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桀番外二)
他撿到風欒那天, 是個大雪天。她是他生平第一個心腹,怎麼說,也有些不一樣的依賴。
那日桀來到軒丘, 是因爲聽聞慕侯右夫人漆雕氏的死訊。這漆雕氏, 算來是他的親姐姐。雖沒見過幾面, 但當日她遠嫁蒼慕時, 桀曾遠遠看到過她的紅鸞喜駕。
聽說她很美, 又很高貴。但他不羨慕,因爲王侯家的女兒,身份就是一生逃不脫的枷鎖。她的婚姻是政治聯姻。她與慕莊之間, 有沒有愛情,誰也不知道。
要說世態炎涼, 大概最數慕莊。此一時彼一時, 鸞洛昌盛時他視她爲珍寶, 恩寵有加,鸞洛滅亡後他立即迎娶昌雲國公主, 無非因爲對他有利。
風雪中,兩三個人擡着一捆乾草連夜趕路。桀路過看到,他們一個不慎失手,乾草骨碌碌滾下山坡。幾個人商量了一陣,表示反正人已經死了, 丟就丟了, 待會兒到亂葬崗隨便挖一個小孩子的屍體出來埋了算了, 這夜半三更的, 就別下去撿了吧。
桀抱着剛剛撿來的小狐狸, 走去山下看看。那草蓆散開一半,露出一瀑細軟青絲, 鋪在白雪上,墨玉帶子一般,煞是好看。
裡面是個死人啊。桀挑了一縷自己的銀髮,蹲下身與地上的對比顏色。心想,可惜了一頭好頭髮。
取出匕首正要砍了去,想說回去做個小人偶小傀儡什麼的能用得上,草蓆裡卻傳來一聲虛弱的咳嗽。
匕首轉個方向,割斷束草蓆的繩子,方見裡面是個氣息奄奄的女孩兒,七八歲的樣子。小狐狸阿九衝她嚶嚶地叫,看來很是喜歡。
他救了她。查知她的身份,是慕莊的長女。
……
夜裡噩夢連連,夢裡又聽到父親前日的聲音,像魔鬼一樣可怕。
父親對家丁說:“千塵不行了,用草蓆裹了埋到城外去,不許聲張。”
那時聽到父親這樣說,慕千塵心裡害怕極了,難過極了,很想張口解釋一句,爹爹不要,千塵還沒死,千塵還在,只是、只是很困而已。卻無論如何,喚不回神智,張不開口。連自己也覺得,這副身子死氣沉沉,像沒氣了一樣。
我……要死了嗎?
垂死之人的感官彷彿格外敏銳,她被人擡着路過父親面前時,清清楚楚聽到他又重複了一遍:“不要聲張。”
突然就明白了,近來宮中的傳言大概是真的。他們說母親的故國亡了,漆雕氏落勢了,父親不喜歡母親了,加上她與母親剛剛獲罪於樂邑,他恨不能與她們斷了關係。
說不出的心涼。
她放棄了,不再掙扎,任由身體被人擡走,不知要送往何方。
怎樣都好,她不怕痛也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弟弟……她那莽撞的弟弟啊,頑劣的弟弟啊,沒有了姐姐無微不至的照顧,該怎麼辦呢?
他晨起一定會不穿外衣就跑出去玩,天寒地凍的,莫要受涼纔好;他吃飯一定又要挑挑揀揀了,莫要瘦瘦弱弱長不高才好;他與夥伴們起了爭執一定又要大打出手了,莫要被父親責罰纔好……
還有大孟小孟,本來四個人約好了過兩天去城南山上採草藥的,到時候不見了她,他們會不會着急?
……睡夢中難過得想哭,她大口大口喘着氣,睜開眼,看到獨目小狐狸漂亮的臉,毛色雪白,月色下脈脈流動瑩潔的光。
……
父親的狠心是慕千塵不能理解的,她那時才八歲。但她也還沒有學會仇恨。
彼時蒼慕和鸞洛秘密締結聯盟多年,一同籌謀大計。那樁婚事就是契約。鸞洛意外遭難後,慕莊心思縝密,生怕結盟的事情被樂邑發現,害蒼慕受到連累,連友國的求援都置之不理,不管不問明哲保身。誰料偏偏在這時,身爲鸞洛血脈的右夫人開罪了天子新寵姬夫人。
他很想爲妻女出頭,卻只能往下壓。因不知那姬銘是否有意針對漆雕氏血脈。
妻女相繼病入膏肓,尋了多少神醫都是束手無策。慕莊知道,女兒病在身,夫人的病卻在心裡。自從鸞洛亡國,她一心想要復仇,再未嫣然笑過。她本來是那樣美好的,卻被仇恨折磨得形銷骨瘦,幾近瘋魔,又常常因爲當年他不肯出兵相助而冷言相向。給他太大壓力,他快要承受不住。
仇是要報的,但不是即刻。
他想送妻女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避避風頭,卻不成想,諸事還未定,她們已相繼死去。
痛在心裡,卻不能大張旗鼓辦喪事。只能先隨便埋了,等日後,日後再堂堂正正移入慕氏皇陵,給她們一個交待。
後來慕廣韻得知,卻死活不許母親與姐姐流落在外,先行將她們移到自己的封地白歌去,一片美麗安寧的桃林中。這是後話。
……
慕千塵醒來後,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絕美的臉。
雖然有些奇怪——少年面孔,白髮銀瞳,薄如紙張的雪白肌膚,藍紫色的血管格外明顯。
他眨一眨眼睛看她,有些奇怪:“你不怕我?”
她沒有說話。
“別人見了我都是要落荒而逃的。”
她還不說話。
“我救了你。”
她點頭。
“不說謝?”
她張口,卻發覺有些失聲,嗓子發癢,咳嗽起來。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慕千塵點點頭,不驚不懼:“你是狐仙吧?”昨夜裡驚醒依稀看到他真身來着,獨目狐仙。
傳說狐仙化人是來報恩的,那照這麼推算的話,倒不是他救她了,而是她前世救過他,他來報恩的。
但故事裡的狐仙都是美女啊,眼前的這個怎麼是個……跟廣韻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兒?
桀不屑地笑了,道:“誰要做仙?我是狐妖。”
“那也一樣。”反正我前世肯定是救過你的。
“你想怎麼報答我呢?”桀問她。
慕千塵低頭看了看身上。
“你太小了,我不要你以身相許。”
慕千塵心想,許什麼許,你比我更小吧……她搖頭道:“我是想說,我身無分文,沒什麼能報答你的。要不……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你再拿去好了。”
桀挑眉看她,笑道:“你說的?”
“嗯。”
桀拿出一粒藥:“吃了它。”
慕千塵二話不說接過便要往嘴裡放。桀攔住,問:“不問我是什麼就吃?”
“是什麼?”
桀失笑:“好一個傻子。吃了這種藥,你會變得比現在美一千倍一萬倍,但是,必須與我同生同死。你願意嗎?”
“有何不可?”她吞了那藥,“命都可以還你,這藥又不會比死更可怕。”
“真好。你是第一個肯吃這藥的人。”桀撐頭看她,“別人聽了這藥的效用,總是一臉驚恐的樣子。我救了他們,他們卻不願意把命交給我,還有人哭着求我,說大俠饒命大俠饒命,我回去以後一定湊錢來報答你,然後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山崩,死了。真是奇怪,又不是要他們即刻死去,我真不明白,爲什麼就不能與我同心呢?”
“……”慕千塵也表示奇怪,“怎麼會這樣呢?”
“是吧,你也覺得奇怪吧?”
“我是奇怪你爲什麼一定要大家與你同心呢?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怎麼可能全都同心。”
“哼。”桀道,“正因如此,我纔要試試看,看人世有情無情。千塵,你既種了芳華劫,便須留在我身邊。我要你做我的蛇蠍美人,同我一起,與這人世做個有趣的遊戲。”
“你明明是個小孩子,怎會有這些奇怪的心思?我也有一個六歲的弟弟,同你差不多個頭,他每天就知道玩鬧……”
“小孩子?你纔是小孩子。”
彼時慕千塵八歲,桀十六歲。但因毒侵心脈,他長得很慢,十六歲仍是六歲般模樣。她是第一個在心裡種下與他同心的芳華劫的人。後來桀終於明白,種蠱之前是不能徵詢被救者意願的。於是他身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千塵是其中最優秀的,殺手。
慕千塵看着桀,常常想起弟弟廣韻。桀同她講過她孃親離世的事情,還有父親不肯發喪的絕情。也曾想逃回家看看,卻每每被桀捉回來。有時又會對着桀滔滔不絕,哭着笑着講自己與弟弟的往事,講他出生時如何如何漂亮,一歲時怎樣學步,兩歲時怎樣可愛,三歲時怎樣黏自己,四歲時……
哎,我看你就跟我弟弟一般大小嘛,以後你就當我是你的姐姐好了,我會照顧你的,像照顧廣韻那樣。譬如說你看你這樣矮,要是夠不到書架上面的東西,就可以找我來幫忙嘛,我比你高,稍微踮一踮腳就能夠到了……
桀聽得聒噪,有一天干脆給她吃了一種藥,讓她前塵盡忘了。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他便給她起名風欒。
然後再沒人在他耳邊聒噪了。她變成了與黃金陵中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的冷漠樣子,冷言冷語,冷心冷面,正是他培養她們成爲的樣子。
他卻又覺得有些冷清了。
找風欒來,想聽她說說閒話,隨便說什麼都好,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便零零碎碎對她說了些自己的舊事。她聽了不驚不懼,卻仍是一副訥訥的模樣。
她沒有了最初的記憶,就不再是慕千塵了,而僅僅是他培養出來的冷豔殺手,蛇蠍美人,風欒。
罷了罷了。他也不再同她講話了。
她仍是他手下千百人中最優秀的那一個。
那次她潛入落霜王宮執行任務,第一次失手,第一次沒能自保身陷囹圄。聽說是爲了一個名叫公玉侯王的男人。
那男人甚至帶着她逃亡。
捉她回來以後,桀說,風欒,背叛我的下場,你是知道的。
她說知道。她不辯解,不求饒,那樣坦然。
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喂她服下長眠的藥。然後妥妥善善將她美麗的身體安放在水晶棺中。每日來看望一次,漸漸成了習慣。
再後來慕廣韻萬金來求風欒。他便喚醒了她,數着黃金賣了。他最喜歡看這世上有瘋狂的事情發生了,譬如他曾經親手促成的那些□□、違綱的情/事,他喜歡看他們錯的一塌糊塗,然後得知真相,然後痛不欲生的模樣。
無論是慕廣韻還是慕莊,對風欒沾染一下,都是□□……而當事人,都是一些自以爲是的傻瓜,想想簡直美妙絕倫。
哼哼,誰讓她背叛自己。也讓她嚐嚐苦果。
可惜慕廣韻早早發覺她相貌熟悉,這一懲罰落了空。
……
這一年,歲行玄枵。桀三十五歲,終於長到了十六七歲的模樣。風欒二十九歲,依舊美麗動人。
他準備獨自死去,她卻嫋嫋歸來。他心中動了一下,平生第一次。
“你還記得回來?”
“我回來陪你,不然你會孤單。”
他突然想問一句,阿欒,我與你啊,算不算有情?
卻又不想問了。是耶非耶,還有什麼重要呢。
睏意來襲,天上歲星犯火。兩人十指相扣,黑暗中凝望一眼,輕輕閉上。
棺外風遠了,聲淡了,唯有阿九的哀鳴,劃破天際。世界,靜了。
“阿欒,睡了嗎?”桀突然輕聲道。
“差一點。”
“你身上,臭男人的東西,給我丟掉。”
風欒默了一默,似乎在反應。
“哦。”棺蓋推開一條縫隙,公玉侯王送她的那半枚上古玉璧,無聲無息落在厚厚積雪中。
桀揚脣笑了。
棺蓋合上,世界真的靜了。
(公子桀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