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時如逝水,浮生倥傯,彈指一揮,又是三年。
今日蒼慕國世子十週歲生辰,薄媚本想送他一件珍奇玩物,可是想來想去自從離開樂邑就再沒人給她進貢新奇玩意兒了,手頭最拿的出手的就是當年陪嫁帶來的一組三十六枚雙音編磬……不過前日閒來無事擊曲時敲爛一個,想說那好吧反正不完整了乾脆送給了蒼慕禮樂司。結果搬的過程中又砸了兩個。
日後就算配足了,也再發不出最初的相和之音了。算是廢了。
薄媚扼腕嘆息——越是好的東西越是做的脆弱,本來做來就是給人敲的,結果給她敲爛了……你說有沒有天理?三十六枚,敢不敢再做的七零八散點?誰能保證萬無一失?就不能做成一整塊樂石讓不同部位發不同的音高麼?就不能用銅鐵金屬包在外面保護石體麼?還有那些伶人侍從們,搬的時候就不能小心點嗎?
……不過好像也不怪他們,是她自己眼睛不好,走路走着迎面撞上去,把樂女撞倒了來着。樂女摔倒的時候好像還試圖搶救落地的磬石來着,沒救成。
……那也該小心點不是,怎麼說讓她撞上就讓她撞上了?她眼睛不好也不是一兩年了。
環顧清影殿中……看不見。拿起牀頭木架上的白晶石“目望見”,把兩邊的紅銅絲抻直了往耳朵上一纏,中間的沉香木墊夾住鼻樑,調整一下兩片晶石的位置,總算能清晰視物了。
不過透過晶石看見的東西總有些變形。
這“目望見”是當今小世子起的名字,喻意看得遠看得清。製作目望見多少也是他啓發的靈感。當時薄媚眼睛幾乎全盲,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治了個半好,勉強能看清事物輪廓。小世子便拿來自己殿中周邊小國進貢的各色寶石,說他玩耍的時候發現,有的玉石能透過很強的光,又有的玉石能將眼見的東西都放大好幾倍,還有的更神奇,能拉近遠處的距離。然後比在薄媚眼前,說,你看看,是不是看得清楚了許多。
薄媚覺得是有所幫助,從那後便每日帶兩枚打磨平整的白晶石在身上。再後來覺得總擡手舉着兩塊石頭在眼前,既傻又累,便靈機一動,差能工巧匠用軟銅絲將兩塊白晶石片綴成一排,中間鑲一曲弧沉香木塊,如此便能方便佩戴,解放雙手了。
再加以修飾,也不乏美觀。
環顧清影殿中,傢俱陳設都是半舊不新,除此之外就空無一物了。於是喚了侍女來,吩咐她出宮去買點禮物回來。侍女問她買什麼,她反問,那種屁大點兒的正是招人嫌年紀的十分活不下的小男孩兒一般喜歡什麼,侍女想了想說,應該是刀劍車馬或者絕版兵書之類的吧,男孩子都喜歡打打殺殺有男子氣概的。薄媚忙說不行不行太暴力了,這樣,你去買一隻九連環來,也好啓發啓發小世子的心智,順便定一定他好動的性子。
原本想讓他從樂的,現在看來他是與樂無緣,那麼從思從智也好。
然後想到九連環成本低廉跟自己最初想送他的古制編磬相差太遠,又吩咐侍女,一定要買整個軒丘最貴的九連環,最好是純黃金打造的鑲滿珠玉的珠玉還價值不菲的那種,要實在找不到就讓人現鍍幾層黃金,錢一定要給的夠夠的。
侍女表情微妙,領命下去。
其實也不是薄媚捨不得,實在是沒東西可送了。當年跟樂邑決裂,後來姬夫人每逢換季還是會遣人送一車一車的珍玩用品來,可是薄媚從來看都不看直接讓使者原封不動拉回去。第一年使者硬是不肯,她就一把火將幾十輛車燒成了灰燼。
至於蒼慕這邊,自從她挺身相護,慕侯夫婦簡直將她當成了救世恩人,不僅言行間愈發友善恭順,吃穿用度也一向毫不怠慢,幾乎方方面面都是將舉國最好的拿給她用。不過薄媚不很買賬,因爲一向不大喜歡他們的爲人。所以即便送來了也不怎麼用,都堆積在配殿裡了。再者拿蒼慕的東西送蒼慕世子,說起來真是一點心意也沒有。
去年終於忍痛將自己嫁時帶來的五匹汗血小馬駒挑了一匹長得最瘦小的送了他——因爲想着他畢竟年紀小個子矮,騎不了高頭大馬。結果沒幾天,馬累死了。哦不不不,是被折騰死了。
雖說他自己也傷心了好幾個月,但薄媚還是追悔莫及。悔恨自己啊,怎麼就要助長他的頑劣習性呢?怎麼就不能送他一些文靜高雅的東西呢?
——於是痛下決心今年送他九連環。教不好他,也要困死他。
九連環不一會兒就買來了,賣家不僅貼了層金箔,還很貼心地配了只南海珊瑚打造的精美盒子,盒子上珠光寶氣,琳琅滿目。
薄媚甚是滿意,摘了盒子上一顆鬆動的珍珠賞了侍女,便去更衣準備出門。特意挑選了一件鵝黃淺粉的輕羅衣,命人用心字香薰過,外披白底朱紋的素淨罩袍,拿了九連環盒子就要出門。
出了一半又退回來,翻箱倒櫃找了一塊紫紗巾出來,命侍女將珊瑚盒子包裹包裹,並端端正正在頂上打了個漂亮的結。這纔出門。
旻元殿方向鐘鼓齊鳴,正在宴請百官公卿,君臣同樂。清影殿前那株白桐,枝葉繁茂,花卻已落了一地,雪白雪白的。
要說桐花,是一種奇怪的事物。彷彿不爭似的,開在清明,敗在初夏。晚了春,又早了夏。悽風冷雨中肆意綻放,也不知是否向人展示出塵之姿,連顏色也不屑於沾染一點。
也許正是因爲它這氣節,才宜於作爲琴瑟之材。畢竟琴瑟都是有些高寡傲氣的。
薄媚駐足看了會兒落花,又看了會兒樹。然後幽幽感覺到林蔭下有道銳利目光,好像已經盯着自己很久了。不由得凜然一驚,轉頭去看,是流火國公主,雍門軒。
一身男子制式的女裝,顯然是爲其量體裁衣的創新款式,穿在她身上顯得颯爽又利落,加之料是好料,面孔也細膩清秀,仍存了幾分侯門女兒的典雅貴氣。她此刻正抱手靠在樹上,冷眼看她。
雍門軒薄媚是認得的,之前在白歌見過。雖然發了點福。大概是隨母親來參加蒼慕世子的生辰宴。
“喂,”茫然對視一陣,雍門軒先開口道,“真是沒想到,都三年了,你還在這裡啊。”
“是啊。”薄媚其實想說,不在這裡在哪裡,樂邑又回不去了,難不成流浪去?不過懶得說。
“爲什麼不改嫁呢?”雍門軒沒有走近的意思,就在那裡用她洪亮的聲音對話,一副“只是跟你隨便談談實際並不感興趣”的樣子,“以你的身份,再嫁幾次、想嫁誰都不是難事吧?”
聽出了她話裡的嘲諷,多少也是爲當年的慕廣韻打抱不平,薄媚只說:“可是我並不想再嫁。”
雍門軒啞口無言,只淡淡看着她。
“媚媚,媚媚!”伴着高亢的呼喊聲響起,一個身穿玄紅袞袍頭戴墨玉小冠的白胖男孩兒出現在視野,正慌里慌張地奔進院門,“媚媚救我!”
“哥哥,子衿哥哥!我在這裡啊!”後面有個可愛的小女孩兒緊追不捨。薄媚推了推鼻樑上的目望見,仔細一瞧,小姑娘胖是胖了點,但長得很可人,又瞧一瞧雍門軒,兩個人長得倒很像。
這邊慕子衿已經一個猛子扎到薄媚身上,雙手緊緊抱着她。不過因爲他個頭比較尷尬,腦袋正好撞在薄媚胸上。薄媚感到窘迫,卻又不能明說,擡手推着腦門把他推開老遠,不想剛好推到小姑娘懷裡。小姑娘抱着慕子衿手臂“哥哥哥哥”叫個不停,聲音甜膩,可見喜歡慕子衿得緊。
慕子衿則一臉怨念瞪着薄媚,越來越像慕廣韻卻又稚氣滿滿的眉宇間,似乎在無聲咆哮:“你出賣了我!”
薄媚若無其事轉臉賞花。
雍門軒嘆口氣,上前來拎着小姑娘領子把她與“子衿哥哥”生生分開,口中罵道:“寧兒寧兒,給流火國爭點氣行不行?姐姐的老臉都給你丟盡了!”
“是子衿哥哥自己說他要去找妹妹玩兒嘛,可是我就在這裡啊,他老看不見,真是奇怪。”
“我說的又不是你!是我們家‘媚媚’!”
“我是你的妹妹啊!”
“不是那個‘妹妹’啊!”
“什麼那個這個啊!”
“哎呀,我是說,不是‘兄妹’的‘妹’,是這個‘媚’——”說着就要在掌心裡寫字給小姑娘看,小姑娘很配合地湊頭過來。結果比劃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好像不會寫“媚”字,於是甩手不幹了,皺起眉頭不耐煩道,“哎呀懶得跟你說,笨蛋!”
雍門軒卻不樂意了,手背擋了擋妹妹,自己跨步上前,擼袖子瞪眼,一臉凶神惡煞:“來來來寧兒你避避讓姐姐好好教訓教訓這臭小子……喂,臭小子你剛說什麼?你說誰是笨蛋?”
慕子衿“噌”一下鑽到薄媚身後,光探個腦袋出來:“又、又沒說你……”
“來來來你出來,畏首畏尾算什麼好漢。”
“打小孩子,你又算什麼好漢?”
“喲呵?”雍門軒叉腰,“真不好意思嘿,大爺我是女的!本來也不是好漢!”
薄媚:“……”
雍門玉寧:“……”
有禮官亦步亦趨走進門來,全部穿着紫衣緋裳,頭戴進賢冠,手持象牙笏,向薄媚道,天時已到,請公主殿下前往受封。
看天光已到正午,薄媚微微點頭,遣他們先去,回身捉了東躲西藏的慕子衿就往旻元殿方向走。
“媚媚,太好了,有你在,以後我就不用聽胥康那老頭子唸經了。”
“哦,那可能不行,因爲我以後會比較忙,所以已經把你全副委託給胥大夫了。你以後一定要聽胥大夫的話,不要試圖頑皮搗蛋,他可是很會告狀的哦,你也不是沒有領教過……不過他刻板是刻板了點,但確實是有真才實學之人,聽說未滿二十歲便學富五車,經史典籍都能倒背如流……哎你怎麼不走了慕紫砂?”
慕子衿站在三尺之外,怒目瞪她:“……你叫我什麼?”
“慕紗巾啊,怎麼了?”薄媚一臉無知,“你又改名了?”
“你才改名了呢!薄沒良心!”
“……”薄媚走過去捏捏他的臉,“你瞧你,就不能少吃點嗎?都胖成什麼樣了……”
慕子衿拍開她的手,哼哼兩聲,幽幽道:“目望見又戴反了吧,媚媚?”
薄媚愣一下,摘下目望見,正面看看,反面看看,又拿指頭去揣摩各面的平整程度。但其實啥也看不清。於是將白晶石片裡外方向對調一下,重新捆在耳上,眨一眨眼睛,頓時發覺世界豁然開朗,驚喜道:“哎子衿你又長高了?這才幾天沒見就長得這樣高了,真是時不我待啊不服老不行了……”
難怪今天看誰都矮胖矮胖的,原是戴反了。這些日子獨自一人不願總戴着目望見,於是一直摸瞎練習身體對環境的感覺與默契,所以對目望見有些陌生了,一不留心就戴反了。目望見一面視物扁圓,一面視物瘦長,正是相反。糾正後又下意識去看了眼雍門軒,颯爽英姿,算不得人間絕色,卻很獨樹一幟。
其實人不要面面俱到,要有一方面淋漓盡致,才叫人難忘。譬如雍門軒這樣的豪傑女子,喜歡她的人一定喜歡到癡狂。因爲她特別。
慕子衿道:“你爲什麼不管我了?我不喜歡胥康。”
“不不不,不是我不管你了,是你本來也不歸我管。”薄媚摸摸他的頭,“再說我這就要忙起來了,閒暇少了,真的不能陪你讀書了。”
見他不說話,薄媚拿出精心包裹的珊瑚盒子,說:“喏,送你。”
“……”慕子衿看到紫紗巾打的蝴蝶結,臉色一沉,“你當我是女孩子麼?”
“這樣不是顯得比較隆重麼……廢話那麼多,你要不要?”
“要,當然要!”慕子衿奪過,三兩下拆開,見到盒中金燦燦的九連環的一刻,臉色更加陰沉,“媚媚你……”
“好了好了不必言謝,要是真覺得感激就快點把它解開,別辜負我一番心意。走吧,時辰到了。”
走了沒幾步,聽到身後雍門軒輕輕喚:“阿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