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2章 小花簪

一座外城的老鶯湖私家園林,今天可謂魚龍混雜。

一個頭戴碧玉冠的黃衣少年故作驚訝神色,哇了一聲,用浩然雅言讚歎道:“真是美人出浴。哦,看錯了,是個帶把的。”

魏浹跟落湯雞似的被大把事從水中撈出,不提家世,他就只是個在凡俗當中可算身強體健的年輕人,既吃不了習武的苦頭,也沒有修煉仙法的福分。幸好不是大冬天,要不然只會更遭罪。魏浹擺擺手,既不要老者攙扶,也不去換一身乾淨衣衫,對方出手,還算講了點分寸,只是腹部傳來一陣陣絞痛,翻江倒海一般,不過魏浹還能咬咬牙扛住。

魏浹死死盯住黃衣少年身邊一個魁梧漢子,挎一把碧綠鞘長刀,此人就是突然動手的王八蛋。

對方只是斜睨魏浹,魁梧漢子勾了勾嘴角,“怎麼,你們大驪京城的凡夫俗子,僅憑眼神便能殺人嗎?”

魏浹怒極反笑。

黃衣少年根本不將魏浹放在眼裡,趁着魏大公子當那野鳧的空當,他折了幾支柳條編織成圓環,晃動手指,輕輕轉圈起來,笑呵呵問道:“你們這邊,除了這位魏大公子,有沒有會說浩然大雅言的?我們可不會講大驪官話,也怕魏大公子胡編亂造潑髒水。大夥兒都別藏了,想看熱鬧,就只管出了屋子,膽子只要夠大,別說去水榭待着,沿着湖邊柳蔭路,只管來這邊湊近了瞧瞧。”

四周寂然。

黃衣少年撇撇嘴,不是都說大驪王朝民風彪悍,極其崇武嗎?

站在對面湖邊柳蔭中的一位古貌道人,向黃衣少年這邊投來視線。

魁梧漢子聚音成線提醒道:“殿下,這道人至少是位玉璞境。”

黃衣少年微微皺眉,“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攏共就那麼些,莫非是靈飛宮的道士?這倒是有些麻煩。”

寶瓶洲南方舊白霜王朝境內,有座靈飛宮,天君曹溶如今是飛昇境了,關鍵曹溶好像還是白玉京那位陸掌教的嫡傳弟子。

黃衣少年笑問道:“高弒,先別管那老道人的道統根腳,你若是跟他捉對廝殺,勝算有多少?”

名爲高弒的魁梧漢子,以掌心抵住刀柄,五指張開,輕輕擰轉手腕,冷笑道:“如果道士不是仙人,那麼分不分得出生死,就得看老道的遁法如何了。”

道號焠掌的李拔,並不在意那個少年,甚至都對那位身爲武學宗師的挎刀男子不上心,他最在意的,是個雙目無神的女子。

她站在隊伍最後邊,卻依舊引人矚目,只因爲她生得有些異相,身材高大,盤靈蛇髻,宮妝大袖。

雙袖垂落過膝,是一種鬆鬆垮垮的站姿。

這女子臉色異常雪白。若是說句難聽的,她這張臉龐,與那吊死鬼差不多。如果不談近乎病態的肌膚,她卻是個容貌出彩的。

李拔雖然臉色如常,心中也是吃驚不小,如果真是她的話?她怎麼可能會出山?

至於那個挎刀漢子的山巔境,李拔還談不上如何忌憚,只說同爲主人扈從的溪蠻,他就經常找人用術法砸他,黃幔不愛搭理溪蠻,宮豔更不樂意,溪蠻就只好找李拔,所以對付九境武夫,李拔自認還是有些心得的。

真正讓李拔駐足停步的,還是那女子,他始終想不明白,她爲何肯現身。

如今李拔最受詬病的,便是他跟完顏老景是好友。以至於既是國師又是青章道院的創建者,李拔依舊不得不卸任國師,黯然離開家鄉,正因爲李拔與紅塵俗世牽涉過深,他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衆口鑠金,積羽沉舟。由不得李拔不離開金甲洲,選來選去,最終選擇投奔東海水府,李拔剛好精通一門上古道家秘傳的扶龍術。

正因爲如此,李拔能夠看出那黃衣少年是個皇室子弟,身上龍氣不薄,即便有高人以秘術掩藏了氣象,依舊難以完全遮蔽。

她總不至於是奔着自己這撥人來的吧?

先前跟劉羨陽、顧璨打過照面的一對先生學生,號愚廬先生的洪崇本,是上柱國袁氏卻叫許謐的“少年”,他們剛好也在這邊,一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許謐就立即走出屋子來到水榭“觀景”,眉眼陰柔的許謐,作少年裝束,騙不過顧璨和劉羨陽,騙一騙京師少女卻是綽綽有餘。

洪崇本坐在鵝頸靠椅上,許謐望向乙字號院子那邊,冷笑道:“這少年說話陰陽怪氣的,真是面目可憎,不知道從哪來的過江龍,竟然敢來我們大驪京城擺闊。”

她跟着先生在山中治學修行有些年月了,自然聽得懂大雅言。

袁崇本提醒道:“用心聲言語。”

不遠處,園子沒有專門構造水榭,有處相對簡陋的觀景臺,一位極美豔的婦人,她手持紈扇,趴在欄杆上,輕輕扇風。

宮豔看了眼許謐,朝那少女嫵媚一笑。許謐微微臉紅,自己竟然被調戲啦?

許謐收了收心神,以心聲說道:“先生,猜得出那撥人的真實身份嗎?”

袁崇本是大驪王朝治邊疆學的開山之人,浸淫將近百年,自然有其眼力,說道:“看裝束,沒什麼線索,不過聽他們說話,略帶古西羌音,再加上那少年膽子這麼大,而且他身邊一撥扈從,官氣,沙場氣,仙氣皆有,我猜極有可能是大綬王朝的皇室宗親子弟了。”

許謐問道:“是中土神洲大綬殷氏子弟?”

袁崇本點點頭,“只要別往皇城那邊鬧事,這少年就可以算是條過江龍了。”

許謐心中疑惑,大綬王朝來我們這邊做什麼。袁崇本笑道:“你且算算看,推演一番,就當是今天的課業好了。”

許謐縮手在袖,笑道:“好!第一算,我先算算看意遲巷魏浹會不會惱羞成怒,跟他們大打出手。”

洪崇本突然一拍掌,“好傢伙,那書生竟是劉羨陽。”

老人繼而又是恍然大悟,快意而笑。之前還納悶,他怎麼會認得繡虎。原來他的朋友,不是崔瀺,而是當今國師,陳平安。

洪崇本起身去屋內拎了一壺酒、拿了只酒杯過來,坐在水榭中自飲自酌。許謐神色專注,正在心中演算,袖中掐指不停,作那先生私下傳授的“籠中對”。

洪崇本點點頭,這個弟子,可造之材。

韓禕沒有去屋外水榭,只是跟韋胖子並肩走到屋子窗戶那邊。

喝酒喝得滿臉漲紅的韋赹抹了把嘴角的油漬,低聲說道:“魏浹今兒算是丟盡面子了。”

韓禕眯起眼,迅速將那撥人的容貌、裝束細節都給掃了一遍,閉上眼睛,默默記在心中,睜眼後就要轉身。

挎刀男子瞬間望向這邊,韋赹下意識就背脊發涼,汗毛倒豎,立即後退幾步。

韓禕依舊紋絲不動。

身量雄偉的挎刀男子笑了笑,似乎小有意外,只是迅速確定了韓禕並非武道中人或是修士之後,立即就收回視線。

被嚇了一跳的韋赹擡起胳膊,擼起袖子,訝異道:“高手,絕對是高手,他孃的汗毛真豎起來了!”

韓禕坐回原位,夾了一筷子魚肉,細細嚼着。韋赹不敢再看那邊的景象,一路小跑回座位,喝了一杯酒,“壓壓驚。”

韋赹突然放下酒杯,“韓六兒,那少年嘰裡咕嚕的說了啥?”

韓禕只是說道:“浩然雅言。”

韋赹一下子就跳起身,罵罵咧咧起來,重新走向窗口那邊,“幹他孃的外鄉佬啊,這麼囂張嗎?”

胖子也顧不得跟魏浹關係一般了,既然不是說北俱蘆洲的雅言,那就都是外人了!

浩然九洲,只有三個洲,雅言即一洲通用的官話,中土神洲即是所謂的大雅言,北俱蘆洲修士出門也方便,官話統一,而寶瓶洲在大驪宋氏一洲即一國之後,大驪官話就自然而然成爲了一洲雅言。其餘那幾個洲,各個王朝都有自己的官話。這對那些喜好外出遊歷的修士而言,一直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韓禕在猶豫要不要給王涌金通風報信,他這個六品官,還是有些取巧的仙家手段,能夠讓不是修士的韓禕都可以做些仙家功夫。

京師兩縣的長寧縣跟永泰縣,後者知縣是王涌金,跟韓禕年紀相仿,但是卻已經在知縣位置上幹滿了將近四年。

而且雙方性格截然不同,除了職務讓他們必須頻繁往來之外,他們沒有任何私交可言。出身意遲巷的韓禕,務實幹練,在官場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王涌金是市井底層出身,在將近四年光陰的京師知縣任上,做事卻是極爲果決,得罪權貴極多,也說過很多公開放出的狠話。像韓禕最多就是跟韋胖子這樣的發小,加上心情好,纔會先前在車廂裡邊,說句“讓誰知道是爺”的狠話。那個王涌金卻是個毫不手軟的狠人,京城官場關於他的“官箴”就有好些,比如“搗漿糊的各打五十大板?落我手裡,都打一百大板!”

當然,這也跟永寧縣的“貴”,永泰縣的“富”,有着極大關係。

不管怎麼說,永泰縣王涌金是天時地利人和都佔盡了,大驪王朝在崔國師手上,就開始有意提攜寒素出身的科舉正途和沙場軍功官員,王涌金是進士出身,官聲也好,在永泰縣這個位置上更是積攢了足夠多的聲望。

一旦魏浹那邊跟他們私底下談攏,韓禕卻把王涌金喊過來了,那將會是一個極爲尷尬甚至可以說是兇險的境地。

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魏浹,忍氣吞聲了,結果作爲父母官的知縣王涌金帶着衙役捕快衝進了老鶯湖,王涌金到底是管,還是不管?永泰縣衙門這邊要不要秉公行事,刨根問底?一旦追究起來,整個永泰縣會不會因此被吏部、刑部一併追責?即便不會,王涌金都會記恨他韓禕,魏浹就更不要說了,他大伯近些年是一門心思想要往上走的,一旦泡湯了,不光是魏浹,整個意遲巷魏氏都會記恨韓禕,以及韓家。

提不提醒王涌金尚且如此猶豫,韓禕就不更敢隨便傳信給北衙洪霽了。

洪霽身爲從三品的巡城兵馬司統領,是真正的天子心腹,先前書簡湖劉老成鬧了那麼一出,結果外城又來一場風波?韓禕是隔壁縣的,洪霽卻要擔負起整座京師的治安巡防。洪霽既然被皇帝陛下極爲信賴,那麼洪霽與國師府是不是就要注意保持距離了?

韓禕突然把筷子放桌上重重一摔,罵了一句娘。

若我們大驪王朝還是繡虎當國師,若不是今天日子極爲特殊,老子還管這些個烏煙瘴氣狗屁倒竈的?!

韓禕頹然背靠椅背,揉了揉太陽穴,他知道那個人,即便進了官場,定然不是俗手,可問題是他韓禕不敢賭啊,不敢意氣用事。

韋赹哪裡知道韓六兒在這麼短的時間,腦子裡邊就已經轉了那麼多個彎。

韓禕自己收拾好筷子,擡頭看了眼韋赹。

韋赹毛骨悚然,只覺得韓六兒在這一瞬間極爲陌生。

韓禕扯了扯領口,神色有些疲憊,伸手點了點韋赹,“韋胖子,這頓飯,竟然還是‘我花’錢更多啊。”

韋赹小心翼翼問道:“韓禕,是不是我給你惹大麻煩了?”

韓禕笑着搖搖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遠遠看個熱鬧而已,能惹什麼麻煩,喝酒。”

內心卻是不停勸慰自己,不會有麻煩的,就魏浹的德行,只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今天的事情絕不會泄露出去半點……希望吧。

韋赹有些惶恐,因爲他在韓禕身上看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韋赹雖然自己不混公門,但是耳濡目染,對官場人物的氣息實在是太熟悉了。

魁梧漢子咦了一聲,密語說道:“殿下,手持紈扇的婦人,也是個玉璞。”

“管她是玉璞還是仙人,只要不下場趟渾水,是飛昇又如何。”

黃衣少年與扈從心聲一句,他見無人敢來拉偏架的樣子,便覺得有些無趣了,只好退而求其次,看那魏浹,開口問道:“公了還是私了,都隨你們,這就叫客隨主便。”

少年開口說話,看似嗓音尋常,實則老鶯湖附近都能聽個真切。

魏浹臉色陰沉道:“公了是怎麼個了法,私了又是怎麼個說法?”

“公了還不簡單,你趕緊去衙門擊鼓鳴冤啊,求爺爺告奶奶,你是地頭蛇,總歸是有點門路的。讓衙役把我們抓起來吃牢飯。”

黃衣少年說道:“私了嘛,說頭就多了,比如我賠你幾兩銀子,你去隨便找家估衣鋪可以買一堆衣服靴子了。”

“或者劃出道來,你我各自調兵遣將,打擂臺,訂立生死狀都沒關係。”

“又或者乾脆來一場雙方羣毆,能喊來多少人,各憑本事,反正我這邊就這麼多人,你那邊隨便喊,一個時辰之內,多多益善。時間再久,真不行,我們還要去花神廟和琉璃廠那邊逛逛。誰站着誰是大爺,被打趴下的,也就不必起身了,一起磕頭幾個,就算一筆揭過了。”

魏浹有苦自知,去衙署擊鼓鳴冤?那他魏浹明天就是整座京城的最大笑話了。問題還不止是這個,今天是新任國師的慶典,還沒到明天呢,外城的老鶯湖園子就鬧了個滿城風雨,魏浹都怕被回到意遲巷府邸就被爺爺直接拿柺棍打個半死,再拖去祠堂跪着!如今正值大驪察計,他大伯將來能不能列席御書房小朝會,在此一舉,只要這次察計順利,成功邁上一個臺階,得以從工部轉遷至禮部,再熬個五六年的資歷,就有些希望了。

魏浹當然心知肚明,老鶯湖一帶的刑部、兵馬司暗哨,在今年年初就突然多了起來,當時他還納悶且心驚,自己被盯上了?等到後來有個小道消息傳出來,他才鬆了口氣。

他爲何當初沒有跟那個狗屁董半城繼續計較什麼?由着他另外買地創建仙家客棧?一個是有要好的朋友私底下告訴魏浹,董水井可能跟關翳然搭上線了。其實這就已經很棘手了。但是再一個,當時就差點讓魏浹嚇破膽了,朋友過了一段時日,又說董水井跟關翳然之所以可以走到一塊,可能,只是個可能,是“那個人”最早牽線搭橋的。

黃衣少年說道:“呵,這就是大驪王朝的世家子弟?聽說魏大公子還是從意遲巷那邊出來的俊彥人物?”

一位中年文士笑了笑,“一個家族內部尚且良莠不齊,更何況是意遲巷篪兒街這麼大的地方。話雖如此,這麼品資懸殊,還是超乎我的預期。以小見大,對大驪王朝當權者而言,好像需要注意了。”

這位文士看向遠處,看架勢,莫非是這座園子的正主來了?只是瞧着除了其中一個武夫還湊合,其餘都不是什麼強橫之輩?

原來終於出現了一支隊伍,大搖大擺沿着湖邊道路,走向乙字號院子這邊。

黃連領頭,摔碎了那柄靈芝如意,沒關係,碎碎平安嘛。

黃連嘖嘖稱奇,“魏浹這個狗東西,還算硬氣,刮目相看。也不曉得這傢伙啥時候學的大雅言。”

他轉頭望向魯宥、柳�4�8他們,笑道:“渠帥,沈幫主,我們當中,就你們倆是練家子,打不打得過?”

柳�4�8是一位剛剛破境的金身境武夫,苦笑搖頭道:“六爺,對方除了那個少年,幾乎全是硬點子。”

大綬王朝,沈蒸這個土包子沒有聽說過,柳�4�8卻是如雷貫耳,浩然天下十大王朝裡邊,只比大驪王朝低一個名次。

如果最爲消息靈通的六爺沒猜錯,果真是大綬殷氏的一位皇子殿下,跑來大驪京城,不管是湊巧參加慶典,還是遊山玩水,那麼這位少年皇子身邊的貼身扈從,實力如何,可想而知。

唯一勉強能算是個好消息的,就是大綬殷氏皇帝,子嗣頗多。而且大綬王朝早就立了太子,年紀不小,所以絕對不可能是那黃衣少年。

不像我們大驪皇帝陛下,暫時只有二子一女。不知爲何,始終沒有立太子,不過這件事沒有引發任何朝野波瀾,畢竟皇帝陛下還很年輕。

柳�4�8這輩子遇到最爲兇險的一件事情,就是前些年不清楚哪個挨千刀的,竟然說他跟某位大驪皇子是知己?知你媽的己!

柳�4�8甚至覺得貴如六爺,他再身份神秘,都未必能夠遠遠見過一眼大皇子。

畢竟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再權勢熏天,甚至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出身,怎麼去見那位大皇子宋賡?只有曹耕心、袁正定和關翳然這樣的人物,靠本事掙了個顯赫官身,纔有些機會?至於二皇子宋續,更是從不現身。

黃連當然不會真的爲難渠帥和沈幫主,習慣性又玩笑一句,“竇昱,武鬥是不濟事了,換你上?”

竇昱說道:“文鬥,我還是擅長的,頗有幾分自信。問題是對方也不像是個只肯文斗的主兒,六爺,你想看我鼻青臉腫的樣子,你自己動手就好了。”

黃連大笑不已,肆無忌憚。嘖嘖,大綬殷氏的少年皇子,必須會一會他。

中年男人沉聲密語道:“六爺,點子扎手。”

黃連嗤笑道:“褚蟠,說說看,怎麼個扎手?”

褚蟠說道:“一不小心就要被扎心窩的那種。”

黃連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哥這次出門,真沒有帶隨從?當真明裡暗裡都沒有?”

褚蟠無奈道:“六爺,是誰吵着嚷着陪你清清爽爽吃頓飯的?再說了,你哥出趟門容易嗎?本來你們家裡就規矩重,除了我這麼個好像是絕頂高手的人物,約莫是真沒人暗中護着你哥了。”

黃連神色晦暗道:“那你去陪我哥,這邊別管了。”

黃連臉色劇變,驚覺道:“這會兒那間屋子裡就我哥一人?!”

褚蟠反問道:“不然呢?”

黃連臉色微白,“褚蟠你個王八蛋,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你留在那邊也好啊……”

這位六爺竟是連耍威風都顧不上了,就要立即趕回去。

褚蟠笑道:“行了,是你哥自己想要一個人待在那邊的,我們就別管了。”

黃連驀的滿臉殺氣騰騰,“褚蟠,這不是能夠兒戲的事情!你趕緊回去,如果進不了門,守在廊道也好!”

褚蟠稍稍心驚,哪怕跟在六爺身邊混吃混喝也好些年了,但是他偶爾流露出的這種氣息,還是讓人覺得彆扭。

褚蟠只好苦澀道:“六爺,你自己說說看,我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你哥的?你拿個主意!”

黃連怒道:“這件事,你得聽我的!”

褚蟠深呼吸一口氣,點點頭。

黃連掉頭就走,衆人只好跟隨。

柳�4�8他們雖然不清楚六爺在跟自己扈從“聊”什麼,但是瞎子都看得出六爺的失態。

莫非是六爺單獨聽到了那撥外地佬的“心聲提醒”,選擇知難而退了?

黃衣少年依舊旋轉手指間的柳環,微笑道:“我叫殷邈,尚未有字。把你丟到老鶯湖裡邊的,叫高弒。”

挎刀的魁梧漢子打了個哈欠,真是無聊。就因爲這邊只是外城的緣故?

等了片刻,黃衣少年看着魏浹的臉色,搖搖頭,“果然是意遲巷篪兒街裡邊的末等廢物,除了撈偏門真是幹啥啥不行啊。”

殷邈喂了一聲,“魏大公子,別發呆啊,聽不懂人話啊?”

魏浹將嗓音壓倒極低極低,苦笑道:“貴客,你們不該隨便編排陳……編排他的,有些話,說得實在是難聽了些。”

殷邈疑惑道:“哪裡難聽了?勞煩魏公子幫我解惑,若是你說的在理,我與你誠懇道歉都可以。”

魏浹悶不做聲,心中煩躁至極。狗日的,真是黃泥巴糊了一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魏浹以眼角餘光看了眼附近,一個瑟瑟發抖的清秀少女,梨花帶雨,臉頰紅腫,抿着嘴脣。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乙字號院子的客人,能是一般人?不管說了什麼,你就讓他們說去,怎麼獨獨是你捱了一巴掌?

園子是有規矩的,她們這些侍女丫鬟,必須擦亮眼睛嘴巴甜,唯獨不要帶耳朵!屋子裡的客人無論說了什麼,別聽,也別記。

少女身邊還站着個體態豐腴的年輕女子,她真是恨死了這個小蹄子!方纔自己都扯了好幾次你的袖子,甚至都擰你胳膊了,偏要多嘴!現在好了,惹出禍事來了,連累東家都給人打了,怎麼沒直接打死你這個惹禍精呢?難道就你聽得懂浩然雅言?!

少女簪花,是她自己的主意,把事們瞧見了也沒管,她今天很開心,專門託朋友從花神廟那邊買來的,別在髮髻間。

她雖然害怕異常,但是她依舊倔強看着那些宛如天上一樣的大人物,好像在泥地裡卻也能安安穩穩好好活着的她,就是覺得,我沒有錯!

殷邈不耐煩道:“趕緊搬救兵啊,演義小說上邊不都說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嘿,你們大驪鐵騎不是號稱冠絕浩然嗎?”

魏浹臉色唰一下就白了,在聽到“大驪鐵騎”的時候,就立即讓自家園子的大把事,用上仙家術法。老者其實不用東家提醒,就會幫忙遮掩這邊的對話。

水榭那邊,許謐伸手出袖,笑道:“先生,怎樣,被我算中了吧?魏浹這種人是極難給出意外的。”

洪崇本神色淡然道:“再算。”

那邊,殷邈好似渾然不覺,譏諷道:“一看魏大公子就是個頤指氣使慣了的貴家子,怎麼,只有你說得氣勢凌人的話,外人便做不得佔理就不慌的事了?”

魏浹苦不堪言。一般都是過江龍在地頭蛇那邊捅了個馬蜂窩。今兒倒好,給這個小王八蛋坑慘了。

不知爲何,剛有這個念頭,就被那少年閃電出手,狠狠摔了一記耳光在魏浹臉上。

不光是魏浹呆住,身邊那個觀海境老者的大把事也是措不及防。

殷邈懊惱不已,剛擡起手,身邊便有一位年輕侍女遞過帕巾,殷邈擦了擦手,將那帕巾直接丟掉。

瞧見這一幕,魏浹瞬間額頭青筋暴起,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殷邈說道:“我不就是私底下跟朋友們說了幾句心裡話嘛,注意,是屋子裡邊,飯桌上,是外城,不是大街上,不是在什麼意遲巷篪兒街!當年書簡湖,某位賬房先生,就是個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的貨色,不過就是個看着長大的鄰居,就不殺了啊?他殺別人的時候可從不含糊吧,怎麼,是想要顯得自己有情有義,哦,之前在酒桌上是我說錯了,才發現跟‘義’字不沾邊……”

只是聽了這幾句話,魏浹就跟白日見鬼一般,眼睛裡露出巨大的驚恐,顫聲道:“閉嘴。”

魏浹暴喝道:“你給我閉嘴!”

一旁的觀海境大把事亦是頭皮發麻。

殷邈卻是老神在在說道:“幸好我們中土文廟沒有給他什麼君子頭銜,不然真就有意思了。如果再因爲功業直接給到‘正人君子’,哈哈,就更有趣了。”

魏浹兩次出聲,好像就已經耗盡了膽識和心氣,面無人色,喃喃道:“算我求你了,別說了,別再說了。”

殷邈笑道:“唉,魏大公子,我還是看錯了,本來以爲你是個帶把的,結果不是。是不是確定打不起來了?”

魏浹搖頭如撥浪鼓,“本來就沒什麼事情,誤會都沒有,打什麼架呢。”

殷邈恍然道:“原來如此。這就對了嘛,當時我不也補了句,那個賬房先生,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梟雄卻是板上釘釘的。退一萬步說,我也沒指名道姓啊,是你們園子裡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惱了,她就跟點了爆竹似的,你魏大公子有侍女,我也有丫鬟,各爲其主唄,於是她就跟小姑娘吵了幾句,小姑娘比你膽子大多了,她非要堅持說那個誰來着,姓……”

魏浹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不由分說,跨出幾步,就一耳光狠狠摔在那清秀少女的臉上。

力道極大,耳光清脆,少女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半張臉瞬間變紅轉爲青紫色。

攢了好久、才捨得花銷一點、買來的花簪也隨之摔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少女好像被打傻了,晃了晃腦袋,回過神來,卻不是跟魏東家說什麼,只是想要去撿起那支地上的花簪。

殷邈細眯起眼,好像有些憤怒,他擡了擡下巴,摔出一耳光便不再看少女的魏浹,順着黃衣少年的視線望去,瞧見了攥着花簪的少女。

魏浹怒極,滿臉煞氣,大步走向那個不知好歹的賤貨。

少女攥着花簪的手,繞到身後,兩頰紅腫的她,滿臉淚水,望向魏浹,使勁搖頭。

魏浹說道:“鬆開!”

少女只是搖頭。

魏浹怒吼道:“給我鬆開!”

少女還是搖頭。

魏浹狠狠一腳將她踹翻在地,再挪步,擡起一腳就是踩下去,恨不得連那隻手帶花簪一併踩爛。

都是賤貨,人也低賤,手裡邊的物件更是低賤,你怎麼不去死?!

魏浹發瘋了似的,眼眶通紅,只是一腳一腳重重踩下去。

少女身體蜷縮起來,咬緊牙關,她也不知再堅持什麼,苦出身的少女,就是不肯哭出聲。

殷邈咳嗽幾聲,看似好心好意提醒道:“魏公子,魏大公子,可以,可以了,再踩下去,小姑娘的手腕都要被你踩斷了,別這樣,真心犯不着。”

魏浹停下腳,見那賤貨的手背裸露白骨,滿手鮮血,花簪也碎了。

氣喘吁吁的魏浹走回黃衣少年那邊,殷邈伸出手臂,攤開手。

魏浹疑惑之時,中年文士笑着掏出一顆雪花錢,拍在少年手上,“你贏了,我願賭服輸。”

將那柳環往手腕上邊挪了挪,雙指捻住這顆雪花錢,高高舉起,黃衣少年笑容燦爛瞧着它。

少女蜷縮在泥地上,臉頰貼着大地,手實在是疼的她細細嗚咽着,仍是輕輕攏了攏破碎的花簪。

阿爹阿孃曾經說過,如果不是大驪王朝打退了那些妖族,我們活不下來的。暖暖,你去了京城,一定可以過上更好的日子。

閨名暖暖的少女,來到了有無數新鮮事、有趣事的京城,比如她在閒暇時,就聽說了好多高高在天上的人,有那位綽號繡虎的國師,有大驪陪都的藩王宋睦,也有好多帶兵打仗的將軍,然後她今天還從朋友那邊聽說了一個姓的名字,而且他的身份可多了。

聽說他很年輕唉,哇,那他也太厲害了吧,這麼年輕,就又多了個了不得的身份,跟繡虎崔瀺一樣的大官呢。哈哈,她剛到京城那會兒,還跟人請教崔瀺的瀺字怎麼寫來着……

在地上蜷縮起來的清秀少女,此時此刻,就只是想着這支花簪,還能修補麼?

殷邈快速瞥了眼院門那邊,心中暢快至極,哈哈,曹略啊曹略,這就是你心心念唸的大驪王朝,這就是你極力推崇的大驪王朝!

我逗弄的,只是個魏浹?

是整座老鶯湖園子裡邊的京城貴人們。

殷邈將那顆雪花錢拋入老鶯湖中,呵,一年國師俸祿就是一顆雪花錢?

繡虎自然當得起,但是你個連小小書簡湖都混不明白的泥腿子,配嗎?

“魏大公子管教無方有方,都給我弄糊塗了,沒事,你家廚子的私房菜,相當不錯,說不定我明天還來你這邊吃喝一頓。”

殷邈收起些許思緒,笑道:“尤其是那盤醉蝦,聽說好像是走龍道那邊運來的稀罕物?確實好吃,連我……家長輩都覺得滋味極好。”

殷邈指了指少女身邊的那個豐腴女子,“就是你說的,我沒記錯吧?”

她施了個萬福,笑容嫵媚,使勁點頭。

殷邈環顧四周,伸了個懶腰,尤其多看了幾眼那棟甲字號院子,“真沒意思。本來還以爲跟大端王朝一樣有趣的。走了走了。”

水榭那邊,許謐瞪大眼睛,氣得臉色鐵青,再也管不得第三算了,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麼。

老夫子以心聲說道:“忍着。”

許謐顫聲道:“先生,我忍不了……”

洪崇本問道:“忍不了又如何?這夥外鄉人在酒桌上關起門來的議論幾句,是大事,還是小事?魏浹不是已經給出答案了?”

許謐紅着眼睛,一拳砸在水榭樑柱上。

洪崇本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那句話。

百年間,我們大驪王朝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

洪崇本沒來由想起自己先前與好友袁崇的一番書房密談。

溫文爾雅,優柔少斷。雖有瑕疵,終究是瑕不掩瑜,到底是可以成爲一位寬厚之君的。

何況所謂缺少決斷,實在是因爲他的父親,祖父,他們過於雄才偉略,過於耀眼了。

再者如今天下形勢初定,即便再有大的反覆,也不可能是發生在近十幾年之內。

宋賡不管是不是太子,大驪王朝有無儲君,其實意義不大,陛下如今才四十歲出頭,那你袁崇等不了什麼?等不了也得等吧?

袁崇既是上柱國袁氏家主,也是大驪王朝都察院一把手,老人當時給愚廬先生的回覆很簡單,他是等不到了,但是晚輩可以。

洪崇本嘆了口氣,小題大做也好,借題發揮也好,總要有個人站出來才行。

就在此時,甲字號院落,同樣走出一個少年,卻是青衫布鞋的樸素裝束,他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那個殷邈,“姓殷名邈的,你嘴巴這麼臭,跟誰學的,剛纔魏大公子給你端去了一桌子屎尿屁?所以纔會這麼作妖作死的?”

腳穿布鞋的少年,身邊只跟着一位道袍裝束的中年人,顯得不如殷邈那邊有排場了。

他笑嘻嘻道:“殷邈,聽不懂人話對吧?”

原來這個少年是用大驪官話在罵人。

殷邈眼睛一亮,他當然也會說寶瓶洲雅言,如果說魏浹就是盤開胃小菜,這個大驪官話說得很順暢的同齡人,就有嚼頭了。

他身邊的中年文士以心聲提醒道:“他來自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具體什麼身份,殿下自己猜。”

殷邈以心聲說道:“蔡玉繕,別賣關子啊,他到底是不是姓盧,我可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把大源盧氏也給牽扯進來。到目前爲止,盡在掌控中。你知道我最煩意外兩個字了。”

蔡玉繕說道:“他叫盧鈞。”

殷邈想了想,說道:“竟然是大源王朝的太子?他來這邊做什麼?既然是盧鈞,那麼身邊的傢伙,就肯定是崇玄署雲霄宮的道士了。最好別是兼任大源國師的楊清恐,老真人畢竟是參加過中土文廟議事的。沒事沒事,只要有甘青綠在,就算天塌下來,都出不了半點紕漏。”

蔡玉繕沒有轉頭去看那個異常高大的女子。她化名甘青綠,她的道號只有一個字,蜆。

殷邈以北俱蘆洲雅言說道:“我認得你,你認得我麼?”

盧鈞眨了眨眼睛,“那你算是找着爹了。”

殷邈瞬間臉色陰沉如水,“你再說一遍?”

殷邈的貼身侍女剛要動手,卻被高弒以心聲攔住,挎刀漢子向前走出兩步,卻不是看盧鈞,而是盯着那個大源崇玄署的中年真人,“你姓楊,對吧?既然我們雙方都知曉身份了,你家小主子還這麼口無遮攔的,怎麼說?總得給個說法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沒那麼複雜,跟盧鈞這邊其實很清爽,路上偶遇,隨口閒聊,殿下這邊沒有任何問題,是盧鈞這小子管不住嘴巴。

任你崇玄署說破天去,打官司打到中土神洲,也是你大源王朝半點不佔理。

那位“中年道士”乾脆撤掉了數層障眼法,露出真相,是青年容貌,他淡然道:“貧道楊後覺,道號摶泥,資質魯鈍,只是玉璞境。”

高弒說道:“說正事。”

他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即便放在整座浩然天下,楊後覺都是極爲年輕的玉璞境,真正意義上的修道天才。

大源王朝那邊一直有個說法,盧氏的崇玄署,楊氏的雲霄宮。

由此可見,崇玄署楊氏的地位之超然。而且楊後覺必定會是下一任大源國師兼崇玄署領袖真人。

據說楊後覺是一個極雅緻的清逸道士……

結果楊後覺開口說道:“殷邈找着了爹,你這個狗腿子也找到了,巧了不是,雙喜臨門。”

盧鈞捧腹大笑。

布鞋少年的笑聲悠悠迴盪在湖邊,又有白鷺數只,點綴青天。也有柳條兒在風中晃悠悠。

老鶯湖,大多數人覺得稍稍痛快些了,但是也有極少數人,反而覺得是一種最大的諷刺。

韓禕猛然起身,“韋胖子,敢不敢陪着我賭一場?!放心,是我賭,你是必然穩賺不賠的,說不定明天,甚至可能就在今晚,整個京城,但凡是個消息靈通的,都要知道韋赹是個人物,以後魏浹之流,酒桌上見了你,就會主動給你韋赹敬酒!”

“但是你必須跟我保證,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要說,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

“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你就站着,給我死死的站在原地!”

韋赹毫不猶豫說道:“這有啥難的,韓六兒,陪你走一個!”

韓禕大步走出屋子,徑直去往乙字號房那邊,韋胖子快步跟上,突然更快轉身,拎起酒壺,一口喝光剩下的小半壺酒水,擡起袖子擦了擦嘴,跟上韓六兒,韓禕!

韓禕臉色有幾分猙獰,爺今天就算豁出去不當這個長寧縣令了,就算這輩子仕途就此止步,到頭了!也要看你看們這幫狗雜種,敢不敢跟我橫?!

看見那嬉皮笑臉的布鞋少年現身,再有一位青年道士與那挎刀壯漢對峙,許謐又是一拳砸在樑柱上,就沒一個大驪本土人氏?!

她突然一愣,看到了一個還算熟悉的身影。洪崇本點點頭,站起身,不愧是韓禕。這小子終於捨得、敢於不穩重一次了。

附近,一直斜靠着欄杆揮動紈扇的美婦人,以心聲笑道:“溪蠻,李拔好像被誰鎮住了,半個屁都沒有的。你呢,同樣是九境武夫,手癢不癢?”

溪蠻密語道:“洛王又看了眼我,我就沒敢動。比李拔好不到哪裡去。”

宮豔疑惑道:“他爲何改變主意了?不是說好了,讓你一拳接連打穿幾堵牆壁,去假裝刺殺那個黃連嗎?”

溪蠻答道:“阿嫵,你算是問對人了。”

宮豔啞然。

溪蠻沉默片刻,說道:“方纔洛王讓黃幔寫了封信,通過大驪獨有的秘密渠道,寄給了永泰縣衙那邊。”

宮豔納悶道:“什麼意思?”

溪蠻說道:“還問?”

宮豔拿扇子一拍額頭。

就在韓禕帶着韋胖子快步那邊走去的時候。

一支騎軍竟是直接策馬衝進了老鶯湖園子。

看得出來,除了衙役捕快,還有數位外罩官服的精悍甲士。

爲首一騎正是永泰縣令王涌金,他臉色陰沉,遠遠看了眼故作訝異的長寧縣令韓禕,騎隊從湖另外那邊就近抄道衝去。

到了乙字號院外,王涌金翻身下馬,明明是從未去過沙場的清流文官出身,卻是異常騎術熟諳。

他腳步沉穩,走向殷邈那邊,提起手中的腰牌,說道:“永泰縣令王涌金,魏浹,說話。”

魏浹如遭雷擊,一下子就雙腿發軟,虧得身邊大把事扶了東家一把,魏浹頭腦一片空白,誰傳出去的消息,誰!

王涌金淡然道:“魏浹,說話。”

魏浹既汗流浹背,又肝膽欲裂,嘴巴顫抖,幾次欲言又止,始終說不出一個字。

王涌金不再看他,望向殷邈一行人,既無疾言厲色,也無半點笑臉,平靜道:“你們這邊,誰可以解釋事情首尾?”

盧鈞卻是率先開口說道:“那小子姓殷名險,好像就是叫殷險來着,他喝了點酒,就開始說我師……議論你們大驪國師。”

楊後覺突然開口道:“殿下,可以了。”

盧鈞哦了一聲,耷拉着臉,無精打采起來。

王涌金心頭一震,議論國師?!韓禕不是在密信上說這邊有人打架鬥毆,持械傷人?

因爲這裡是永泰縣,他剛好跟朋友在這邊吃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必要提個醒?

王涌金笑了笑,好傢伙,敢在今天,敢在我的地盤上,議論新任國師?!

老子真是謝謝你們祖宗十八代了!

少女一手攥着破碎簪子,一手捧着肚子,她幾次嘗試着站起身,都沒辦法做到,只好艱難坐起身。

她的一雙眼眸霎時間明亮起來。

蔡玉繕拿出關牒,開口笑道:“我們來自中土神洲大綬王朝,我叫蔡玉繕,是大綬朝官員。”

大驪王朝跟大綬王朝,在蠻荒戰場那邊,雙方是極不對眼的,已經有過好幾次衝突了,但是都被壓下來了,文廟那邊的申飭責罰也不算輕,之所以被壓下來,無非是兩座朝廷的朝野上下,知曉此事的,暫時爲數不多。

王涌金不但接過了蔡玉繕的關牒,親自勘驗對方身份真僞,其餘連同殷邈在內所有人,都有隨行的戶房胥吏負責一一查閱。

王涌金有意無意語氣緩和幾分,遞還關牒,“蔡學士,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他孃的,竟然還是個殿閣學士!

蔡玉繕便說了大致過程,王涌金面無表情,盧鈞聽得目瞪口呆,什麼叫一肚子壞水的讀書人,眼前這哥們就是啊!

楊後覺微微皺眉,蔡玉繕的闡述,可謂九真一假,麻煩就麻煩在那一個假上邊。再加上魏浹這種軟蛋,等下自有一套話術……

楊後覺不易察覺地輕輕搖頭,這個永泰縣的親民官,分明也有了息事寧人的跡象。

蔡玉繕作揖道:“我們殿下確實是不勝酒力,多有得罪,至於那位少女的醫藥費,我們剛剛就已經跟魏東家商量好了。”

一旁殷邈雙手負後,面帶微笑。

少女張了張嘴,剛想要說話,魏浹挪步,擋在少女跟王涌金之間,不用東家吩咐,大把事已經讓那少女無法開口了。

魏浹低頭彎腰,拱手抱拳道:“王縣令,我們確實商量好了,會賠償她一百兩銀子。”

殷邈笑問道:“不是一千兩銀子嗎?”

魏浹一拍腦袋,笑道:“確實是一千兩。”

一顆雪花錢而已,算個屁。

王涌金盯着殷邈,黃衣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扯了扯嘴角,“王縣令說什麼,我們照做便是了。”

王涌金沉默不語,片刻之後,“是誰動的手?”

殷邈無動於衷,置若罔聞。

蔡玉繕說道:“是侍女崔佶動的手。”

王涌金朗聲道:“殷邈,本官在問你話,不是問什麼蔡學士!”

殷邈忍住笑,有趣,有趣極了,立即假裝畏畏縮縮幾分,甚至故意後退半步,說道:“回稟王縣令,確是崔佶動的手。”

高弒翻了個白眼,殿下,戲過了啊,怎麼不乾脆說話再帶點顫音呢。

王涌金說道:“那就讓崔佶去給陳溪道歉。”

侍女在關牒上邊記錄的“崔佶”,名字當然是假的,不過園子這邊的侍女名叫陳溪,肯定是真的。

一個姓崔,一個姓陳?無巧不成書了不是?

蔡玉繕心中嘆息,其實是昨天晚上,殷邈殿下臨時起意,花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來佈置今天的“巧合”。

殷邈一揮手,“打人不得跟人賠禮道歉啊?去。”

侍女崔佶便不急不緩走向那個已經“閉嘴”的少女那邊,背對着王涌金和一衆永泰縣官吏,她拱手低頭,用嫺熟的大驪官話說道:“陳溪姑娘,是我錯了,跟你道歉,你若是實在生氣,還我一個耳光便是。”

但是少女卻看見那人的眼睛裡,充滿了譏諷的笑意。

她使勁搖頭。

她不要錢!

她就想還回去一個耳光!

魏浹卻是已經說道:“陳溪,接受道歉就好,很好。”

王涌金貌似開始蓋棺定論了,“殷邈,蔡學士,就算酒喝多了,還是要慎言!”

殷邈點頭說道:“我對隱官自然是極爲欽佩的,只是人無完人,我越是佩服誰,就越是不覺得天地間有誰是毫無瑕疵的,恰恰相反,如此一來,此人才有真正的人味,不只是那種泥塑的神像。”

這等官面文章嘛,誰是高手還兩說呢。

王涌金揮揮手,皺眉道:“喜歡喝酒,就回酒桌上說去。”

殷邈笑了笑。

高弒最是熟悉這位殿下的脾氣,立即以心聲說道:“這個縣令,可真不能動了。”

魏浹走向少女那邊,蹲下身,將她攙扶起來,和顏悅色之餘,帶着濃重的愧疚,輕聲道:“陳溪,對不住了,你今天收到了不少驚嚇,我還要跟王縣令按例勘合文書,就讓大把事先帶你回去休息,園子裡邊有藥膏,很快就會養好傷的……”

少女滿臉淚水,望向那個身穿官服的王縣令,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所以始終是在使勁搖頭,她死死攥着碎簪子,鮮血滴落在泥土上。

王涌金看了她一眼。

他便轉頭與魏浹詢問起來,總不能聽信蔡玉繕他們這邊的一面之詞。還好,魏浹的口供,都是對得上的。

少女一下子就頭暈目眩起來,好像整座天地都是雪白的。

不知不覺的,她鬆開了手,那支早就破碎不堪的花簪,輕輕墜落在地,真的破碎了。

一間屋子,廊外站着柳�4�8他們,不斷有人來這邊講述乙字號院那邊的情況。

沈蒸並沒有什麼感受,世道不就是這樣的。

他更多的興趣所在,低頭看着被自己踩在腳底下的綵衣國地衣,不曉得能賣多少錢?

柳�4�8心驚肉跳,只因爲關着門的屋內,時不時傳來一陣陣摔東西的劇烈響動。

一開始好像是低聲言語,後來有了些爭執,六爺的嗓門就越來越大了。不過那位木訥男子確實讓人佩服,從頭到尾,好像幾乎沒有說幾個字。

黃連終於沒有東西可以砸了,怒喊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木訥男人盤腿坐在先前“六爺”坐的位置上,低頭剝着一隻柑橘,擡了擡眼簾。

黃連從小就怕這個大哥,所以一下子就給震懾住了,但是滿臉漲紅的他,這次決定什麼都不管了,什麼家法什麼規矩……他再次提高嗓門,重複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誰?!”

木訥男子點點頭,慢慢嚼着柑橘。

黃連帶着哭腔說道:“既然知道,爲什麼要怕那個狗屁大綬的殷邈啊,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沈蒸拇指搓動食指。

果然,“六爺”是個女人!

不知爲何,接下來屋內就沒有任何聲音了。柳�4�8知道是有人用上了仙家術法,隔絕天地的通玄手段。

被說成是學閥出身的竇昱斜視沈蒸,文弱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竟是以心聲說道:“沈蒸,悠着點,有些念頭,會害死人的。”

沈蒸悚然。

水榭中,許謐咬牙切齒道:“先生,我回屋子了!我再看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剮出來……”

已經坐回長椅的老夫子嘆了口氣,站起身,“一起。”

說是那麼說,許謐卻忍不住轉頭望向那邊,突然說道:“韓禕衝上去了。”

不曾想洪崇本淡然道:“無關大局的,回了吧。”

許謐不再挪步,老人卻已經回了屋子,落座原位,默默夾了一筷子冷菜放進嘴裡,實在是味同嚼蠟。

韓禕快步走向王涌金那邊,問道:“王縣令,怎麼回事?”

王涌金斜了一眼,“結案。”

韓禕說道:“怎麼結的案?”

韋赹在心中反覆提醒自己別說話,別說話,站在韓六兒身後就可以……

王涌金問道:“有這樣的條例?”

韓禕忍了忍,“王縣令,我覺得還是需要慎重一點。”

王涌金反問道:“怎麼就不慎重了?”

韓禕怒道:“王涌金,你自己心裡沒點數?!要我教你?!”

王涌金說道:“你可以通知巡城司洪統領過來,你也可以繼續吵吵嚷嚷,總之你不要逾越行事。”

韓禕指了指王涌金,再點了點魏浹,最後盯着那幫大綬王朝的傢伙,他伸手入袖,“好,都等着。”

一瞬間。

除了甘青綠依舊呆呆站在原地之外,連同高弒和蔡玉繕在內,殷邈身邊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一股濃重的殺機。

一陣馬蹄聲以一種奇異的韻律響起,在遠處響起,然後在近處響起,最終轟然殺入老鶯湖。

這支百餘人的精騎悉數披甲佩刀負弩,他們身上鮮亮的鎧甲毫無遮掩。

牆頭上,屋脊上,皆有甲士身影。其中大部分都是巡城兵馬司的隨軍修士。

統領洪霽一馬當先,斜提長戟,他這一騎距離殷邈等人不過五六步,才驟然而停。身後百餘騎瞬間隨之停馬。

洪霽高坐在馬背上,並不翻身下馬,居高臨下,撥轉馬頭,轉了一圈,最終眯眼盯着他們,“王涌金,讓開。韓禕,走開。”

洪霽瞥了眼那個體態臃腫的胖子,視線重新轉到殷邈那邊,面無表情道:“你們都隨我走一趟北衙。”

王涌金心中震撼不已,卻依舊一言不發,帶着縣衙官吏讓出位置。

韓禕和韋赹同樣離開,不過跟王涌金是相反的方向。

殷邈扯了扯嘴角。

蔡玉繕笑道:“這位北衙的將軍,好像沒有這樣的規矩吧?”

“規矩?什麼規矩?”

洪霽提了提長戟,指向他,“在大驪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國師。我洪霽的規矩,就是你們的規矩!”

蔡玉繕好像被氣笑了,伸出手指,叱問道:“洪霽?那你知不知道擅自拘捕一國皇子,意味着什麼?”

洪霽以戟尖撥開那根娘們唧唧的手指,嗤笑道:“意味着你們要吃頓牢飯!至於摻不摻尿,還得看老子的心情!”

蔡玉繕搖搖頭,“既然你都來了,那麼你們大驪禮部和鴻臚寺也不管管?”

事實上,與此同時,禮部和鴻臚寺那邊聞訊趕來的一撥官吏,同樣是策馬而來,只比兵馬司將卒稍晚趕到老鶯湖。

但是被一位年輕校尉同樣是騎在馬背上,按照統領的吩咐,問了他們幾句,答案都不對,就讓他們在外邊等着,別進去了。

宮豔背靠欄杆,望向屋內那邊,以心聲笑問道:“洛王,洪霽也是你喊來的?”

“不是。”

宮豔愈發奇怪了,“不該來得這麼快纔對。北衙距離這邊可不算近。”

另外一間屋內,自稱黃連的“六爺”,她嗓音尖銳,“你是宋賡!是大驪王朝的大皇子,是皇帝陛下的嫡長子!”

宋賡丟了手上的柑橘皮,輕聲問道:“那你知不知道,乙字號院子,除了門外的殷邈,還有誰?”

黃連,或者說是公主宋連呆呆無言,“是他?”

宋賡嘆了口氣,看着亂七八糟的屋子,沉默片刻,說道:“他是親自跨洲遠遊,來跟陛下商量兩國結盟的。”

宋連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全身氣力,背靠着牆壁,伸手捂住心口,只覺得空落落的。

敲門聲響起,宋連瞬間收拾好情緒,以心聲問道:“褚蟠,怎麼回事,不是說了……”

房門打開,宋連使勁揉了揉眼睛。

宋賡出現一瞬間的失神,立即下榻。

宋連怯生生喊了一聲,“二叔。”

宋賡卻是拱手道:“宋賡拜見洛王。”

宋集薪竟是懶得擡腿邁過門檻,淡然道:“難怪宋和一直不立儲君。”

宋賡極快擡頭又更快低下頭。

宋集薪說道:“大驪王朝的大皇子不敢管的事,我這個當二叔的,幫你們管管看。”

宋連想要替大哥說句話,宋集薪斜眼看她,“你那也叫混江湖?小孩子過家家,鬧呢。”

宋連委屈得一下子滿臉淚水。

上次見面,二叔也不這樣啊。

宋集薪徑直去了乙字號院子,看也不看殷邈他們,只是對院內說道:“出來說話。”

其實院內三人已經走出來了。一個約莫半百歲數的男人,身後有個頭髮雪白的高大老者,還有個叫曹略的年輕人。

男人笑道:“我姓殷績,見過洛王。”

宋集薪說道:“怎麼個說法?”

殷績竟是同樣的口氣同樣的話語,微笑道:“怎麼個說法?”

洪霽猶豫了一下,仍是翻身下馬。

如果這不是“魚龍混雜”,怎樣纔算?

若非藩王宋睦現身,洪霽還不怕捅婁子,捅破天都無所謂,當我下午那頓茶水是白喝的?!

宋集薪眯眼道:“既然你管不好,那我幫你管管兒子?謝就不用謝了,都快是盟友了。”

殷績說道:“是不是盟友,你一個陪都藩王說了能作數?能作數,那即刻起,大綬王朝跟大驪宋氏就是盟友了。”

宋集薪一時語噎。

黃幔,宮豔和溪蠻這幾個臨時扈從,都覺得長見識了。唯有李拔,始終留心那個盤靈蛇髻的高大女子。

路過一處距離乙字號院落那邊挺遠的水榭,韓禕皺眉低頭,心事重重。胖子韋赹是個心寬的,左右張望,確實眼尖,按照約定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偷偷扯了扯韓禕的袖子,韓禕擡起頭,順着韋赹的伸手指向望去,發現水榭裡邊,那兩個“熟人”竟然還在,其實也就是剛剛認得,在韓禕拿官帽子去換一個說法的時候,由於王涌金帶着人馬衝進老鶯湖了,他就暫時停步,帶着韋胖子在這處水榭,結果碰到了一個好像腦子有點拎不清楚的男人。

當時韋赹跟着韓禕走入水榭,見韋胖子緊閉嘴巴的樣子,韓禕無奈說道:“我們又沒到那邊,可以稍微隨意點。”

韋赹長呼出一口氣,但胖子仍然不敢隨便說話。他已經是驚弓之鳥了,今天的見聞,他孃的真刺激,更惱火。

韋赹看到水榭裡邊有個坐着的男人,站着的漂亮女子,是真漂亮,他之前見過的女子,跟她一比,全是庸脂俗粉。

韓禕默不作聲,盯着遠處。

天底下哪有不喜歡湊熱鬧的人,韋胖子不敢多看那位女子,但是看個大老爺們,沒啥負擔,青衫男子好像心情也不太好的樣子。

也對,太糟心了。韋赹便覺得這哥們肯定不是個壞人,而且還是個有錢人。

青衫男子主動開口,笑問道:“你叫?”

韋赹見他氣度不俗,便壯着膽子反問道:“你是?”

那人想了想,說道:“我認得意遲巷的曹侍郎,關係不錯。”

韋赹一下子就給逗樂了,“巧了不是,我也認得曹侍郎,我跟他還是發小呢。這位兄弟,不如我了吧。”

外城牆頭,宋雲間緊張萬分,顫聲道:“小陌先生?”

有那麼幾個瞬間,宋雲間簡直就像整個人如墜冰窟,自己竟是道心凝滯,尤其是從頭到尾沉默不語的年輕國師,縮地山河之時。

宋雲間就像剛剛從鬼門關返回陽間。

小陌說道:“等着就是。”

宋雲間內心惴惴,心湖始終無法平靜。

他依舊站在大驪京城地界,但是他這位準飛昇之所以如此,道心爲何如此異樣?很簡單,道心完全被牽引使然!

水榭那邊,韋胖子見那男人點點頭,身邊的漂亮姐姐,好像笑了笑。韋赹何等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胖子便更加來勁了,將心中憋着憋着差點把他給憋死的鬱悶之氣,給壓了壓,韋胖子故作輕鬆,樂呵呵說道:“哥們,我一看你就覺得投緣,報個名兒?我叫韋赹,走字底加個勻稱的勻,不是窮光蛋的窮。在菖蒲河那邊開了個酒樓,得空兒,兄弟去捧個人場?我可以打八折。”

男人雙手籠袖,他始終背對着乙字號院落,笑了笑,“價格打了八折的話,一顆雪花錢,能吃喝幾頓?”

韋赹使勁一拍掌,說道:“呦,瞧不出來,恕我眼拙了,兄弟還是位出門在外慣用神仙錢開銷的仙師吶?”

男人搖頭道:“跟你身邊這位一樣,我也是在衙門裡邊吃皇糧的。”

皇城,國師府內,謝狗破天荒滿臉肅容,她那袖中短劍,蠢蠢欲動。

青衫男子繼續說道:“我叫曹沫,江湖化名。”

韋赹也算是酒局無數的人物,竟還是被這哥們的“實誠”給整不會了。

韓禕看了眼男人,終究是沒說話。

落魄山,拜劍臺地界,清氣升騰宛如直登帝座的那處山巔,米裕道心一震,轉頭望向齊廷濟。

齊廷濟淡然說道:“既然寧姚都沒有過去,我們就不必畫蛇添足了。”

韓禕準備離開水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提醒道:“這位朋友,你就別摻和了,現在還只是永泰縣衙趕過來,你們趁着園子還沒有被封門,能走就趕緊走,我猜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馬趕過來。今天當然是個值得喝酒的大好日子,但是沒必要爲了多看點熱鬧攤上事情,看過了這些熱鬧,你也算賺回本了。”

青衫男子沒說話。

賺回本了嗎?

那位女子趕緊說道:“沒事,我家公子在刑部都有熟人的。謝過好意。”

韓禕微微皺眉,一個個的,這麼拎不清的?是半點不懂官場的外地人?

容魚再不開口說點什麼,感覺都快要被自己的心情給悶死了。

之後韓禕便帶着韋赹去了那邊。

現在再回到水榭這邊,青衫男子和錦衣女子都還在,依舊是一坐一站,但是換了人,換成了女子坐着,男人站起身。

韓禕立即在水榭之外停步,韋赹一個沒留神就撞了一下韓禕的後背。

只因爲水榭裡邊多出了一個人,是那個叫陳溪的少女,她蜷縮在長椅上。年輕女子動作輕柔,輕輕揉着少女的腦袋,細語呢喃。

少女的臉頰跟手掌、手腕都已經塗抹上了秘製藥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骨生肉,一般來說,修士和武夫都可以忍受,但是少女只是個普通人,她卻沒有任何臉色變化,先前眼神空空的,這會兒已經有一丁點兒的色彩了,少女好像竭力想讓自己與那個姐姐道個謝,但是又無法開口,她便一直沉默。

落魄山附近,仙都峰開闢私人道場的陸神,這位陰陽家陸氏家主,飛昇境圓滿三千載的大修士,竟是有幾分神色緊張。

還劍湖那邊,竹素差點道心崩潰了,她只得再次退出閉關,走出茅屋。

韓禕和韋赹突然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那個園子的大把事老者去了哪裡?

韋赹泛起了嘀咕,難道這對男女跟魏浹那個狗東西是一夥的?只是胖子再看那年輕女子的神色,又覺得不像啊。

青衫男子,雙手籠袖,整座水榭,就是一座天地。

衣袖微微顫抖着。

不是練氣士的韓禕甚至有一種錯覺,整座天地,整個人間,就是他的。

寧姚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

外城的城頭,小陌望向那處老鶯湖,若說之前因爲本命物蕩然一空,人身之內是那天地鴻蒙混沌初開的景象,纔會是十四境劍修小陌眼中的弱飛昇。

那麼接下來,可能就不一樣了。

容魚輕聲道:“莫怕莫怕,會好好的,我家公子是……我們都會保護好你的,相信我。”

少女看向容魚,好像恢復了一點生氣,眼神也稍微明亮了些許,她儘量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姐姐,我沒事的,你放心好了。這點小傷,沒什麼的。以前跟着阿爹阿孃一起往北走的時候,一路走得可苦了。”

容魚紅了紅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揉着少女的腦袋,“會好起來的。”

青衫男子轉了轉脖子,轉過身。

容魚立即停下言語。

青衫男子蹲下身,望向少女,她下意識有些畏懼,男人立即往後挪了挪,猶豫了很久很久,好像終於纔想了個儘量不犯錯的開場白,嗓音略微沙啞,說道:“我也姓陳。”

陳溪默不作聲。

男人緩緩說道:“我家鄉那邊……有條龍尾溪,後來改名成龍鬚河了……”

陳溪看着那張緊緊皺着的陌生臉龐。

少女不太明白,你又在傷心什麼呢。

男人輕聲道:“你是對的,他們是錯的。”

停頓片刻,男人說道:“崔瀺,我,都不夠好。”

少女眨了眨眼睛。

大概這個男人不經常跟人說話?所以難得跟人聊天,就總是磕磕碰碰的?

男人繼續說道:“可能我們不止是不夠好。對吧?”

陳溪掙扎着坐起身,容魚趕緊幫忙,她說道:“掙了一千兩銀子呢,你們幹嘛這樣?”

陳平安站起身,問道:“那支簪子還要嗎?”

陳溪搖搖頭。

剎那之間,少女感覺有些眼花,發現那個男人的整張臉龐,就像一件轟然碎開迸濺的瓷器一般,卻被又強行將數以千計的碎片拽回原位。

陳溪再看他,好像真是自己眼花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突然清醒過來,着急說道:“你們快點走,別跟我待在一起,會有麻煩的。”

韋赹驚訝發現不知何時,韓禕低頭彎腰,朝那水榭裡邊,保持拱手的姿勢。

韋赹再看到那個青衫男子走向他們這邊,說道:“韓禕,你就看着這邊。”

韓禕始終低頭拱手,說道:“屬下遵命。”

陳平安走出水榭的一瞬間,再縮地山河,到魚龍混雜的那邊。

身形就像跨過了一條光陰長河的……大道屏障,數以百萬計的細微金光漣漪在他身上掠過。

弱飛昇。

介於強飛昇和弱飛昇之間。

強飛昇。

陳平安一巴掌將那蔡玉繕的嘴巴打得粉碎,再將那殷邈掐住脖子,單手將其提起。

卻是看着大綬王朝的皇帝殷績,“你叫什麼名字來着,不如再說一遍?給我說得大!聲!一!點!”

不等殷績神色劇變,就要出聲讓這位大驪國師停手,晚了,咔嚓一聲,殷邈已經被他當場擰斷脖子。

陳平安問道:“怎麼樣,還當不當盟友了?”

那個單字道號“蜆”的高大女子,已經站在皇帝殷績身前,她那靈蛇髻突然散開,滿頭青絲肆意飄蕩,襯托得本就身材高大的女子,宛如一頭縊死無數年的厲鬼。

那個九境武夫的挎刀漢子,如遭雷擊,看了眼瞬間斃命倒地的殷侯,高弒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爲何還在?

幾乎是同一時刻,整座大驪京城,或者說是整個寶瓶洲北嶽地界,都被這位女子渾厚無匹的道力籠罩成了夜幕。

但是。

在更高處的青天,裂開一個巨大的窟窿,一條無比精粹的金色劍光筆直一線墜地,頃刻間破開厚重的夜幕,青絲,重寶,以及她的……頭顱,脖頸,人身!勢如破竹。

一線劍光,便讓天地接壤。

陳平安緩緩向前,在他跟女子之間,猶有無數青絲如細微飛劍,劍尖直指陳平安,但是每當陳平安向前一步,它們便如雪被大日曝曬一般的拳罡給瞬間消融殆盡,陳平安橫臂一掃,將被那道劍光釘死在原地的女子整個人都給拍飛,期間脖頸直接砰然打斷,腦袋與身軀分離。

陳平安面無表情,五指如鉤,掐住殷績的脖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968.第968章 重返劍氣長城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3.第13章 相逢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271.第1271章 入室操戈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143.第143章 百怪(下)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1094.第1094章 滾雪球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1096.第1096章 借東風71.第71章 有些喜歡850.第850章 真無敵234.第234章 塵埃落定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195.第195章 鎮劍樓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869.第869章 想搬山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第1334章 凜然氣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第1333章 大江流181.第181章 不值得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12.第12章 小巷108.第108章 春蒐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914.第914章 備戰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221.第221章 看熱鬧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1089.第1089章 猜先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994.第994章 惜哉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78.第878章 選址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1.第1章 驚蟄第1338章 意氣生450.第450章 島上來了個賬房先生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69.第69章 夜幕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1108.第1108章 火符911.第911章 河畔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21.第21章 捕蛇鷹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56.第56章 點頭53.第53章 贈送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第1301章 天五人五179.第179章 添土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
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968.第968章 重返劍氣長城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13.第13章 相逢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271.第1271章 入室操戈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143.第143章 百怪(下)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1094.第1094章 滾雪球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742.第742章 淡淡風溶溶月(一)1096.第1096章 借東風71.第71章 有些喜歡850.第850章 真無敵234.第234章 塵埃落定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195.第195章 鎮劍樓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749.第749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869.第869章 想搬山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第1334章 凜然氣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1057.第1057章 吾爲東道主(三)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第1333章 大江流181.第181章 不值得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12.第12章 小巷108.第108章 春蒐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738.第738章 算賬整座天下(二)914.第914章 備戰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221.第221章 看熱鬧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1089.第1089章 猜先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994.第994章 惜哉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878.第878章 選址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846.第846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1.第1章 驚蟄第1338章 意氣生450.第450章 島上來了個賬房先生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336.第336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69.第69章 夜幕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1108.第1108章 火符911.第911章 河畔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21.第21章 捕蛇鷹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56.第56章 點頭53.第53章 贈送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第1301章 天五人五179.第179章 添土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534.第534章 收武運吃珠子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