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春,良宵夢少(三) 5000
韓天遙聽得此事,驚駭之下立時帶親衛奔往聞博行軍方向阻攔。
但他本該在北境帶兵,卻冒然前往湖州,以及聞博的移師湖州,均無從解釋,只得先上表說明濟王府有異動,先將他和聞博撇清,再去攔下聞博。
韓天遙在忠勇軍素有威望,他親自過去,便是聞博還有疑慮,也只能聽他安排。
於是,本該成爲濟王助力的這支勁旅,奔往湖州的目的,從擁立濟王變作了討伐濟王,——不論是真討伐還是假討伐,都只能在湖州城下靜觀其變跫。
他並未覺得冤枉了宋與泓。
無論如何,濟王府的人的確在策劃着謀反;至於結果會是怎樣,他無法預料。
或許宋與泓真的罪在不赦,但潛意識裡,他根本不想讓宋與泓死在自己手上。
誰也不知,十一前來求他暫時不要對濟王出手,其實他也鬆了口氣。
攻州佔府,濟王謀反已成事實,忠勇軍兵臨城下,不出兵纔是怪異之事。
那夜偷來的一時歡愉,到底蘊了多濃烈的愛意,多深切的恨毒,他早已分不出,也不想再去細細分辨。
可宋與泓對十一是怎樣的存在,他再清楚不過。哪怕如今兩人的情誼已經走到窮途暮路,他也不願曾經的生死愛侶,一朝成爲生死仇敵,不共戴天。
可惜,宋與泓還是死了。
趙池不知前因後果,聽得一知半解,覷着韓天遙神色不佳,也不敢細問,只嘆道:“此事侯爺最冤枉。明明是聞大哥跟着濟王妃犯糊塗,侯爺攔下了一場浩劫,如今未必有人記得侯爺功德,反有人將濟王的死怪罪在侯爺身上了……聽聞濟王部屬和鳳衛那些人,都認定是侯爺指使聞博誘反濟王,趁機報花濃別院之仇。”
韓天遙無法將聞博推出去擔上謀反罪名,也無法坐視其餘忠勇軍受此事連累,進一步受朝廷猜忌排擠,便不能將真相公諸於衆。於是,宋與泓之死,他將不得不承擔責任,至少,是部分責任,無可辯駁。
回想從最初得到聞博謀反消息,到後面事態一步步的發展,韓天遙無聲地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終究……會水落石出的!”
他看向趙池,“回京後你立刻想法去找聶聽嵐,我要見她!此事絕對和她脫不開干係!”
趙池只得應了,卻忍不住又嘀咕道:“聶姑娘現在好可憐的,咱們都不管她,她只得回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相府。算來她就是聽說朝廷打算對聞家不利,把那消息傳給聞大哥而已。我聽她意思,其實也有藉着爲聞大哥傳送消息,好向侯爺示好之意。她又怎會知道濟王妃膽敢動那個念頭,引出聞大哥跟着起兵?”
韓天遙道:“她在你跟前一向很可憐。上次我就不該遣你入京找她。”
可惜他身邊的那些人,目前也只有趙池和聶聽嵐走得最近,可以讓聶聽嵐放下戒心,出來相見。
何況,他跟聶聽嵐相識這麼多年,猶且看不透她的所言所行,何況年輕耿直的趙池?
趙池回首看一眼已經不見蹤影的營寨,嘆道:“其實旁人怎樣說,怎樣想,並沒那麼重要。縱然濟王未反,他府中有人勾結水寇奪州佔府總是事實。侯爺提醒朝廷戒備,又領忠勇軍平叛,只見得一片丹心,哪裡看都挑不出錯來,又何必去管濟王府那些人或鳳衛怎麼想?又或者,是因爲朝顏郡主……”
“閉嘴!”韓天遙冷冷看向他,“該我承擔的,我會承擔;但不該我承擔的,我不會去背那個黑鍋!”
趙池恍惚有些開竅了,“侯爺是說……有人刻意要把侯爺和忠勇軍拖下水?”
韓天遙道:“我就不信,聶聽嵐傳遞聞家即將覆亡的消息,和同一時間濟王妃向聞博發出的邀請,只是出於巧合!”
他一鞭抽在馬背,令駿馬長嘶一聲,箭一般向前竄出。
馬嘶聲中,有誰話語沉沉,卻擲地有聲。
“男兒一世,當爲國效忠,不吝馬革裹屍,卻也不能由人擺佈,至死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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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後園一間小小的佛堂。
聶聽嵐惶惶踱於堂前,然後攬鏡自照。
困頓之中,秀美眉眼越發雲籠霧罩,說不出的風致楚楚,我見猶憐。
當日,也曾玉堂香暖,珠簾漫卷,有眼眸狹長的俊秀郎君寵她入骨,金玉珠飾堆積成山,由她賞玩取用,但求千金一笑。
如今,淡月照素簾,清光透骨冷,連裊繞的香菸都似沾着淒涼。
她半世努力,不屈不撓,縱然註定再不能得到心中那男子的情愛,也不該在這樣冰冷如死的富貴囚籠裡困守一生,甚至還得隨時擔心哪把懸於頭頂的劍會落下自己脖頸。
不知第幾次小心向簾外探頭張望,終於等來了想等的人。
深紫衣衫的女子身材窈窕,容貌出衆,難得的是舉止也異常輕捷靈敏,幾乎無聲無息地閃進了屋子。
聶聽嵐似見到救星一般,衝上前握住她的手,“紅綃,你可來了!”
紅綃拍拍她的手,“是不是察覺不對了?”
聶聽嵐點頭,“虧得你提醒,不然只怕已經被他們得手了……紅綃,紅綃,他們是不是潛入相府好幾次了?”
紅綃皺眉道:“正是!相府高手雖多,但鳳衛明着暗着百般手段使盡了,分明就是想要擄走你。虧得近來爲姬姻小產的事鬧得雞犬不寧,相爺也時常心悸不適,管事猜着鳳衛想趁機對相爺不利,近來防守嚴密許多,不然也攔不住他們。”
聶聽嵐道:“這幾日我恍惚聽得有打鬥聲,也不敢臥於自己房中,只在耳房或佛堂臨時打地鋪睡着。幾個還算忠心的侍女還覺得我多心,原來到底不是我多心。”
她看向紅綃,“旁人不知,紅綃姑娘是知道的,鳳衛找我,必定是因爲聞博的事。柳貴妃與濟王雖未做成夫妻,可論情分未必比皇上淺。濟王這一死,這瘋女人鐵了心地窮究到底,絕不會善罷干休!”
紅綃忙道:“放心,大人早有安排!你收拾收拾,咱們這便離開!帶些金銀細軟便可,東西多了恐有不便。”
聶聽嵐心驚膽戰多日,連聲應了,說道:“早就收拾好了。只是如今出得去嗎?”
紅綃道:“不怕,剛剛姬夫人大出血,恐怕孩子保不住了。如今有些能耐的都被召集在前面聽命,我藉口腹痛脫身,早已安排停當。待會兒咱們混出二門,藏身在太醫的小轎中離開。”
聶聽嵐問:“去哪裡?”
紅綃道:“目前情形你也曉得,宮裡暫時去不了,先出府到大人安排的一朋友那裡避避。那裡已安排好若干高手,可確保少夫人安然無恙。”
聶聽嵐忙取了行李,悄聲道:“咱們這就走吧……我一刻鐘也不想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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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二人已在一處頗爲闊大的莊院裡。
雖不比相府華宇高屋,宏偉富麗,倒也齊齊整整,甚至院中還有一方小池,幾株煙柳。此時瑤空萬里,月華晶明,柳枝輕拂碧水,有細細漣漪正一圈圈地無聲盪開。池中魚兒應該甚是肥美,不時有浮到水面的,吐出一串串的水泡,然後在夜風裡很輕微地“撲撲”破開。
聶聽嵐一時有些恍惚。
想當年,聶府也有這樣的池柳,月下寂寞時奏上一曲,便有少年逾牆而入,與她靜靜相伴,賞琴聽曲,吟風弄月。
辛勞多少年,她彷彿又回到了原點。只是再怎樣的酸楚苦澀,那人再不會看她一眼了。
紅綃見她出神,笑道:“怎麼不走了?”
聶聽嵐勉強笑了笑,“覺得這池塘不錯。”
紅綃道:“那麼,便住進去吧!”
聶聽嵐她聲調不對,忙轉頭看她時,紅綃飛起一腳,已將她踹倒在地。
聶聽嵐大驚,急忙要奔逃時,本來引她們進來的男僕一掀衣襟,已拔出一把刀來,向她脖頸割去。
“你……你們……”聶聽嵐中刀倒地,兀自叫道:“你們殺人滅口!”
紅綃笑意明朗,璨若春花,“也不看看你殺了誰,又得罪了誰!留你到今日,你就偷着樂吧!”
那男僕已上去,又補了一刀,聶聽嵐血流如注,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那雙向來含情縈愁的眸子睜得極大,映着銀白月色,倒比尋常圓亮很多。
她指着紅綃,張大嘴再說不出話來。
紅綃嘆道:“怎麼?死不瞑目?你可知道,老傢伙那般多疑,是怎麼
相信你不是殺他兒子兇手的嗎?我和紫紗在枕邊爲你吹了多少風!皇后和大人暗中又做了多少事爲你辯白,真真不容易呢!可我們說你沒殺施浩初,你就真的沒殺嗎?不如,你下去告訴你夫婿,那個從背後捅他一刀、又讓姦夫害他性命、斷他手臂,讓他死無全屍的女人,不是你施少夫人吧!”
她嘖嘖兩聲,踢開聶聽嵐的手,撿起她包袱,繼續調侃道:“聽說他死到臨頭,發現情形不對,第一反應就是提醒你快走,有陷阱……如此溫柔體貼的好相公,記得下輩子再做他妻子呀!”
聶聽嵐再不知當日除了死去的施浩初,只有她和聞博知曉的當日情形,怎會被施銘遠的枕邊姬妾輕易道出,驚懼震駭之餘,已有大包淚水涌上。
若施浩初還活着,若他還在,斷不容這些小人如此欺凌殘害她吧?
只是,相見黃泉,她當真有面目見他嗎?
而她機關算盡,竟落得如此下場嗎?
她向紅綃伸出染血的手,牙縫中艱難地擠出字來,“你們……會後悔……”
紅綃笑道:“後悔的不該是你嗎?既然拋不開富貴,就好好跟相府貴公子過下去,偏偏作死他,還想着弄死朝顏郡主,再和南安侯舊夢重圓……如今這一切,不是你該得的嗎?”
聶聽嵐緊緊捏拳,狠狠地瞪着她,瞳孔卻漸漸放大。
紅綃全不理會,從包袱中取出珍寶珠飾來一一欣賞,又隨手扔給那“男僕”兩樣,說道:“收好。這施公子給少夫人的東西,可着實珍貴……比那老傢伙大方多了!”
“男僕”笑道:“多謝六夫人!入京這幾個月,兄弟們倒比在寨裡時寬鬆多了!”
紅綃一笑,“只要看準了主人,少說多做,莫管閒事,富貴的日子還長着呢!”
“是!”他又看向聶聽嵐的屍體,“這女人怎麼辦?還說我們會後悔呢,威脅咱們?”
紅綃道:“屍體留着指不定也是禍事。綁上石頭,扔池裡餵魚!”
片刻後,池子裡“咚”的一聲水響,已有大片殷紅慢慢擴散開來。
有魚兒興奮來去,在追逐間跳躍而起,又濺起陣陣水花。過了夏天,湖中的魚兒當越發肥美。
紅綃等人轉身離去,只餘張揚的笑聲卷在落花裡,也很快消失。
月色寂寂間,漸漸風輕波靜,柳枝依然低垂入水,溫婉柔順的姿態一如多少年前另一處的煙柳池塘。
而曾經的那少年,那少女,早已在時光的罅隙間失落,再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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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明宮。
松柏蔥鬱,擋住了窗前的日光。
臥房內門窗緊闔,帳帷低垂,牀榻和牀榻上臥着的那女子便似隱在陰影中,模糊得似要與那些陰影融作一處。
十一靜靜地看了片刻,慢慢走上前,喚道:“如薇。”
尹如薇僵臥如死,一動不動。
十一撩開帷幔,又走到窗前,將隔扇窗打開,儘量讓更多的光線透了進來。
尹如薇眼睫閃了閃,“關上!”
聲音很低,依然有股戾氣,但更多的,卻是死一般的絕望。
宋與泓靈柩被護送回京時,她也被一同接了回來,卻如行屍走肉,除了守在棺槨邊眼珠會轉上幾轉,其他時候竟與死人無異。
可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十一就找她弄清一些事。
見十一久久沒有動彈,她終於轉過臉,幾乎是惡狠狠地瞪着十一,“關上門窗,滾!”
十一踏前一步,冷冷道:“不關!泓向來喜歡熱鬧,未必捨得離開。關了門窗,我怕他找不到你。”
尹如薇呆住,然後淚水奪眶而出,“嗯,開着窗,讓他……看到我,找到我……帶我走!”
十一盯着她慘白髮青的臉上,“不論你想跟他走,還是他帶你走,我都不會攔着!但這之前,有些事你必須跟我說明白。你可以死不瞑目,我不能讓宋與泓死不瞑目!”
尹如薇瞪着他,滿臉淚水,卻似聽到什麼最好笑的笑話,哈哈地大笑出聲,“死不瞑目……又與你何干?他是我的夫婿,不是你的夫婿
!”
十一道:“他是你的夫婿不假,但他也是我的親人,兄弟,摯友。我不認爲我跟他的感情比你跟他淡薄。”
尹如薇恨恨道:“他是你的親人……哼!說得好聽,你爲他做過什麼?倒是他被你連累得丟了皇位!”
十一道:“嗯,我沒爲他做過什麼,還連累他丟了皇位……你爲他做得倒是多,可否告訴我,你爲他贏得了什麼?”
“我……”
尹如薇剛笑得坐起的身子又無力倒下,許久才咬牙道:“若你真心爲他着想,一心一意助他奪回帝位,我何至於如此費盡心機,還上了你們的惡當!”
“我們的惡當?”十一連笑都笑不出,只憐憫地看向她,“莫非在你看來,世間所有人都要害你,害泓,只有你自己是真心幫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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