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事常與人違
得了百靈的解惑，兩人不再逗留。
這個藥園子並不歡迎外來客，而他們也不是客，常保持自覺是他們的做人準則。
當然，臨走，不忘雁過拔毛一般順走了兩株昨日瞧中的那一小塊地裡的藥草。
蘇翊又下了山。
他今日拎了一個小包袱，路過小院時，他滯住了腳步。
望了望院子中沒人，他徑直推開了籬笆上的小門，一步邁進了院子裡。
用衣袖撣了撣石凳上的細微灰塵，落座。
他不明白自己在等什麼，大抵上只是爲了等一個交代吧，給自己，給院子裡的人一個交代。
偏向正午的日頭曬得他從發間淌下些許汗珠子，順着額發，至鬢角，至鼻翼兩側，他沒有擡手拭去。
葉驚闌捏着木盒子，將兩指之間的細杆放回去，蓋上蓋子之後說道：“兩種藥性不同，入藥後會改變整個方子的性質。”
難不成要騎着這頭騾子去追蘇翊，讓他講個一清二楚？雲岫舔了舔發乾的嘴脣，拎着的包袱好像又重了些。
“絲藤磨碾成粉，鋪灑在石鍋底，再添其他藥材。”雲岫念着蘇翊給的煎藥方法。
可惜，事總在人爲，然而事常與人違。
如此算起，馬廄中僅剩一匹馬。
蘇翊留下了五個藥包，照一日用一包來算，她有五天可用，之後蘇翊如是沒能趕回來，她只得自己抓藥來煎。
這隻作爲信使的黑灰色鴿子不住地移動着自己的小腦袋，以獲取更多的景象。可是實際上，它根本看不明白這裡的人在做些什麼。
他彎下腰想要扶正它，卻瞥見從簍子裡傾倒出來的物事。
百靈眼尖地瞟到了他衣袖裡露出的札記一角，飛速將目光挪到別處。
甫一掙脫掌控，鴿子振翅飛上了屋頂。
而蘇翊的腳剛邁出一步，他忽然感到奇怪，怎麼不見那個姑娘。他神色凜然，想了最壞的結果。
待蘇翊將竹簍子重新裝好，他在簍子蓋上了一塊薄棉布，把四個角系在了簍子上，再壓好了蓋子，這下那些東西便不會從簍子裡倒出來了。
蘇翊那張娃娃臉有點掛不住了，微微泛紅，但他還是不願意出聲，脣形微動，告訴葉驚闌：不用了。
歡快的“咕咕”聲響起，籬笆上落了兩隻深紅色的小爪子。
“蘇大夫。”
沒了馬匹，僅剩一頭騾子，所幸，騾子沒有病懨懨，只是有些跛腳，三步一起跳，五步一踢腳。
可是他惦記着的那個人正優哉遊哉地從院子外溜達了進來。
他深吸一口氣，由得他們去吧，鞭長莫及之時，就該把心放在最適合的地方，這個最適合的地方一定不是緒風那裡。
百靈的手指和衣袖上沾了黑灰，她一拍腦袋，自顧自地說道：“師父交代的另一件事我還未做。”
從竹簍子裡取出了幾個紙包，裡面全是給那個病入膏肓的姑娘準備的吊命藥，沒辦法救命，僅能吊着她那一口氣讓她將心願了了。
蘇翊未答話，只是彎下腰揀着散落在地的物事，盡是些老舊的書和幾個裝了藥的紙包。
其中有一卷札記，小而薄的木片子上有一些文字，因了時常拿出翻看，木片子的邊緣不再硌手，被他這雙手打磨到有些墨跡已然褪了。
只知道它自己被一雙大手捏住了。
一不小心踢倒了腳邊的竹簍子。
籃子中是一個又一個的小木盒子，他用錦帕隔着開了其中一個的蓋兒，嗅了嗅，再以兩指拈起一兩根細杆，“這藥……”
雲岫揚了揚眉，“蘇大夫。”
百靈見到了他便已是掛起了笑，她一面推開籬笆上的小門，一面說着：“蘇大夫，師父今晨命我去挑揀些箱子裡的藥，好不容易找齊了，去到你屋子外竟發現大門上落了鎖，幸而能趕上，否則回去又得捱上師父一頓罰。”
“絲藤。”她皺了皺眉，“這藥性寒，難不成要以毒攻毒？”
是青絲藤。
儘管那塊玉，本就很乾淨。
“這一味明芩子，倒是不常見。”葉驚闌的手指落在了本該是“明蘇子”的三字下，“其餘的藥物大多是城中藥鋪裡有的。”
當他們站在馬廄外，雲岫倒吸一口涼氣。
他將這一卷札記捧起，啜起嘴吹了吹上面沾惹上的塵土，再用懷中放着的一方繡着芝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盡，不放過任何一處邊邊角角。
總不能教他學了那些盜賊的行徑破門而入只爲拿紙筆吧？
一聲輕喚讓蘇翊下意識地將札記塞進了衣袖中。
沒人知曉江楓城裡發生了什麼事，能讓緒風寫下“珍重”二字，想必是發生了一些令人頭痛的事。
葉驚闌取下鴿子腿兒上系的帛條。
“緒風。”雲岫頭也不擡地輕吐兩個字。
還未展開的長翅被鉗制在兩條腿行走的且沒有羽毛的人手中，它仍在不停地偏頭讓自己那雙有神的小眼睛看得更清楚明白些。
“這籃子是蘇翊留下的？”她指着石桌下的竹籃子。
蘇翊垂眸緊緊地凝視自己從手腕橫紋起往上延伸的深紅一線，沒有嘆息，他嘴角隱隱噙着笑意。
蘇翊的脣囁嚅着，再抱拳一禮，這是在同他們道別。
而葉驚闌將一步的距離分成了兩步來走，直到回了院子，還沒被雲岫追上，又剛好見到了蘇翊，於是他先一步踏進了院中與蘇翊寒暄兩句。
方纔她在半道上想到了什麼，於是折返了回去，也不要葉驚闌一道去，因故比葉驚闌要慢上一些。
他背上了這個竹簍子。
她站在石桌前，念着桌上深淺、粗細不一的黑色字跡，隨後仰起臉，“蘇大夫，這是個什麼方子？青絲藤，寐禾，明蘇子……這些全是性溫之藥，一同入藥可延緩病情，這院中可有人生了重病？”
若不是欠了緒風的一份情，自己又怎會這般勞神費力。
葉驚闌展開帛條，上面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字——暫不歸，勿念，珍重。
但是，爲什麼僅有幾種藥對不上……
她進屋拿了筆墨來抄寫，細細描繪。
他琢磨了一刻鐘，去到小廚房裡，伸手探進竈中取了一塊木炭。
這是上天的恩澤，哪怕是自己不大喜歡的，他也得受着。
等了近半個時辰，蘇翊擡頭望了望頂上日頭。
葉驚闌指了指石桌，“他說這幾日要去江楓城裡看望一位老者，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走之前給你留了藥，若是他趕不回來便按着這藥方來吊着你那一口氣。”
錢財易還，人情債難還啊。
不會騎馬的蘇翊，每次往外走要麼靠兩條腿翻山越嶺，要麼搭上別人往外趕的馬車、牛車順道出迷谷。
他起身，抖了抖自己的淺藍色長衫，將系在腰間的玉佩正了正，又用袖子將玉佩表面擦了擦。
一道掌風過去，他掀了蓋在籃子上的棉布。
“絲藤性寒，青絲藤卻是性溫之藥。”雲岫雖不是特別通醫理之人，但常見的藥倒是能識個一二。
他以口型迴應着：百靈。
再連開幾個盒子，和蘇翊留下的藥方子上的藥材多數是相同的。
“他剛說了什麼？”雲岫不解地問着，不出聲的蘇翊可沒有放慢說話速度，嘴兒一努，一連串似火炮連爆的無聲話語便抖落出來了。
他撿起，笑意盎然。
“蘇大夫。”見蘇翊背了個滿滿當當的竹簍子，葉驚闌問道：“蘇大夫這身行頭是要去往哪裡？可要在下送上一程？”
手掌翻覆而下，帛條化作齏粉。
蘇翊這一去，定是隨着村口的馬車出了迷谷，清晨時分鴉黃和蒙絡又牽了兩匹馬走。
來人並不是雲岫，更不是葉驚闌，而是那個小藥童——百靈。
頭一遭見蘇翊這般開心。
“吊命靈藥？”雲岫一看便樂了，桌上這黑炭畫出的鍋碗瓢盆，有大有小，配上了小圖的方子，讓人一看便知道哪些藥應當磨碾成粉，哪些藥先入水過一道火，哪些藥以小鍋煎半刻鐘。蘇翊確實是一個細緻的人。
蘇翊深知藥園子裡的規矩，被百靈一口一個師父喚着的那人重男輕女，除了不讓百靈上山採藥之外，園中的髒活累活沒一件能免的，他只得慶幸自己還在這個小院子裡多停留了一陣，等着她送來了藥，沒給這個無辜的姑娘造成困擾。
葉驚闌會意地頷首，道一句：“一路小心。”
蘇翊以木炭在石桌上寫了一個簡單的藥方子，再簡單寫了下如何煎煮。在他想來，這算是附書一封了，算是全了自己的心意。
他將木炭隨意地放在了桌上，手指上的黑灰在藥包上蹭了蹭。
“恐怕現在追不上蘇翊了。”雲岫擡手揉了揉眉心，按道理來講，蘇翊不會在藥方子上寫一種藥，而竹籃子裡放着另外的藥草。
共騎不是不可以，有些彆扭，但不至於讓人進退兩難。
她趕忙放下了手上拎着的小竹籃，飛快地同蘇翊道別後，跑出了院子。
雲岫將藥方子收進了懷中。
葉驚闌應是和雲岫想到了一處。
他思量了一陣，摸着下巴說道：“有點跛腳的騾子未嘗不可。”
騾子跛了腳不重要，要是人用雙腿走出這個窮鄉僻壤導致跛了腳就比較重要了。
“興許這頭騾子比我更憋屈。”換位思考的話，這頭三步一起跳，五步一踢腳的騾子恐怕也不願被人這般折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