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喲, 大將軍?”薄媚開門,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情景,從容不迫跨出門去, 命隨從將門帶上, “這大晚上的, 大將軍帶兵來我公主府, 有何貴幹?”
“公主, 失禮了——”封蒙拱了下手,便帶兵往裡闖。
“站住!”薄媚厲聲喝道,幾名公主府侍從拼死護住大門, “大膽封蒙,公主府也是你能闖的嗎?還知不知禮數?”
畢竟這次是在公主的府邸, 不認她不行, 封蒙理虧, 不敢造次,便退開一步, 語氣中的強橫卻不減半分,道:“公主恕罪。公主且讓讓,本將正在捉拿出逃死囚,那可是心狠手辣賣國求榮之輩,別誤傷了公主纔好。”
“哦?”薄媚挑眉, “你說的賊人是誰?”
“淳于尊。”
“誰?封蒙?”
“你——”封蒙沉眉冷目。
薄媚看他手按上劍鞘, 似是起了殺心, 方纔笑笑, 好言道:“既是捉拿死囚, 那將軍怕是來錯地方了吧?我這公主府裡,難道還窩藏了逃犯不成?別開玩笑了, 我今天又沒喬裝去軍營劫法場……哦我知道了,該不會是有人冒充我去劫了法場,結果將軍誤以爲是我了吧?簡直冤枉!”說這話時身上還沒換下白天的士兵服。
“你……”封蒙不想她竟反將一軍,冷笑兩聲,道,“不敢,本將是怕賊人潛入公主府,威脅公主安全,故而要進去好好搜上一搜。你們幾個,跟我進去——”
“不勞——”薄媚展臂攔住封蒙,險些被他撞倒在地,只得連退幾步靠在門上,死守着不許他們進入。左右張望,延俊還不來。額上漸漸滲出冷汗。
其實心底並無對策,他若要硬闖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們給我站住!誰敢進我府門,便是對歲黓公主大不敬!我必誅他九族!”這是最後的警告了。
無奈兵士只聽將軍的,還要往裡闖。封蒙冷笑着上前:“公主,安安心心做你的無憂公主就好了,幹嘛跟本將過不去——”薄媚蹙眉,心涼。這一次,才紮紮實實信了,他是惡人。
所幸延俊策馬及時趕到,帶了一隊宮廷禁衛。
“陛下有旨!陛下有旨——”延俊縱身下馬,帶人先攔了一攔幾乎將薄媚逼得貼在門上的封蒙,方纔單膝跪地對薄媚道,“陛下命屬下護送公主安然回宮。”
薄媚眨了眨眼:“……那大將軍呢?”
“這個……陛下沒說。”
沒說?怎麼能沒說呢?淳于尊還在裡面,自己一走,就沒人攔得住他了。他必然會闖進去殺了淳于尊。淳于尊知道他太多秘密,更是他必須剷除的死敵。薄媚看到封蒙臉上露出陰鷙的笑容。
“你,過來。”薄媚勾手叫過來一名禁衛,突然衝過去抓起封蒙的手,一下一下往自己身上打,衆人皆是一愣,封蒙也沒反應過來,忘了抽手。薄媚卻向那禁衛道:“看到了嗎?回去稟告父皇,說大將軍當着衆人的面公然毆打公主,哦,順便告訴他公主今天私自跑去軍營玩了一圈,讓他召我和大將軍進宮受審,去,快去——”
衆人愣怔。禁衛:“……”
“快去啊愣着做什麼?”
“……是!”禁衛轉身跑走。這邊有延俊一行內廷高手加持,薄媚終於可以勢均力敵地與封蒙對峙。
這樣一來,她若離開,就可把封蒙也一併調走,回去以後若向父皇說起軍中情形,既已承認了私闖軍營,也就不是毫無根據。親眼所見,總值得信服。不過就是要受點罰了。
薄媚招呼延俊俯耳過來,小聲吩咐:“我回宮後,將淳于將軍轉到城外安全地方。待我消息。”不料那封蒙卻突然撤離,這讓薄媚感到出乎意料。
沒想到,封蒙竟是去逐門逐戶敲文武大臣的門,邀他們一同進宮會見天子。待到薄媚隨再來的侍衛回到宮中時,夜雖深,紫極殿中卻燈火通明,站滿了文武百官。
天子坐在紫金龍輦上,有些疲憊地撐着頭。聽聞公主到了,方纔匆匆起身,快步下階來,仔細檢查女兒有未受傷。見她安然,方纔沉聲道:“媚媚,這一天跑去哪裡?”
薄媚環顧四周,有些驚異爲何滿朝文武都在,且大臣們全都用怪異的眼神盯着她。薄媚道:“父皇恕罪……孩兒有要事稟告,可否……摒退旁人?”
“聽聞公主殿下今日私闖軍營重地?還劫了死刑囚犯?該當何罪?”說話的是御史大夫,冷着一張溝壑縱橫的臉,頗爲嚴肅。一干大臣也紛紛附和,對她指指點點。
薄媚頓了頓,心道也好,大家都在,其中不乏淳于家舊日的同僚,也許還會有人爲淳于尊伸張正義主持公道。便道:“我是有罪,此番便是來請罪的。但是父皇,在此之前,孩兒想問問,淳于尊所犯何罪?”
“他……違抗軍令,擁兵不返。”天子說這話時,有些猶豫不決,不時心虛地瞟一瞟封蒙方向。薄媚看在眼裡,心裡有了些可怕的猜測。
“僅此,便判了死罪嗎?”薄媚問,“從前的功勳,就都一筆勾銷了嗎?”
“功勳再高,也高不過天子。他意圖叛國,無論從前如何,都不值得饒恕!”封蒙道。
“呵,爾等臣子,天子在上,誰要你們僭越職權替天子說話?!”薄媚惱道。既惱羣臣的僭越,更惱父皇的懦弱。之前還在怕大將軍挾君持國,眼下看來,恐怕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
“媚媚,媚媚你別在這裡鬧……”天子只小聲勸她,聲音帶着惶恐,不知怕誰。
羣臣被公主這樣一斥,也有些語塞,紛紛低頭,面色難看。薄媚用目光警示他們一圈,轉回頭來,對天子道:“父皇,淳于將軍驍勇善戰,頗得民心,臨戰斬將,萬萬使不得啊!”
封蒙接道:“斬殺賊寇,以誡軍心——”
“大將軍多言!我在與父皇說話!”薄媚凝聲喝他,他方不悅地冷哼一聲,閉嘴不語。薄媚又道:“父皇,聽聞樂邑精壯兵力都充當了奴隸,獻於北狄,我朝中無兵,來年誰人守護樂邑!”
天子道:“北狄來使,說、說只要我們割地獻禮,來年可以不犯我境……”
丞相吳秉良也應和道:“是啊,北狄與墨頤合併軍力,若是硬戰,我們必然敵不過他們,不如先委屈求和,再做強軍打算……”
薄媚道:“胡人多詐,怎可相信?若割地獻禮過後,他們依舊出兵,我們卻已無人抵禦,豈不白白斷送萬里河山?父皇,試想一下,若是我們與敵人對調一下處境,眼看着最大的肥肉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誰會善罷甘休?必然一鼓作氣長驅直入!父皇,北狄詐取我樂邑人力、財力,而後一舉攻下中空之國,這是釜底抽薪之計啊!”
“這、這……”天子似有些動搖,又很惶恐,徵詢般看向封蒙,“大將軍,丞相,媚媚說得也有道理啊,我們這樣做……是不是不妥?”
“沒有哪裡不妥,陛下是爲大局着想,爲保護黎民蒼生!此乃明君大義!”封蒙慷慨激昂道,“倒是公主殿下,無知婦人,竟妄想幹預朝政?可知自古紅顏禍水,禍國殃民的全是後宮自以爲是的淺薄女子!敢問公主讀過幾本兵書史冊?見過幾多風雨?竟已狂妄到敢在朝堂上撒野!以短淺目光胡亂指點天下大事!是不把我等忠心事君半生的文武朝臣放在眼裡了麼?簡直大逆不道!”
“是啊,大逆不道——”“簡直荒唐,女子干政,有悖倫常——”“可笑,自以爲是——”“唯女子與小人……”衆臣紛紛搖頭嘆息,目光鄙夷地看薄媚。
呵,真是沒想到,封蒙滅口不成,竟想出這般詆譭名譽的辦法來對付她,用朝臣的輿論甚至百姓的悠悠衆口將她淹沒吞噬,令她所說的話無論對錯都不再具有任何影響力,只因她是女子。如今薄媚成了衆矢之的了,再說什麼都是妖言,都是污衊。
“卿等休要這樣指責歲黓公主!她、她也是爲家國安危着想……”天子只無力地替女兒辯駁,語調幾近哀求,讓薄媚聽了心痛。
“大將軍敢說問心無愧?”薄媚道。
“忠心不二,問心無愧!”
“那麼近日軍中往來的胡人是做什麼的?難不成是商旅?還有,爲何母國被亡,大將軍始終無動於衷?我方纔得知,父皇只判處淳于將軍腰斬之刑,大將軍爲何要在俘獲之時立即將其截舌?是怕他說出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嗎?”
封蒙不再與她爭執,毅然跪地道:“陛下明鑑,請懲處擾亂朝堂、污衊忠良之人。”見天子面色爲難,又道,“陛下,日後領兵迎戰保衛樂邑的是末將,不是歲黓公主。臣不願尊嚴被他人踐踏辱沒!”
“是啊陛下,請懲處歲黓公主——”衆臣紛紛應和,跪地相求。薄媚冷笑,哪裡是求,一張張看似耿直的臉,下面隱藏着冷漠,根本就是脅迫。
正欲再說什麼,卻感覺臉頰熱辣辣一聲脆響,天子第一次打了她,在衆人面前:“胡鬧!媚媚,尊爲公主,怎可如此大鬧朝堂,罔顧禮教!立即給朕回去面壁!來人,將公主帶下,禁足晨曦宮!”
來不及說什麼,已被架了下去。鎖在晨曦宮裡,沒有點燈,黑暗中,一遍遍回想父皇面對羣臣時的反常。分明九五之尊,爲何不敢得罪朝臣?關於封蒙,父皇知道些什麼,又不知道什麼?他不是懦弱……吧……應該不是,不是懦弱。記憶裡的父皇,如高山如大樹,庇護她呵護她,那麼值得依靠……他不是世人口中的昏君,一定不是。定是有難言之隱。
夜半了,無眠。突然有侍女叩門進來,說陛下命公主帶一些隨身物品去長安宮,即刻。
爲何?娘……出什麼事了麼?薄媚急切地問。
侍女說她也不知,陛下吩咐得很匆忙。
薄媚去得也很匆忙,並沒來得及收拾隨身物品。一出門方纔發覺地上一層薄霜,純白的,有涼涼的東西落進了領口,仰頭去瞧,竟下起了雪。紛紛揚揚的白雪,映在屋檐宮燈投下的一束束微光中,靜默無聲地旋舞着、翻涌着,如瘋了一般。
這是今冬第一場雪,不冷,微寒。
到了長安宮時,母親不知是未睡還是在等她,擁着輕裘坐在殿心銅爐旁,看那爐中木炭燒成灰,灰屑在熊熊烈火中掙扎翻涌。不知怎的,薄媚一下便想到了屋外的雪花。原來它們是一樣的,雖然一冷一熱。
想叫“娘”,卻叫不出。回來以後,只見過孃親寥寥數面。還是不知該怎樣面對她。娘不肯如實相告的事情,她也無法追問。但還是忍不住會感到恐懼,不敢將溫柔美麗的孃親與親手殺死親人的惡徒聯繫起來。雖沒怎麼見面,但直覺她近來也是心事重重。
站定在五步之外,母親卻早已聽到她的腳步,微側頭,笑看她:“媚媚過來。”
薄媚猶豫一下,走過去,半跪在椅旁:“父皇叫我來的……”
“我知道。”姬夫人笑着撫一撫她額角的傷……現在是圖案了,笑容卻變得有些苦澀,“真是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薄媚不知她指的是什麼,也就沒有接話。
兩下沉默良久,姬夫人又道:“今日的事情,我聽說了。”
“我……”
“封蒙他手握重兵,把持朝政,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朝臣紛紛諂媚逢迎,無非是欺你父皇軟弱無主。”
軟弱……無主?娘也這樣評價父皇?
“淳于尊……淳于尊確是一名忠良,可惜生不逢時。媚媚,你一定很奇怪,爲何淳于家戰功赫赫,父皇當年卻一路提拔名不見經傳的封蒙做大將軍吧?”姬夫人道。
“不是因爲……有一年狩獵時遇到野狼,封蒙救了父皇一命麼?”這是剛向延俊打聽來的。
“不是,那是說與外人聽的。”姬夫人道,“勿怪他不識棟樑,任用奸佞。他也是爲了你好。當年你不慎落水,頭部受傷,落下了失憶的毛病。我與你父皇多方尋找能治好你失憶的辦法,無果。後來是時任車騎校尉的封蒙拿來了‘心頭血’,說是他征戰東夷時,海外神秘小國進貢的仙藥。拿來給你試了,竟真的有用。雖不能痊癒,卻總算能記得了,到底讓人欣喜。然而你父皇派人去海外求藥時,海浪捲走了幾船人的性命,也未能找到封蒙所說的小國。後來封蒙便成了我們得到‘心頭血’的唯一渠道。你一直需用藥,父皇便承諾爲封蒙加官進爵,只要他持續供藥。”
薄媚愣怔,無言以對。
“你父皇又不是精明之人,本就厭煩朝堂之事,更不喜研習戰爭兵法。封蒙藉此機緣一步一步坐上高位,你父皇也就理所當然將兵權交到了他的手裡,當時以爲他起碼是值得信賴的,且是能征善戰的。不想有朝一日他重兵在握,漸漸開始頤指氣使,不敬君王,又在朝中黨同伐異,暗中構建起自己的黨羽。連御史大夫,也被他拉攏。近年來淳于家接連落難,怕就是他動的手腳。可即便是如此,你父皇也不打算拿他怎樣,一是因爲已經不能拿他怎麼樣了,二是因爲還需每月從他那裡獲取心頭血,三是因爲,他認爲樂邑總得有個將領,是誰都一樣,只要能打仗就行。”
“不,不一樣——”薄媚道,“他是叛臣。”
門外突然一陣響動,彷彿許多車輛亂哄哄駛來。“阿銘,媚媚,珏兒,車馬來了,你們準備好了麼……”天子提着衣裳下襬急匆匆跑進門來,看到薄媚與姬夫人,忙吩咐侍女去裡間喚醒薄珏,然後一手牽了薄媚,一手推着輪椅,便往門外跑。
“父皇,去哪?”薄媚問。
“去東都。你們母子三人先過去,朕料理完樂邑的事情,隨後就來。”
“爲何去東都?”東都不是避暑的地方麼?
“媚媚,樂邑怕是保不住了。你說得對,北狄不可信,待來年春天,瑬山冰雪消融,敵人恐怕就要打進來了。朕不會讓你們有事,朕要保護你們。所以,朕決定遷都。你們先去,現在就去,那裡安全……”
“遷都?”薄媚站住腳,“那樂邑呢……不要了麼?”
“不是不要,是保不住了。”
“父皇,樂邑,是我們的家,是薄野的根基啊!自五百年前建國,我們薄野的國都就在樂邑,不曾變遷過一次啊!”
“顧不得了,樹挪死,人挪活。”
“不,我不走。”薄媚堅決道,“父皇,娘,要走,你們先走,帶着弟弟。我留下來,我要拼上一拼,死守樂邑。”
天子急的哭笑不得:“媚媚,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胡鬧!你一個女兒家,作何要摻和這些事情?!朕不想你身陷泥潭,更不想你像今天那樣被人指着鼻子大罵!是是非非對對錯錯,你們都不要管不要問,你們只需好好地離開這是非之地就好了,打仗的事情,交給大將軍和那些大臣們就好。”
“父皇,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封蒙他是墨頤派來攪亂朝堂的奸細!兵權落在他手裡,他必然會裡通外敵,助北狄與墨頤亡了我薄氏江山的!”
“亡了便亡了,就算江山亡了,朕也不能讓你們母子有事!”
“……父皇!”薄媚簡直心力交瘁。不明白,爲何兒時以爲可以永遠依靠的父皇,永遠不會倒下的父皇,現在這般荒唐?看他慌張起來,像個不懂事的孩童。他是天子啊,是這萬里河山的主人啊,他說亡了便亡了?亡的可是他的皇朝啊。還有萬千無辜的子民,仰仗他而活,他怎可以這樣輕描淡寫,一句“亡了便亡了”,就視而不見將要降臨的生靈塗炭?
沒什麼好說了,薄媚跪地,叩了三個頭,道:“孩兒不孝,不能遵命。請父皇賜我帥印。”
“媚媚!”
“請父皇收回封蒙手裡的帥印,賜與兒臣!”
“怎麼可能?他絕不會上交的!更何況,軍隊都聽他的,朕若要動他,他必然會帶兵反朕。到那時,莫說來年保衛樂邑了,他怕是就要先來殺朕了!”
“父皇,反正就算帥印在他手裡,他也不會真心替樂邑抗敵。再者,新軍的確都聽封蒙的,老軍可未必會聽。與其繼續養虎爲患,不如早日奪回帥印,趁這一場寒冬募兵買馬,重新培養真正屬於我樂邑的驍勇之軍。與其眼睜睜看他亡我國家,不如賭上一賭。”
“媚媚不可!”天子與姬夫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喊道。薄媚明白他們的擔憂,故作輕鬆笑說:“爹孃放心,我已找到了藥物代替心頭血,不需再求封蒙;至於其他……我將要做的一切,只爲救樂邑,不爲求死。我有淳于尊託付的舊虎符,又有延俊跟隨保護,心中也已經有了些可行計劃,我不會有事的,我也不會讓樂邑有事。我的性子父母親是瞭解的,就算現在把我縛住手腳強行送離,但凡能動,也定會拼死跑回來的。父皇,我們身上流淌着先祖不屈的熱血,寧死,不能棄城。與其苟且偷生含恨而終,不如誓死一搏。請讓不肖子爲薄氏江山妄爲一回!”
天子覆住眼,沉默良久。突然苦笑兩聲,揮手打翻了身邊的花瓶擺設,拾起斷掉的桌腿,一件一件將屋子裡的東西狠狠砸碎,瘋了一般。薄媚與姬夫人都驚得不敢出聲,唯剛剛被侍女抱來的小太子薄珏,睡眼惺忪裡見了這一幕,嚇得“哇”一聲哭了出來。
姬夫人默了一默,伸手接過薄珏,按在懷裡安撫。天子精疲力竭,身子都有些不穩,卻仍飄飄搖搖站在廢墟中,染血的手指捂着雙眼:“你們一個一個的,都來逼朕!諸侯國諸侯國!到底是誰的諸侯!天子有難,派人求援,一個來救的都沒有!信賴的大臣,卻是敵國賊子,掏空朕的朝廷!所謂的子民,都罵朕昏庸無能,昏庸無能!朕不想做這個天子!從出生起,就身不由己,苦不堪言!大家都在等着看朕的笑話!想看朕敗得一塌糊塗!到頭來,連自己想要保護的人……都無能爲力。朕無能,真的無能……朕知道自己無能,二十多年來,不過是想盡力保護你們,知道自己做不到英明偉大,卻也想讓你們覺得堅實可靠……可是就連這自欺欺人的假裝,也維持不下去了……朕何嘗不想挽救樂邑,祖先基業眼看敗在自己手裡,心裡又何嘗不愧疚難安——”
“父皇……”薄媚想去扶他,他卻擡手不許她靠近。
天子又默了良久,方纔平靜下來,扶着牆站穩,緩聲道:“媚媚,你比朕勇敢,令朕感到慚愧,也感到驕傲……你想怎樣,便去做吧……朕……朕不走,朕做你的後盾,到最後一刻。”
“……謝父皇!”
“只是有一點……務必,務必安然回來。朕的小公主。”
薄媚幾乎是含着淚離開長安宮的。趁着夜色,離了宮門,奔赴城東公主府。因爲擔心封蒙暗中對她下手,天子調遣了宮中三分之二的禁衛,兵分幾路掩護送達。
到底公主府,方纔發現那裡也是一場軒然大波。蕭長史揹着手滿院子溜達,似乎焦躁不安。他的愛驢被系在馬廄裡,幾名蕭府家丁哈欠連天守着主人打轉。薄媚見他問道,何時來的,路上有無危險。
蕭長史只說,大事不好了,淳于尊吞金自盡了!
薄媚剛一驚,他又補充道:“不過不用擔心,已經救回來了。”兩人一馬一驢疾馳出城,來到一處廢棄糧倉,那是淳于尊的藏身之處。路上方纔得知,原來晚間去淳于府接夫人的人回來了,說衣久久在午時行刑的同時就上吊於家中。淳于尊在聽到消息後沒有任何反應,管家剛一轉過身,他就吞下衣久久的遺物——一枚金質耳墜。所幸他剛剛受過截舌之刑,喉嚨腫脹難以吞嚥,才被郎中及時摳了出來。
薄媚想起從前她還小時,常在禮樂司看到的那名俊秀飄逸的白衣“小哥哥”。她彈琴師承龐修子,卻自成一派,別有一種淡然灑脫,又帶了些錚然風骨。衣久久是個貞烈女子。他們必定……是十分十分相愛的,真正的同生共死。只可惜造化弄人,她與他都沒有料到,說好了的黃泉同行,竟有一人失了約。
薄媚到時,淳于尊還在昏睡。家醫郎中都在,輪番照料傷口。他身旁擱着一摞寫滿文字的信紙,上面用半枚斑駁的黃玉虎符壓着。薄媚向家醫問過他的情況,不忍驚醒,料想那虎符與信都是留給她的,便拿起來讀。虎符沉甸甸的,不知被幾代人握過,早已磨得溫潤無比。
信上是他有心列出的一條條建議,幫助她建立軍隊、改革樂邑的。
其一,用此虎符召集樂邑周邊淳于氏舊部;第二,秘密募兵,能募多少募多少,派與淳于舊部操練培養;第三,召回尚未送抵北狄的樂邑奴隸,強健者納入軍隊,中等者派去北疆築城,羸弱者歸鄉耕田刈麥;第四,以上幾條恐來不及應對開春北狄危機,眼下最重要的,是向諸侯國借兵,至於向哪國借兵,請公主自己衡量;第五,眼下不可輕易動搖封蒙地位,以免打草驚蛇,逼敵方生變,可效仿當年封蒙操持新兵符下令作廢淳于氏舊兵符,先私下鑄造新帥印,待來日借兵回朝,手中實力強於封蒙時,廢之。
薄媚反反覆覆認認真真讀了幾遍,逐條默記在心。果然還是自己思慮不周,與封蒙對面起了衝突。好在最後沒有強逼父皇收回他手裡的帥印,否則就真要打草驚蛇了。
薄媚本想將這些紙張銷燬,以免被人抓住把柄。突然想到自己記性不大好,以後若要推翻封蒙,怕是“心頭血”的來源就斷了,眼下手裡的藥沒剩了多少,而銀針需要時常浸藥……方纔對父母說找到了代替的藥,其實是騙他們的。只怕有朝一日藥斷了記憶喪失,忘了淳于尊這幾條忠言。蕭長史和延俊都是剛剛結交的,未確定能否託付。於是謄抄在自己記憶簿政事別錄裡,方纔一把火燒了。起碼別讓人看出淳于尊的字跡。
問管家他是何時寫的這些,管家說自盡未遂後醒了一陣,索來紙筆寫了這些。薄媚嘆息,忠良就是忠良,肝膽照心,就算天下棄了他,他也不忍棄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