我。”慕子衿走過去拉薄媚,“你也看到了,薄野的人待你如同仇敵!簡直忘恩負義!我帶你走,離開這是非之地!”
薄媚躲開他:“我無論生死都是薄野的歲黓公主。你再不走,我就要喊人捉拿你了!”
“媚媚!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哎——”慕子衿死命拖了她往裡間走,裡間榻上司徒夏已經醒了,正一臉驚惶地從被子裡往出看。
“我就讓你看看明白,誰是真正在意你的人!無論你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慕子衿抽出牀下兩個暗格,拿出裡面兩份明黃綢緞的文書,遞給她,“我哥出征流火那天對我說,晨曦宮牀下有兩個暗格,此戰若勝,取出左邊的昭告天下,若敗,取右邊。你自己看看,左邊詔書是傳位於薄珏,右邊詔書是傳位於我。他早有預感不能生還,他是想打一個安穩江山給你的弟弟,而交一個爛攤子給他自己的弟弟!你說他有多在意你!”
薄媚看着詔書,沒有說話。
“我也不知道過去的事情你記得多少。反正你剛纔也聽那賤人說了,你跟我哥是從十四歲起就結下扯不斷的緣了。你們當事人彆彆扭扭的不明白彼此心意,可我一個旁觀人十年來看得再清楚不過!你愛他他愛你!有什麼不能跨越的呢!”
見她無動於衷,慕子衿嘆口氣,低頭攥着她的手,放緩了些語氣:“媚媚,你就算不原諒我哥,你想想我。我七歲時遇見你,如今快要十七歲。我家裡沒有姐妹,孃親又不是一個愛陪我玩兒的人。我的記憶裡,最親最近的女子,好像只有你,一直是你。那年孃親離世,我心裡空落落的,只想滿世界去找你,好像只要你在身旁,就再沒什麼孤單害怕。你讓我感到安心,感到暖。你知道嗎?我……”
彷彿有什麼話說不下去,嘆口氣又轉開道:“媚媚,我比珏兒跟你在一起的時間都長,我比他更依賴你,更瞭解你。你跟我走,把我當做弟弟,永遠不會背棄你的弟弟。好嗎?”
半晌,薄媚扔掉詔書,只冷冷地道:“再說一遍,你不走,我就不客氣了。”
“你爲薄野生,爲薄野死,薄野卻不認你。值得嗎?”
“薄野沒有不認我,她只是危言聳聽而已。”
“不管了,今日我非帶你走不可。”慕子衿蠻橫地扛起她便往外走。突然想起司徒夏,又轉回去把她抱上。
一出門卻見火光沖天,大雪夜空都被映得通紅。夙白與陽正甫領兵將晨曦宮團團圍住,正等他們出來。
“走?你們要走去哪裡?”夙白笑說,指了指自己心口,“別忘了,芳華劫。”
陽正甫道:“慕子衿,你這前朝餘孽,竟敢爲亂我薄野宮闈!”
“哈哈哈哈……”夙白突然大笑起來,“陽大人說得可不是呢,大家瞧瞧,歲黓公主真是一個淫/亂的人呢,勾搭了哥哥不說,還跟弟弟有一腿,不乾不淨的,也不知多久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