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皇后有喜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前朝後宮!“是真的麼?”即使太醫再三確認了,皇后兀自不放心的追問,“本宮……本宮真的是有喜?你看準了是喜脈?沒錯兒?”太醫正要再一次肯定,卻見皇后忽然舉袖掩面,嗚咽出聲!“這麼大的喜事兒,你哭什麼?”宋宜笑眼中也有淚光閃爍,邊遞帕子過去給皇后擦臉,邊哽咽道,“你該高興纔對——快快收了淚,這會子是最要緊的時候,可不能動情緒!”聶皇后一面努力忍住嚎啕大哭的衝動,一面語無倫次道:“我早就不抱指望了,這兩個月月事一直沒來,我只道是侍奉太后以及操辦太后後事過於疲憊傷心的緣故,怕說了出去叫陛下操心,特特叮囑身邊人都封了口。誰能想到——誰想——四嫂你快掐我下,我是不是在做夢?!”“太陽掛在外面呢,青天白日的做什麼夢?”宋宜笑吸了吸氣,輕拍着她手背,“你冷靜點,你這頭次妊娠,雖然太醫跟你左右的姑姑,肯定也會叮囑你,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先嘮叨一回——要不要聽?”“當然要!”聶皇后又哭又笑,反握住她手,泣不成聲道,“我也不指望這個孩子怎麼樣,無論男女,笨一點都沒關係!只要孩子健健康康的,什麼樣我都願意!”宋宜笑又勸了好一會,聶皇后才終於平靜下來,只是她到底還是沒能指點皇后妊娠期間的禁忌,因爲肅泰帝親自趕過來了!看着這位威嚴日漸隆重的皇帝,眼泛淚光的走進來,宋宜笑二話不說起身讓開。果然她尚未來得及行禮問安,肅泰帝已撲到榻上,竟不管四周宮人,以及她這個燕國夫人還在場,一把摟住聶皇后,帝后同時落下淚來!“我先告退了,你回頭替我跟陛下、皇后說一聲!”見此情景,衆人都識趣的退到殿外,宋宜笑整理了下儀容,掠了把鬢髮,輕聲叮囑芳餘,“改天我再進宮來看皇后娘娘——娘娘的性.子你也知道,最是天真爛漫的,又是頭回有喜,接下來……還請姑姑幫忙看着點兒!”芳餘也正在擦着眼睛,聞言連連點頭,又不無遺憾道:“可惜太后娘娘去早了幾日,竟沒聽到這個好消息。不然,太后娘娘一定很高興!”她是扶風堂送進宮的暗子,跟了蘇太后幾十年,屬於心腹中的心腹了。前些日子蘇太后快不行的時候,特意跟她商量,把她留給了聶皇后——太后是怕自己去後,沒了自己的指點與善後,聶皇后應付不了六宮之事,若有芳餘在側,多少能夠爲皇后查漏補缺。沒想到她跟陸冕纔到聶皇后身邊,皇后竟然就有了喜。蘇太后雖然到死都對肅泰帝有些餘怒未消,可這些年來聶皇后一直將她當親生母親一樣敬重愛戴,太后對皇后不無真情。正如芳餘所言,倘若太后知道聶皇后終於有喜的話,一定會很高興的。說不定,太后還能多拖幾日……“太后娘娘泉下有靈,未必不知。”宋宜笑安慰道,“再者,皇后多年無子,太后留給皇后的人才來這未央宮,就有這樣的好消息,可見這是太后娘娘在庇護着皇后呢!”見芳餘聽了這話,越發的淚如泉涌了,她忙壓低了嗓音,小聲道,“這些年來陛下膝下站住的皇子已有六位,大皇子過兩年都就能議親了,皇后這時候有喜,固然是件普天同慶之事,然而……”“夫人請放心,當初太后娘娘讓奴婢跟着皇后娘娘時,爲的就是這樣的情況。”芳餘忙三下兩下擦了臉,鄭重道,“奴婢一定會照顧好皇后娘娘與小皇子的!”交代完芳餘,宋宜笑回到燕國公府,照例先去見城陽王妃,說了此事,城陽王妃微微頷首,眯眼道:“皇后也算是終於熬出頭了!不過,前兩日朝中才有人提過該立儲了,她偏趕着這麼個時候妊娠,按照皇帝一貫以來對她的好,必然要把立儲之議朝後拖,看有沒有立嫡子的指望了。”“好在太后考慮周到,把身邊體己人兒留給了皇后。”宋宜笑明白城陽王妃這麼說,可不是感慨聶皇后懷孕及時,趕着朝廷尚未立儲的時候有喜,不然等太子立下,皇后再生個嫡子下來,可是尷尬了;而是委婉提醒自己,皇后這會估計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釘,抿嘴道,“而且正如外祖母所言,這些年來誰不知道陛下對皇后的心意?貴妃淑妃都是明白人,再下面的料想也沒那本事。”“沈劉兩家的女兒料來確實不會犯這樣的糊塗。”城陽王妃點了點頭,說道,“不過胡婕妤之流,得空還是提醒皇后左右盯着點的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該知道若非皇后這時候懷上,大皇子是最有指望入主東宮的。”肅泰帝雖然對臣下寬厚,沒有鳥盡弓藏的意思,但也不是完全不注意平衡。最重要的是,眼下的六位皇子,除了年紀最小的那兩位還在襁褓裡外,其他皇子到目前看來,論資質乃是半斤對八兩,沒有明顯的差距——貴妃跟淑妃所出的皇子,許是因爲生母會教孩子的緣故,格外懂事些,舉止進退也很有樣子,論氣度確實比其他皇子勝出一籌。不過從選立儲君的角度考慮的話,他們的天賦仍舊無法讓肅泰帝滿意。而肅泰帝原本就不是貪戀美色之人,心思又皆在皇后身上,看到膝下有了六個皇子之後,這兩年去妃嬪處的次數是越發的少了——貴妃淑妃因爲家世的緣故,肅泰帝每個月至少要去看上幾回,其他妃嬪出身寒微,納進後宮也純粹是爲了延續子嗣,肅泰帝可就懶得耗費功夫,不過命人把孩子帶到宣明宮見一見罷了——估計這也是聶皇后懷上的緣故,畢竟近年肅泰帝差不多天天住在未央宮,直到這回蘇太后薨逝,才搬回了宣明宮。生母出身貧寒,將來不會有強勢外戚干政,比之貴淑二妃所出皇子,總是個優勢;資質雖然沒有明顯強於弟弟們,但聶皇后並沒有像肅泰初年時候很多人預料的那樣,抱.養皇子。大家都是庶子的情況下,自然以長子爲重。何況肅泰帝那麼寵愛聶皇后,偏偏聶皇后之前一直無子,肅泰帝怎麼能不爲皇后日後考慮?若儲君的生母出身卑微,聶皇后這個嫡母好歹還能撐一撐場面;如果是貴妃淑妃做了聖母皇太后,將來哪還有聶皇后說話的地方?能被好吃好喝的養着就不錯了。總而言之,皇長子成爲儲君的指望本來是最大的。如今聶皇后這一懷孕,等於是斷了他的前程,大皇子母子會不會有什麼想法跟舉動可不好說!宋宜笑心裡也有這樣的擔心,頷首道:“外祖母說的是,過兩天我再進宮看望皇后,一定轉告她!”城陽王妃其實並不關心殺女仇人的親生女兒,主要是覺得皇后一直盛寵,又跟宋宜笑這個燕國公府的女主人交好,這對燕國公府也是個好處,這纔講了幾句。此刻點了點頭,又道:“其實也只是爲防萬一,畢竟皇后雖然有喜了,是男是女還不知道呢!”不過許是聶皇后確實苦盡甘來了——她這一胎懷得竟是順順利利,芳餘等人千防萬防的各種情況都沒有發生,於肅泰十六年四月初,生下了皇七子。皇七子很是健康,這點讓原本忐忑的聶皇后長舒口氣。到底算算年紀,她已經是可以做祖母的歲數了,才生第一胎,難免擔心自己已非少年時候,體力精力都有衰退,會不會影響到孩子的身子骨兒。“說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紀了,然而你跟陛下都在壯年,哪兒就會影響到七皇子?”宋宜笑知道後半是取笑半是寬慰的說她,“看看,叫我說中了吧?什麼事都沒有——七皇子這氣色,瞧着就知道往後必然是個健壯的。等再過個三五年,你就瞧着這長樂殿上是怎麼個熱鬧法吧!”實際上根本不必等到皇七子能跑能跳的年紀,未央宮就已經十分熱鬧了。正宮嫡子,皇后還深得皇帝寵愛,其餘皇子裡又沒有特別出挑的,豈非現成的儲君人選?若非肅泰帝考慮到自己迄今已經夭折過好幾個皇子公主,擔心好不容易得來的七皇子步上哥哥姐姐們的後塵,決定等七皇子長大些,看看能站住了,再提這事兒,估計七皇子尚未滿月,就會被冊立東宮了。這種情況下,原本就是各方不敢輕慢的未央宮,越發炙手可熱。到了肅泰二十三年,在確認七皇子身體健康,不會忽然夭折,而且天賦雖然不算特別好,但也不比兄長們差多少之後,肅泰帝終於下定決心,詔立嫡子爲儲,入住東宮!這年七皇子虛歲才八歲,如果是尋常皇子的話,尚未到住進嘉木宮的時候。聶皇后在七皇子之後再無所出,難免十分捨不得。但經過肅泰帝的勸解,她也只好答應了。實際上肅泰帝何嘗不心疼嫡子?這畢竟是他期盼多年,絕望數年之後才迎來的孩子。問題是他已經快到不惑之年,雖然依舊身強體壯,尚未感受到衰老的來臨,然而他的生身之父顯嘉帝,與生身之母蘇太后,都不算長壽。即使顯嘉帝只活了四十來年,乃是因爲早年在宮闈裡受了太多磋磨的緣故,但顯嘉之父惠宗皇帝,其實也沒活過五十歲。再往上的睿太祖,倒是活了六十多——但這位太祖皇帝陛下做上皇帝的時候,已經五十多了,真正在位甚至不足十年。肅泰帝嘴上不說,心裡其實一直擔心自己會與父輩一樣,享壽不永。何況作爲一個被稱讚爲“千古一帝”的皇帝,肅泰帝也覺得自己長壽的可能性不大: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日理萬機,可不是說說而已。這種情況下,即使有着舉國最好的大夫圍着轉,一羣宮人不分日夜精心伺候,肅泰帝也深刻感受到了治國的辛苦與不易。這還是他一步步化解了本朝君臣矛盾之後,君臣齊心協力,彼此都大大減輕了負擔之後。所以肅泰帝不能不未雨綢繆,早點將儲君栽培出來。讓才八歲的七皇子獨居東宮只是第一步,爲了避免出現廢帝端化那種離開親爹各種無能的情況,肅泰帝在冊封太子的次日,將其餘六個兒子,全部封了王爵,且許他們十歲之後,都可以上朝聽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陛下這是要讓大皇子他們做太子的磨刀石,磨礪太子了。”不過包括簡虛白在內,沒人阻止此事,連聶皇后,也被宋宜笑三言兩語說服:“你以爲你還有退路?你要是一直無子,說不管誰做儲君,也還罷了。現在你生了嫡子,嫡子又做了太子,一旦將來太子保不住地位,你們孃兒兩個,可未必能有衛氏母子的結局——畢竟誰能保證新君有陛下的寬宏大量?!”何況肅泰帝之所以會赦免衛氏母子,也不全是寬宏大量,也是因爲從大局出發的考慮。宋宜笑繼續道,“你要是有衛氏那樣的城府手段,還能替太子分擔些,然而你根本不是這塊料——你說現在不讓陛下親自教着點太子,硬把他護在你跟前,這到底是心疼他還是害了他?”聶皇后最終默默無言,只苦澀道:“從前沒有孩子的時候,見天的想。那時候覺得只要是個健健康康的孩子,我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現在有了孩子,才發現當初話說早了。”“誰家做父母的不是這樣呢?”宋宜笑安撫她,“沒孩子的時候想孩子,有了孩子更是操不完的心!不過陛下乃太子生身之父,即使將太子送去東宮,又爲太子安排了日後之路,難爲陛下還能害了太子不成?!”肅泰帝自然不會害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嫡子,實際上事實證明他的未雨綢繆非常有必要。因爲包括早就自以爲享壽不永的肅泰帝自己,都沒料到,他會去得這麼早——肅泰三十年,太子年方十五,也不過四十來歲的肅泰帝,忽覺不適,召太醫診治後,卻被神情凝重的太醫院院使強烈建議,立刻放下所有國事,臥榻休養!僅僅休養了兩個月,肅泰帝就撐不住了。不得不連夜召簡虛白等重臣入宮,託付後事。次日一早,詔書發往青州,起復蘇少歌!這道詔書是得到簡虛白同意的,肅泰帝在的時候,憑藉他的手腕與能力,並不擔心朝堂上簡虛白一家獨大。但年少的太子,顯然沒有這樣的能力,至少現在沒有,所以不管是爲了皇室的安全,還是爲了避免簡虛白長期獨攬大權之後變了心思,新朝都必須出現一個能夠與簡虛白分庭抗禮的平衡者。太子尚未來得及議親,聶皇后的孃家“依靠”就是燕國公府,這個人選,也只能找蘇少歌了。論血緣,他是太子的嫡親表叔;論能力,他也是最可能制衡簡虛白的人;論家世,他背後的青州蘇氏,比簡虛白手裡的錦繡堂更完整。而沒有篡位心思的簡虛白,也認可爲太子起復蘇少歌,畢竟他跟蘇少歌在年輕時候交過手,彼此都很瞭解對方。無論爲敵爲友,有這份瞭解,進退都好拿捏,不至於真的起了衝突,將朝堂再次帶入成天勾心鬥角的局面。帝都距離青州遙遠,即使蘇少歌接旨後立刻動身,星夜飛馳趕到帝都時,肅泰帝業已只剩一口氣。他顫巍巍的伸出手,同時握住簡虛白與蘇少歌的手,吃力的將太子,還有聶皇后託付給他們——末了,迴光返照的時候,肅泰帝玩笑似的感慨:“當年你們都曾擔心朕會過河拆橋,不給你們好下場。如今,卻是朕走在你們前面,反倒要擔心你們肯不肯盡心輔佐太子了!”兩人不知道肅泰帝這時候講這番話,是敲打,還是無心調侃,皆神情肅然的保證,一定會盡力扶持太子,使之延續大睿的盛世繁華。“請燕國夫人好好勸慰朕的皇后,別叫她太傷心,太子年少,尚須她照拂。”這是肅泰帝最後一句遺言——這時候聶皇后由於數度昏厥,不得不被擡去偏殿安置。而眉宇之間尚帶稚氣的太子跪伏榻前,泣不成聲的看着肅泰帝緩緩閤眼——這是肅泰三十年的初夏,大睿公認最賢德寬宏的君王,結束了他勵精圖治的一生。喪鐘鳴響之後,舉城慟哭。隨着噩耗抵達各地,幾乎家家戶戶自發披麻戴孝,甚至包括許多外族之人,亦爲之捶胸頓足,涕淚滿襟,哀悼這位將大睿治理到前人所未能及的程度的皇帝。是年,太子於靈前繼位,擬年號延景。這個年號,是年少的太子自己挑的,意爲延續大睿的盛世之景。“朕不會讓父皇失望!”新君看着肅泰帝的靈柩被送入帝陵,再次紅了眼眶,卻努力攥拳,忍住號啕出聲的衝動,認真的對陪伴在他左右的簡虛白、蘇少歌道,“朕一定會讓大睿像父皇在時那樣興盛!”————————————————下章大結局。
大結局——朝朝暮暮相對,年年歲歲相依!
延景帝在肅泰帝入葬之日的宣言並未落空。 這位資質其實只是平常的皇帝,在位期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成就,後世對他的評價,乃是守成之君。但他至少守住了肅泰一朝的成果。沒有發揚光大、更上層樓,卻也沒有作踐前人心血——他從肅泰帝手裡接受了一個輝煌的皇朝,也傳給他的兒子一個鼎盛時期的天下。當然這些不是他一個人做到的,簡虛白與蘇少歌,這兩位延景朝舉足輕重的權臣,亦是居功至偉。實際上很多人認爲,以延景帝的資質,以及登基時的年紀,能夠守成無誤,全在於他有這兩位輔政,而且善於聽取這兩位的建議。因爲延景帝登基之後,最初的十幾年裡,他幾乎從來沒有在朝堂上發表過自己的意見。一直到延景十三年,即聶皇后薨逝的次年,簡虛白因父孝丁憂,順勢請辭。延景帝再三挽留無果,不得不同意這位四朝元老從此致仕之後,延景帝才試着提出自己的主張,開始了在蘇少歌鼓勵下,磕磕絆絆的執政之路。但這些,與簡虛白夫婦,卻已經沒什麼關係了。由於簡虛白的功績與資歷,簡離邈得到了陪葬帝陵的恩典。其實也不全是因爲簡虛白——當年儀水郡主去後,皇室爲了安撫城陽王妃,也是因爲愧疚,許儀水郡主陪葬帝陵之側,也是沒有葬回簡家故里的。如今簡離邈與髮妻合葬,也是理所當然。所以他們不必扶靈前往遼州,但也沒有像蘇少歌當年丁憂時一樣,依舊住在城內的府邸,而是擇了城外靠近帝陵的莊子住了下來。“爹爹一定很高興,終於與娘團聚了。”對於簡離邈的死,夫婦兩個自然是傷心的,但也有釋然,他們都知道簡離邈其實早在儀水郡主去世之後,就沒什麼生趣了。不過是牽掛着簡虛白,才一直熬了下來。後來簡虛白穩固了地位,看着已經不需要他操心了,他也是爲了城陽王妃在堅持——城陽王妃去後,簡離邈沒了牽掛,那時候身體就每況愈下。若非錦繡堂出身的醫者技藝高明,簡離邈也不忍心自行求死,使子孫難堪且痛苦,根本捱不到今日。他去世的時候,簡虛白夫婦都守在榻前,看得非常清楚——簡離邈乃是含笑而逝,他遺容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說是愉悅的。是以此刻夫婦兩個帶着衆多子孫料理完簡離邈的後事,回到偏僻的莊子內時,難過之餘,又有一種別樣的輕鬆,“而咱們,也終於藉着這個機會,鬆快下來了。”簡虛白其實早在肅泰三十年之前就想致仕了,只是沒想到他還沒找機會提出來,肅泰帝竟忽然駕崩,延景帝又那麼年少,彼時的輔政大臣人選,他根本逃不掉。爲了與肅泰帝的一段君臣之情,也爲了不讓親手締造的大睿盛世衰落下去,他不得不打點精神,在宰相的位子上又待了十三年——這也是他當初同意蘇少歌起復的緣故,他早就想退下來了,自然不在乎讓蘇少歌出頭。回想最初的時候,簡虛白之所以會參與儲君之爭,純粹是爲了防備簡離曠的迫害。而這樣的爭鬥一旦加入,便是身不由己。兜兜轉轉了這麼多年,終於一朝宿願得償,自此不必勞形勞心於案牘,卻可自在優遊林下山間,怎能不叫人覺得一身輕鬆?“記得才成親的時候,你就一直許諾要在休沐的日子裡,帶我去佔春館玩耍。”宋宜笑含笑撥開一叢迎面而來的花枝,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許諾了又許諾,卻始終沒有實現。我還以爲……你是打算一賴到底,權當早就忘記了呢!”他們住的這座莊子遍種花木,這季節正是海棠花開的時候,莊中各色海棠如雲如霞,望去美得驚心動魄。宋宜笑凝視着身側的幾株垂絲海棠,語氣中有着悠然的回憶,“當年我在衡山王府裡住着的時候,門前就是這麼一片垂絲海棠。沒想到事隔多年,咱們莊子裡也有這麼一片。不過彼時我正年少,站在花下,人面花容參差彷彿,也沒什麼忌諱的。如今年歲已長,再看這些花,到底有些黯然了。”她這話裡雖然沒有真正的消沉之意,但美人遲暮,英雄氣短,原本都是人間最叫人惋惜的無可奈何。“海棠嬌俏鮮豔,輕盈爛漫,開時蔚然如雲,確實可比少年女子。”然簡虛白莞爾一笑,執起她手,凝望的眸子裡映出此時的妻子:誠然如宋宜笑所言,他們都已經不年輕了。即使長年養尊處優,遠比尋常同齡人顯得年少,但歲月的痕跡,業已攀爬上華鬢,凌遲了美貌。但年華的老去,也沉澱了氣度,磨礪了風華。所以簡虛白說,“然而此刻的你,卻非海棠所能比擬,惟有莊重雍容之花,譬如牡丹,方可形容。”“你是想用這番誇獎,讓我忘記你至今不曾踐諾之事?”宋宜笑欣然收下丈夫的稱讚,然而眼波流轉,卻抓住方纔的話不放,似嗔非嗔,“可是被我發現了?”“若不打算踐諾,我何必趁着還能走動的時候,竭力說服陛下也要致仕?”簡虛白輕撫她鬢髮,笑得縱容又隱含愧疚,“只是一來爹爹纔去,咱們丁憂期間不便遠走;二來你我多年操勞,固然一直有芸姑等人調理身體,也難免落下許多暗疾而不自知!趁這兩年,讓芸姑再給咱們好生診斷一番。”他微笑道,“屆時,區區佔春館又算得了什麼?我必帶你走遍這大睿山山水水,看盡書中描繪的天下盛景!”宋宜笑凝視着他,良久,踮腳於他腮側一吻,含笑道:“好!”接下來的兩年,夫婦兩個果然專心調理身體,爲日後的遠行做各種準備。這中間,許多故人來訪,包括蘇少歌在內,亦撥冗前來拜訪過。他來的時候不大高興,原因也跟簡虛白直言了:“燕國公走得好生輕鬆!卻留我一個人在朝堂上累死累活。”“這話卻置陛下與諸同僚於何地?”但簡虛白毫無愧疚的反詰,“何況蘇相老當益壯,區區政務,對別人而言是操勞,對蘇相來說,難道不是一目瞭然?”“你在的時候也還罷了,你這麼一退,以前你的那份差使,大部分也壓給了我。”他們兩個在顯嘉朝時是政敵,到了端化朝,才漸漸合作,但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是盟友,始終沒有上升到私交的地步。然而在扶持延景帝的過程裡,從朝堂合作上的默契裡,倒是滋生了幾分別樣的同僚之誼,此刻說話已經十分坦蕩自然,蘇少歌所以嘆息,“畢竟你也知道,陛下資質是不如先帝的。爲了不讓陛下落臉面,我不能不多操點心!”“爲什麼要怕陛下落臉面?”然而簡虛白搖頭,“現在已經不是延景初年了,陛下的兄長們不忿先帝越過他們,傳位於年歲最幼的陛下,私下裡小動作不斷——陛下登基已經一十有三年,儲君早冊,地位穩固,這時候即使有些行差踏錯的地方,難道底下人還能抓着不放到要求改立新君的地步?”他提醒道,“我之所以趁這回丁憂告老,正是因爲陛下往後已經不是非留我在朝中不可——否則操心了這麼多年,難爲我還會當真只顧自己逍遙,不管大睿前程?”“……”蘇少歌沉默良久,方苦笑一聲,“許是當年教先帝的緣故,我總覺得爲君者最好一舉一動都謹慎爲上,不要有什麼容人指摘議論的地方。”其實這個問題跟蘇少歌自己的出身有關係,扶風堂擁有青州蘇氏完整的傳承,他幼承庭訓,打記事起就被要求言談舉止務必完美無缺,以免墮了蘇氏聲名。對於在人前發表意見,除非有絕對把握,或者別有所圖,否則都是習慣性的措辭委婉,留足退路,免得一旦說錯,難以下臺。然而這樣的要求放在延景帝身上,卻未必合適。此刻被簡虛白點醒,蘇少歌舒口氣之餘,也不再講這些事情,只關切問,“你既然決定不再出山了,卻不知道往後有什麼打算?回遼州嗎?”“遼州苦寒,我也不是在那裡長大的,去那兒做什麼?”簡虛白搖頭道,“我準備等丁憂結束之後,帶善窈到處走走。第一站應該會選江南——杏花煙雨的江南,說起來是善窈孃家的祖地,我們夫婦卻至今不曾親眼見聞。”“你們倒是自在愜意!”蘇少歌聽到“善窈”二字時,眼波微動,但很快若無其事,含笑道,“到時候我未必還記得來給你們送行,今日先以茶代酒,祝你們夫婦一路順風了!”簡虛白端起茶碗跟他碰了下,笑道:“屆時我們卻會記得在江南給你稍些土產的,你不要忘記給送東西的人打賞就好!”也許是真的忘記了,又或者是那份隱秘的情愫怕被察覺,此後蘇少歌雖然派人送過兩回東西,自己卻未再登門。直到簡虛白夫婦出孝,揮別子孫故舊,離開帝都南下的那日,燕國公世子簡清世攜妻帶子,身後是衆多弟弟妹妹,悵然返回帝都,卻在細雨濛濛裡看到了獨自負手佇立的宰相蘇少歌。他自要上前招呼,也有點好奇:“蘇相一向政務繁忙,何以在此?”“原本想給令尊令堂送行的,然而看着你們一家道別,不忍打擾,就在這兒站了站。”蘇少歌微微一笑,“如今正準備回府,告辭了!”“蘇相慢走!”簡清世看着他的背影,暗想:世人都說蘇相與爹爹早年有怨,甚至謀奪過孃的孃家產業,然而今日爹孃遠行,他竟特意來送,可見他與爹爹到底還是有幾分知交情誼的。卻不知道蘇少歌回府之後,揮退侍者,獨自在書房展紙研墨,頃刻間落下一闋《鳳孤飛》:輕雨疏風黃昏,惆悵荼蘼落。早知是春末,猶不信、應笑我。熟彈《鳳凰》卻無諾,從今後,誰稱婀娜?只憑迢迢祝寥廓,歲歲相脈脈!他素來善於自控,自幼養就了內斂深沉的心性,除了血脈親人外,對人對事,鮮少動情。實際上當年在佔春館裡,對宋宜笑略覺異樣之後,他也是立刻斬斷心思,從此刻意疏遠了這位燕國夫人。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這些年來,他跟宋宜笑的關係也算不上好,甚至一度起過沖突,互相算計,然而此刻白髮蒼華,追想平生所見女子,印象最深刻的,卻仍舊是宋宜笑。從第一次見面起,已是他人之婦的宋宜笑。甚至有幾年,他不知不覺將常彈的曲子,從原本的《風入松》,變成了《鳳求凰》。暢想假如自己在宋宜笑未曾嫁入燕國公府時,就遇見這個女子,也許,這首古時才子情挑美人的曲子,會得到什麼許諾與結果?妻子玉山大長公主不知就裡,爲此一度很是欣喜,以爲丈夫是爲自己彈的。卻不知道蘇少歌醒悟過來之後,一度汗溼衣襟。他不是肆意的人,實際上在扶風堂的教誨下,他也不可能養成肆意的性格。宋宜笑有夫,他亦有婦。這份情愫,是根本不可能見於天日的。發乎情而止乎禮——他曾這樣要求過妹夫姬紫浮,那麼自己也應該做到,也必須做到。今日斯人遠去,再見恐是無期,即使有期,這樣的歲數,也該放下了。畢竟他知道玉山大長公主是怎樣的愛慕着自己,若在此後這不多的餘年裡,心中卻仍舊惦記着另外一個人,即使玉山大長公主根本不知道,蘇少歌覺得,亦是叫人不齒。他拈起白宣,靜靜的看了一回紙上詞句,終究將之扔到旁邊的水盆裡,看着盆中清水,將墨跡打溼,隨手一撈一攪,紙與墨皆泥濘,渾濁了水色,亦消弭了秘密。閤眼,張目,蘇少歌重鋪白宣,這次卻取了丹青調色,精勾細描,繪下一幅並蒂蓮圖,揚聲喚入下人:“殿下在何處?將此畫送與殿下玩賞。”而此時的宋宜笑,正靠在丈夫肩頭,從軟風偶爾掀起的簾隙間,打量着沿途的風景。前世今生,不算當年去遼州的那趟,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好奇自然是有的,不過其實她對於到處遊山玩水,興趣不是很大。哪怕此行的第一個目的地,是江南宋的桑梓所在,然而宋宜笑對宋家沒什麼好感,對江南這個地方,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嚮往。由於幼時的經歷,她一直以來所求的,無非是夫妻和睦,兒女成行,以及安居樂業。對於走遍大睿千山萬水,一睹河山壯麗,宋宜笑不反感,但也沒覺得迫不及待。這一回之所以願意起程,無非是,因爲簡虛白會陪着她。——儘管他不知道她對此興趣平平。但定居也好,漂泊也罷;頤養也好,跋涉也罷;帝都也好,江南也罷——只要他在,這些都是無所謂的。馬車駛過一簇低下來的花樹,趁着花枝拂過車窗的瞬間,宋宜笑眼疾手快摘下一朵,笑吟吟的拿在手裡輕嗅把玩,眼角暗瞥着攬抱着自己的男子:你可知道,萬水千山,若無你同行,在我眼裡,亦是索然無味。但因爲有你在,縱方寸庭園,在我眼裡,亦是無限美好的天地!簡虛白注意到妻子的目光,微笑着低頭在她發頂吻了吻——從顯嘉朝,經端化、肅泰,到現在的延景朝;從戰戰兢兢殫精竭慮的自保,到位極人臣,大半生的歲月裡,有過溫情脈脈,有過波瀾壯闊,亦有過殺伐暗鬥、流年靜默。當年的意氣風發,曾經的權傾朝野,都已在光陰的嘆息裡,洗滌成淡泊。在往後的餘生裡,他只願與妻子靜享一段現世安好——朝朝暮暮相對,年年歲歲相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