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枝妖嬈(二)
憑十一怎樣自認歷經情海風雲,此時也不由面龐發燙,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怪不得整天板着張硬.梆.梆跟花崗岩似的黑臉,還有女人前赴後繼。瞧來你說情話哄起女人來,可比你這身武藝強太多了!”
韓天遙摸.摸自己那張被貶得一無是處的俊臉,嘆道:“若非花崗岩似的硬.梆.梆厚臉皮,怎吃得消十一你這等鋼牙利口?我就差沒去買面小盾牌掛臉上了……儼”
十一慍怒:“你要不要臉?稔”
韓天遙道:“都準備臉上掛盾牌了,還要臉做什麼?給你抽?”
“手疼,懶得抽你!”
十一回答着,顧自往綴瓊軒西邊的琴室走去。
韓天遙揹着手不急不緩地跟在身後,不急不緩地說道:“若你怕手疼,我便不掛盾牌了!只是抽在花崗岩上也會手疼……”
十一便再想不出,這麼個石頭般不苟言笑的男子,怎麼就能這樣一臉深沉地說出這麼一串串明明很輕佻的情話……
說不出的違和感,一點都不動聽。
卻出乎意料的順耳。
------------誰在等寂寞的世界開出花----------
西首是闊大的月洞窗,丁香紫的窗紗和輕帷,正對着數株梅花,一叢幽竹。
此時梅花未開,只餘梅枝遒勁如鐵,幽竹蒼深濃翠,映着淡雅清婉的淺淺紫影,幽靜裡不失靈動。竹下有窄窄一道清澈溪水,繞着綴瓊軒流過,靜聽能聽到細細的水流聲。
十一走到窗口的琴案前,慢慢調着太古遺音的絃音。
韓天遙走過去,在旁邊掃了兩眼,便取下薄薄一卷書冊,看向十一,“醉生夢死?”
十一隻看一眼書冊上的字跡,眼底便熱了。
翻開斷卷殘篇,聞得舊香墨,仿若又見斯人淡影翩然倚花坐,瑤琴裡細把風.流說。
夜未央,花未落,隔月色風影,動伊人心魄……
十一的指尖小心地輕撫着那熟悉的筆畫,低低道:“對,詢哥哥的親筆。他修正曲調後,便將曲譜記了下來。”
韓天遙嘆道:“這兩年一直放在這裡?你居然不曾帶走?”
十一道:“想帶走又帶不走的事物多了。何況,我差點連自己都帶不走,哪裡還能顧得上別的?”
那年的夏天,天是灰的,雨是冷的,血是涼的,心是碎的。她能走出太子陵,走到有酒的地方去換片刻的醉生夢死,全仗着還記得宋與詢的一句話。
便是他死了,他也盼她活着,開開心心地活着。
一語成讖。
不知心碎開了,算不算開心。
十一斂眉低眸,低低地嘆息,慢慢將指尖拂向琴絃。
琴聲翩綿飄邈,仿若水流石間,風過鬆下,令人聞之心旌神蕩。
側耳細細傾聽,七根絲絃已交織出小小一方明淨天地,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韶光正好,景緻清嫵。有璧人雙雙,聯袂而來,對酒賞花,笑語翩阡,歌舞自開懷。
一時風動庭除,月上珠簾,卻有誰和誰耳廝鬢磨的密語隱隱傳來,若有若無笑聲霧氣般地縈繞而出。
淡煙微籠裡,花木微醺般沉寂,似梅似蘭的清芬嫋嫋散開;紅塵紫陌間,萬千世界仿若收縮於這小小一隅,平靜恬淡,卻幽絕清豔。
韓天遙不覺輕輕嘆息,竟覺這種平凡安然的夢境是如此美好,——只因執着斯人之手,這種身心俱醉的迷離,竟比花濃別院伴着衆妾隱居時美妙百倍。
一場惡夢風吹覺,依舊壺天日月高。何須計較甚麼是非成敗?百年如瞬,無非付予流水煙霞,化作漁樵夜話。
他叩桌而言:“好曲,好曲!拿酒來!”
旁邊果有人奉上一盞。
韓天遙接過,隨口飲着,依然傾聽着那盪滌魂魄的琴聲。
然後,察覺口中味道不對。
低頭看時,哪裡是酒?分明是一盞熱茶。
韓天遙擡起眼來,皺眉看來遞茶給他的人。
竟是十一。
耳邊分明尚縈着琴音,可眼前的十一分明正端着盞茶,嘲弄般看着他。
他闔眼凝神,片刻後再睜開眼,黑眸已是清明。
他嘆道:“好一曲醉生夢死!一唱三嘆意未已,幽幽話出太古情。十一,教我可好?”
十一嘆道:“醉生夢死,琴中幻境而已,學來何用?”
韓天遙輕笑,“你學得,我便學得!”
十一眸光似泊着琴音裡那種淺淡的月光,溶溶地傾於他面龐,“這是寧獻太子修訂過的曲譜,且要用太古遺音琴才能彈奏出效果,平時可以說一無用處。你真要學?”
韓天遙冷峻眉眼捻開淺淡的笑,“學。你醉生夢死時,我不想寂寞。”
她有她醉生夢死的世界。不論是酒鄉里的醉夢,還是琴音裡的醉夢,他都不想錯過。
他想離她近些,更近些,醉裡夢裡,都不能再錯過。
-------------醉裡夢裡,願有彼此------------
十一琴室旁的梅樹剛綴上一枚枚豆大的小花.苞時,濟王府書房前向陽的硃砂梅已經開始吐蕊綻放。
宋與泓賞梅之時,部屬塗風正低低向他稟報道:“最近韓天遙時常前往瓊華園,據說是看望一個救過他的小姑娘,以及一起養過的貓。但屬下細細打聽過,他其實就是去找朝顏郡主,多是二人獨處,往往一待很久,外面侍奉的人常聽得傳出琴聲和說笑聲。”
綴瓊軒,二人獨處,彈琴品茶……
這情形聽來好生耳熟。
眼前的硃砂梅開得正好。
匝路亭亭豔,非時嫋嫋香。疏技橫玉瘦,小萼點珠光。
正與那些年宋與泓在綴瓊軒見到的紅梅一模一樣。
縱然竹林蕭疏,溪泉凝冰,有着那鐵骨冰肌的盈盈梅枝,和梅枝旁那個足以在明媚春.光裡豔壓羣芳的美貌少女,綴瓊軒乃致整座瓊華園都奇異地明亮起來。
那時相伴她的那個人,是宋與泓。
宋與詢也曾時常出現在綴瓊軒,三人齊聚一堂也是常見的事。但朝顏郡主最年輕最驕傲的年華里,守在她身邊的是宋與泓。
宋與泓小心地勾下一枝梅花,輕嗅那似曾相識的清冽寒香,低低問:“不曾有過趕逐和爭吵?”
塗風搖頭,“不曾。想來郡主在外呆了兩年,性情和緩了不少。再則看韓天遙也不是愛吵鬧的人。”
“不愛吵鬧……”宋與泓皺了皺眉,“他的確不愛吵鬧。遇到別人嘲諷激怒他時,他只會轉身離開,再不理會。”
塗風輕聲道:“可郡主脾氣雖大,好像沒男子被她氣跑過……”
宋與泓撫着那細軟卻欺雪傲霜的梅瓣,無奈嘆道:“她生得太招人了……好像沒男人會自損形象在她跟前大動肝火。若不是因爲這個,她的脾氣不會被寵得那樣剛硬激烈,當年的結局……應該也就沒那麼慘烈了吧?”
塗風嘆道:“屬下原以爲,她這次回來,最投契的人應該還是殿下。”
宋與泓道:“我已經娶親,且和她分開了兩年……這兩年她一直在韓天遙身邊。”
塗風走近一步,聲音愈發地低,“殿下難道就這麼算了?”
“塗風,朝顏有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干涉她。從前這樣,如今也這樣。”
“殿下,請塗風多嘴。塗風伴着殿下這一路走來,殿下心意向來看得明白,郡主也當作半個主子般敬重着。若寧獻太子尚在,我等無話可說。可韓天遙算什麼?他依仗祖蔭和殿下扶持,才得以迅速在朝中站穩腳跟。否則,光施相的手段,便足以讓他寸步難行!他憑什麼和殿下爭?”
宋與泓呼吸着那沁骨寒香,微闔着深褐色的眼眸,呻.吟般的低低嘆息:“塗風,我已娶親。”
“可娶王妃本非殿下所願。且皇上久病,這大楚天下早晚是殿下所有。便是有太后做主,後宮之大,不難安置王妃,也不難安置朝顏郡主!”塗風警惕地向四周掃過,才輕聲道,“何況,花濃別院之事……雖說郡主向着咱們,韓天遙和她越走越近,早晚是個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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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