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留貞靜靜地看她。
潘筠肩膀垮下:“行吧,我有事要去一趟倭國,說掃墓是爲了好請假。”
張留貞轉着手中的酒杯,月光下,神色不明:“挺好,我有件事託付於你。”
潘筠聽他不是阻止她外出,立即高興起來:“張師兄只管提,能辦的,我一定盡力去做。”
張留貞笑了笑道:“不是什麼難事,我有兩個人,他們想去倭國傳道,你捎帶他們一程如何?”
潘筠就要答應,薛韶卻一手按住她,輕聲問道:“張道長,現在海關已開,不僅市舶司有官船前往倭國、朝鮮一帶,民間的商船也有不少,據我所知,不少僧侶都通過民間商船出行,既然是歷練,和普通人一樣通過商船出海不是更好嗎?”
張留貞目光流轉,從潘筠身上流轉到薛韶臉上,看了對方一會兒,他突的一笑:“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此事。”
薛韶還想再問,潘筠和張留貞突然一起轉頭看向門外。
薛韶默契的停住,也扭頭看向門外,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張留貞卻是靜默片刻後收回目光,對衆人笑道:“今晚吃得開心嗎?”
認真吃飯的妙和幾人連連點頭,拿出手絹擦嘴擦手。
張留貞就溫聲道:“吃得開心就好,天色不早,你們這幾天也累了,今晚就早些回去休息。”
潘筠衝張留貞點頭,一語雙關的道:“好,我聽張師兄的。”
她起身道:“張師兄也早些休息。”
大家起身告辭。
張留貞將他們送到院外,站在門口目送他們走遠,這才和道童回身關上院門。
他站在桌邊看了一下桌上的殘羹冷炙,幫着道童收拾了一下桌子,等弄得差不多了,這才隨手拎起桌上的那瓶酒上樓去。
道童拿着最後那點碗筷,在他身後叮囑道:“公子,您身體不好,酒不能多喝!”
張留貞頭也不回的衝他擺擺手,表示知道了。
上到二樓,他推開門,便看見窗邊立着一人。
他長身而立,月光透過窗外的樹葉打在他身上,讓他半身如玉一般發光,半身隱於黑暗之中,光影班駁搖晃,好似下一刻黑暗就會吞噬掉玉光。
張留貞捏着酒瓶,靜靜地立於門前看了許久方纔出聲:“父親。”
張懋丞只是微微偏頭看他,目光並未完全放在他身上就繼續回頭看向窗外:“繁禧院,這個院子一直是歷代天師府少主入學宮學習時所居,本朝學宮開學只有四十餘年,但在本朝之前,學宮已有近五百年的歷史,只是隨王朝更迭,學宮便也斷斷續續,時有時無,權看當家做主的皇帝的意願。
但不論學宮是否存在,甚至,連大上清宮都幾次毀於戰火之中,可天師府一直屹立不倒,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張留貞面無表情:“因爲只有天師府一直傳承不斷。”
“不錯,但天師府爲何能傳承不斷?”張懋丞回頭注視張留貞:“我知道,少年人意氣風發,總想世界能夠遵照自己想象的樣子在運行,我從不阻攔你們,因爲,撞牆多了,你們總會回頭。這也是修道!
可我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你都長這麼大了,卻還不肯回頭。”
張留貞看向他父親。
但他背對着月光,整張臉都隱於黑暗之中,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不過也不重要了。
張留貞仰頭喝了一口酒,慢悠悠走到窗邊,總算問了自己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父親從小便教導我,要以保重天下道統爲己任,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爲何是保重,而不是傳揚?
我後來終於明白了,俗事洪流中,別說傳揚道統,能夠保住道統都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
他短促的笑了一聲,迎着月光的臉上一片譏誚:“因爲傳揚,頭一個阻力便來自我張氏。自私自利,固步自封,父親,因爲傳子不傳女,傳嫡長而不傳庶的規矩,我張家已經失傳,學不起來的道法數得過來嗎?
所以我想問父親,在父親心中,是天下道統更重要,還是張氏傳承更重要?”
張懋丞定定地看他,半晌後問道:“在你被人害得經脈盡斷,丹田破碎,成了廢人之後,也還是想着破了家族傳嫡長而不傳庶的規矩嗎?
破此規矩之後,你從小學習的秘法其他弟子也能學習,從此以後,會有更多人與你爭鬥。”
張留貞:“現在爭鬥的也不少”
張懋丞:“至少還在可控範圍內。”
張留貞緩緩搖頭:“父親,你們都說我是天才,我曾於冥冥中看到未來。”
張懋丞眼神不動,越靠近天道的人,越會有感應,尤其他們還是修道之人。
不說張留貞,就是張懋丞,他也有好幾次窺見未來的片段,雖都是些微小事。
這不是什麼可驚奇的事,很多人都有第六感,甚至第七感,或更高的感覺。
張留貞:“不是一閃而過的片段,而是一段完整的未來。”
張懋丞這才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就是一陣心痛。
兒子天賦至此,他卻廢了。
張留貞卻沒有感覺,繼續道:“父親,若我什麼都不做,將來道統沒落,正神會虛弱至沉睡,天下術法沒落,就算張家依舊屹立不倒,那也是表象,內裡,傳承已不再,天下不會再相信道統。
無人相信的道統,那還是道嗎?”
“天下會混亂成什麼樣子?”張留貞低聲喃喃:“人心沒有依處,總有一日,天下會爆發一場比戰爭還可怕的鬥爭,到時道統隕落,人心無依處……”
張懋丞目光微沉。
見他還是沉默,張留貞就笑了一下,反問道:“所以在父親眼中,還是張家的傳承更重要嗎?”
張懋丞:“你現在做這些有用嗎?”
“誰知道呢?”張留貞:“但若不做,就一定會發生。”
他喃喃道:“我們總要試試的。”
張懋丞微微搖頭:“蜉蝣豈能撼動天地?當年你若不做那些事,你也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張留貞:“與您一樣,按部就班的長大,按照族中的意思娶妻生子,到年紀去京城任官,再聽從所謂的天命自然死去,那與從未活過有什麼區別?”
“你!”張懋丞難得的從心底升騰起怒火,他壓了壓心口的氣,沉聲道:“你現在就活得很好嗎?”
“不好,但我至少是活着的!”
張留貞仰頭狠狠喝了一口酒,沉聲道:“我不要像看見的未來那樣死去,也不要生下一個會造下諸多殺孽的孩子,更不要張氏的道法因無人傳承而變成一堆廢紙,最後天下道統消亡。”
張懋丞瞳孔微縮,沉默許久後艱澀道:“你也感覺到了?我大限將至,你……”
“您放心,我會死在您前面,”張留貞扯了扯笑道:“如果有一天您比我先死,那我們應該感到高興,因爲那樣預示着未來已經改變。”
張懋丞目光復雜的看着兒子,片刻後道:“所以,你果真不答應今年娶妻?”
張留貞應了一聲:“嗯。”
“即便,只有成親,你纔可能平安繼承天師府,你也不成婚?”
張留貞點頭,嘆息道:“何苦將無辜之人扯入這場戰爭之中?”
張懋丞冷笑:“你與潘筠走得如此近,她還是張離的師妹,你不就很捨得嗎?”
張留貞平和的道:“她是道士,從她修道的那一刻起便已在局中,並不是我拖她進來的;而她有如此天賦,正是天下大柱的材料,我不引她入局,天道也不會放過她的。”
張懋丞發現,他這個兒子這幾年性格更平和,也更冷淡了。
放在當年,他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朋友涉險的,只要有一絲可能,他都會努力去避免。
但現在,他是真心把潘筠當朋友,也是真心拉她入局。
有什麼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張懋丞差一點就抓住了,但閃得太快,他沉思良久也沒能把那一閃而過的靈光抓回來。
他沉默的時間太久,張留貞都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父親,天色不早了,您今晚要是來勸我成婚的,那我可以告訴你不必了,我是不會成婚的。”
“那我走了。”張留貞話才說完,張懋丞轉身就走,行爲之乾脆,讓張留貞都愣了一下。
不過,下一刻,張懋丞的確從屋裡消失了。
張留貞不由輕笑一聲,走到窗邊,單手撐着窗戶繼續喝酒。
出了繁禧院,背對着月光走回鳳棲院的潘筠和薛韶慢慢落在人羣之後說悄悄話。
潘筠鬼鬼祟祟的問:“薛兄,你莫非有什麼機密消息不成?”
薛韶無語的看她:“你剛纔答應得挺快,我以爲你不在意呢。”
“答應是因爲我和張師兄的交情,探消息是爲了通觀全局,既是保護別人,也是保護自己。”
薛韶左右看了看,這才笨拙的設了一個新學的隔音結界,輕聲道:“我偶爾得知,張真人身體有礙,怕是壽數……”
潘筠挑眉:“我看他面色紅潤,看上去挺健康的,他是壽數減少了呢,還是……”
“可能就這一二年的事情,甚至,就是今年的事情了。”
潘筠張大了嘴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這消息哪來的?”
薛韶看了她一眼。
“哦,對,你現在住在薛太虛那裡……薛太虛是張真人心腹來着……”
潘筠語無倫次的唸叨了一通,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她抹了一把臉道:“要說他壽數有礙我信,修道嘛,可能走火入魔,可能是舊傷復發,但要說面色紅潤,一兩年就死,這,這……爲什麼呀?”
潘筠懷疑自己道:“難道我這些年學得望聞都是假的?我的相面之術差到這地步了?”
潘筠已經在心裡打算,她是不是得找個時間去看張真人,用天賦給他望望氣啊。
若是普通的望氣之術看不出來,她自己的天賦神通總可以看出來吧?
薛韶才修道,還沒有這種望氣的覺悟,但他有自己的調查方法:“我查過歷代天師的壽數,我發現,除了初代幾位天師壽數綿長之外,後來繼位的天師,都少有能活過耳順之年,英年早逝的更是不少。你們修道之人,修爲高了,按說不應該壽數更長嗎?”
薛韶很疑惑:“你大師兄,實際已年過五十,但這次我在三清山過年,我認真打量過,雖說他蓄着鬍子,整個人又邋遢,因言語老練,看着就是四五十的樣子,但只要認真觀察他的面色,眼角和鬚髮,便能發現,他與二三十歲的青年並無太大區別,只要把鬍子刮掉,不張嘴說話,和王璁站在一起,說是他兄長,一點不爲過。”
潘筠:“張真人長得也不老啊,面色紅潤,身姿挺拔,看上去就是氣血豐盈,還能活很長時間的人。”
“但我更相信我叔祖不會無的放矢,也相信書中記載的數據。”
潘筠摸着下巴道:“話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張真人的修爲等級,他若是已進第二侯,無病無災的情況下,活他個百多年不成問題。”
薛韶:“若張真人真的天不假年,張留貞此時讓你帶他的人去倭國,就是把你拉下水。”
潘筠不在意的揮手道:“沒關係啦,我早打上張留貞的標籤了,已經在水裡撲騰好久,不差這一件事。”
薛韶張了張嘴,明白過來:“你是決定要幫他的。”
潘筠:“我三師兄和四師姐都在他的船上,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要我放棄他選別人,那我成什麼人了?”潘筠道:“雖然我這人很識時務,但也是有所堅持的人。”
薛韶忍不住笑了一聲。
潘筠就扭頭瞪他:“你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嗎?我品德如此高尚……”
薛韶連連點頭:“你沒說錯,潘道長的確一直是品德高尚的人。”
倆人說着話回到鳳棲院門口,一起在門口停住。
薛韶道:“如此一來,你請假的事就十拿九穩了。”
“我走了以後,還請你幫忙看顧一下他們幾個,尤其是我房間裡的兩個,紅顏也就算了,另一個可不能叫人發現了。”
薛韶點頭:“我會看着的。”
潘筠就點頭,衝他揮爪子:“不多送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