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呢?”褚月妍的聲音尖銳,來勢洶洶。
長林連忙上前阻攔:“郡主,長孫殿下有命,不準任何人打擾。”
“我要見我大哥!”褚月妍道,一把拂開他就往裡闖。
她到底是褚琪暉的親妹妹,長林就是例行公事的擋了一下也便不再多言,識趣的退到一邊。
褚月妍推門進去。
彼時天才剛剛擦黑,褚琪暉的書房裡沒有點燈,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桌案後頭,神色疲憊的閉目養神。
聽聞外面的動靜,他皺眉看過來一眼,不悅道:“你怎麼來了?”
長久未動,他的聲音聽起來帶了幾分粗糲和暗啞。
褚月妍看着他臉上懨懨的神色,有片刻竟是沒能緩過神來,過了一會兒才收拾了散亂的思緒開口。
“剛纔我在花園裡遇到長森,白天的事我都聽說了。”褚月妍道,隨手關了房門。
那屋子裡的光線有點暗沉,她也沒有幫忙掌燈的閒情,只就徑自走過去,雙手往褚琪暉的案頭一撐,道:“那個死丫頭簡直無法無天了,當面就敢給大哥你的難堪,大哥你難道還要繼續忍她嗎?”
褚琪暉的眉頭皺了一下,沒有說話。
“大哥!”褚月妍加重了語氣嬌嗔着又喚了一聲。
“否則呢?”褚琪暉這纔開口,鬱郁的嘆了一聲,“父親寵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又如何?”褚月妍的眼中閃爍着灼灼火光,語氣銳利的打斷他的話,一拍桌子道,“就是因爲父親寵着她,你就不怕她有一天爬到你的頭上去嗎?大哥你是皇長孫,是將來的一國之君,如今卻被那個丫頭處處掣肘?這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
褚琪暉的面色一冷,提醒道:“不要亂說話!”
就算他的皇長孫,可“一國之君”這四個字,卻也是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的。
褚月妍察覺自己失言,也是臉色一白,不過隨即想到這裡是褚琪暉的書房,外人進不來,遂也就泰然道:“我就是不服氣!大哥,你不覺得那死丫頭已經越來越過分了嗎?今天她就敢公然出言威脅你,保不準明天就直接對你動刀子了,到時候你也忍着她?”
褚潯陽的態度的確是讓褚琪暉大爲光火,但他卻沒去接褚月妍的話茬,只是面色不愉的聽着。
“別忘了——”見到褚琪暉無動於衷,她的眸光一閃,就又冷笑了一聲道:“她背後可還有一個褚琪楓呢!”
褚琪暉的目光閃了閃。
褚月妍不禁有些急了,繞過桌案,用力拽着他的手臂道:“大哥,難道你真的要坐以待斃嗎?他們兩個的命好,恰是生在了大榮城破兵敗之時,皇祖父本來就對褚琪楓另眼相待。你雖是長子,可是因爲方氏那個賤人擋着,這在身份上還是差了一重的。以前的時候大家還可以掩飾太平,可是現在呢?就衝褚潯陽今日對你的態度,你還指望着日後咱們雙方可以相安無事嗎?”
提起褚潯陽今天的表現,褚琪暉儒雅的臉上就有一道風雷閃現。
褚月妍瞧在眼裡,心思便又轉了一轉,再接再厲道:“大哥,父親寵她你是知道的,就算你惦念着兄妹之情,卻難保她不會爲了推褚琪楓上位而操刀相向。”
這句話,正是敲在了褚琪暉的心口上。
褚潯陽再得褚易安的青眼相待,也終究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女子,他真正的防備的人——
其實一直都是褚琪楓!
這個弟弟,少年睿智,又生在了一個最好的契機上,雖然褚易安對他們兄弟一視同仁,可是褚琪楓在皇帝那裡卻極受關注。
思及此處,褚琪暉便更是心煩意亂了起來。
他拉開褚月妍的手起身,眉頭深鎖的走到一邊,慢慢思慮着開口:“你的意思——她會對我動手,替老二掃清障礙?”
“哼!”褚月妍不置可否,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就勢往那椅子上一坐。
她隨手撿起桌上的白玉紙鎮在手中觀摩,一邊道:“大哥你難道還覺得她會手下留情嗎?你當是我不知道?她連蘇皖都敢公然下殺手,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的?”
褚琪暉勃然變色,驟然回頭怒斥道:“你又去見過蘇皖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以後少和那些人接觸嗎?”
褚月妍被他聲色俱厲的模樣唬住,隨即也來了脾氣,將那紙鎮往桌上一扔就站起來,不甘示弱道:“果然大哥你也知道這件事?你既然知道,爲什麼當時不趁熱打鐵的把她揪出來?”
重傷朝臣之女的罪名壓下來,任憑她褚潯陽再有什麼能耐,也註定是要廢了的。
因爲蘇皖和褚潯陽之間有過節,所以起初從蘇皖那裡得了這個消息的時候褚月妍其實是不信的,此時從褚琪暉這裡得到確認,自是扼腕。
她氣的滿臉通紅,恨恨的瞪着褚琪暉。
褚琪暉自知拿朝局利害跟她分析根本無用,索性也不解釋,只道:“你也知道她的作爲不妥,若是傳出去,我們東宮也要跟着一起吃罪。”
褚月妍倒是信以爲真,隨即又是諷刺的一聲冷笑:“你把人家當妹妹,當自己人,人家可就未必認你這個哥哥了。大哥,事到如今,你就給我句準話吧——”
她說着,頓了一下,眼底兩簇火焰似乎又焚燒的更爲濃烈一些,冷然道:“這件事,你到底要如何處理?”
褚琪暉也是爲難,對褚潯陽本能的顧忌只是其一,最主要是褚易安那裡沒法交代。
心中權衡良久,他也不過一聲無奈的嘆息道:“同室操戈,不會是父親想要看到的。”
如果褚潯陽在這裡,大約是要冷嗤一聲“虛僞”了。
褚月妍聽到這話,卻是放下心來,冷笑道:“有大哥你這句話就夠了,這件事根本就無需我們動手,誰讓她自己隨便得罪人呢?只不過到時候——”
“夠了!”褚琪暉的眉心一跳,沉吟一聲突然斷然打斷她的話。
褚月妍困惑皺眉。
褚琪暉卻是面容冷肅的看了她一眼道:“什麼也不要跟我說,你也不要插手,知道嗎?”
最後三個字,他的聲音突然放緩壓低,甚至是帶了明顯的警告意味。
褚月妍一驚,隨即便有些急了,迫切的上前一步:“可是——”
“記住我的話!”褚琪暉仍是沒讓她把話說完,冷冷道,“從現在開始,不准你再出府,你也不要再去見蘇皖,不管是南河王府還是蘇家的事,都和我們無關,你也不要摻和。”
褚月妍被他冷硬的語氣喝住,不安的捏着衣襬卻是欲言又止。
褚琪暉已經不想多言,徑自背轉身去。
褚月妍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踟躕良久,最終也是沒能說什麼,一跺腳心有不甘的轉身離開。
長林守在門口,連忙斂神:“郡主慢走!”
褚月妍沉着臉哼了一聲,卻是頭也不回,直接快步奔出了院子。
長林方纔就一直守在門口,書房裡的動靜自是聽的七七八八。
思忖着看了眼褚月妍的背影一般,他便是回頭看向門裡,試着道:“殿下,小郡主的脾氣倔,需不需要屬下安排人手過去看着——”
褚琪暉說是不準褚月妍再出門,褚月妍可不見得就會照辦。
褚琪暉站在那裡沒動,面對大門口的只是側身的一個影子,臉上的神色隱在緩緩降臨的夜幕之下極不清晰。
聞言,他卻未語,只是緩緩擡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
不管?
還是由着褚月妍背地裡去和蘇家兄妹糾纏?
長林的心裡頓時冒出一片徹骨的寒意,眼睛瞬間瞪的老大。
褚琪暉沉默良久才轉身一步一步朝大門口走來。
外面的天色還沒有全黑,他的面部輪廓也隨着逐漸逼近的腳步點點呈現清晰。
面孔還是那張面孔,儒雅而清俊,但是眼底神色卻帶着長林看不懂的陰冷和暗沉。
他一步一步的往外走,行過長林身邊。
長林下意識的想要往後退讓,他卻突然止了步子,擡手輕輕壓在了長林肩上,慘然一笑道:“不管怎樣,褚潯陽還有一句話是說對了的——本宮,不能做叫父親心寒的事。”
因爲他不是嫡子,所以如果讓褚易安厭棄了他,那麼他就什麼也不是了。
如今他唯一的依仗,唯一比褚琪楓出彩的地方就是佔據了太子長子的這個位置,一旦激怒了褚易安,他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長林的心中又是抖了抖——
他不想爲此而激怒褚易安,所以選擇作壁上觀,但是卻讓褚月妍去出頭?
這便是要捨棄褚月妍,將她推做鋪路石了?
到時候就算東窗事發,褚易安再怒,也不能遷怒於他,因爲他勸過了,也警告過了,一切——
都是褚月妍自作主張!
是什麼人說皇長孫的性情敦厚溫和的?
或者更確切的說,是皇室之家所有人的血液裡都不容許有這樣的弱點存在吧?
“是!”長林垂下眼睛,重重的應下一個字。
褚琪暉於是舉步跨了出去。
時間回溯。
錦畫堂裡,褚潯陽見過褚琪暉之後就直接回房,一聲不吭的坐在了榻上。
那張睡榻是擺在向東的窗口,正對花園,窗子刻意開的低了些,平素坐在這裡,無論是對弈還是看書,都能順帶着賞花觀景,即便是最無聊的時候,褚潯陽也習慣於趴在那窗口看着外面園子想事情。
然則這次反常,她隨意的往那裡一坐,再就一動一不動,手邊擱着的書本和花繃子也全都視爲不見。
外面的天氣晴好,卻是不知道爲什麼,這屋子裡的氣氛就莫名讓人感覺出幾分肅寒的冷意來。
“郡主——”青藤謹小慎微的開口,神色之間再不復平日裡嬉笑怒罵的模樣,一句話斟酌了許久才問出口,“您——生氣了?”
以前的諸多事情,褚琪暉就算是做的再過分,褚潯陽也看的很淡。
可是這一次——
無可否認,就連青藤也能感覺到她渾身沸騰而起的冷意和殺意。
褚潯陽抿抿脣,神色之間沒什麼改變,想了一下突然道:“你看看青蘿在做什麼,如果沒事的話,就叫她來見我。”
“是!”青藤應了,小心翼翼的又瞅了眼她的神色才輕手輕腳的轉身走了出去。
褚潯陽的目光不經意的微微一瞥,瞧見手邊放着的花繃子,撿起來又覺得心緒不寧,遂又放下,猶豫再三,還是去了前院褚易安的書房。
褚易安手中總攬着戶部、刑部和禮部,又需要協助皇帝處理一些政務,白天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宮裡的。
褚潯陽這一趟過去,他果然也是不在。
“參見郡主!”院子裡把守的侍衛都知道褚易安對她沒忌諱,故而也沒攔着。
“嗯!”褚潯陽略一頷首,徑自進了書房。
在某些方面,褚易安的喜好和她相同,都喜歡簡潔明亮的佈局,這間書房裡的取光角度極好,一張寬大的桌案,數個高大的書架立在牆邊,古樸之中透着大氣,卻唯獨欠缺着奢華的作風,讓人覺得會配不上他一國儲君的身份。
褚潯陽這日的心事沉重,漫無目的的在屋子裡走過一遍,幾乎將這屋子裡的每一件擺設都逐一摸了個遍,最後想了想,還是開啓暗門進了書房下面的密室。
這間密室設在地下,前世的時候褚潯陽也只是年少貪玩的時候跟着褚易安進去過幾次,後來隨着年歲增長,好奇心也不那麼重了,也就沒再當回事,直至最後一次——
陰錯陽差,褚琪炎竟然異想天開的想要將她囚困此處。
下面密室的佈局比書房還要簡潔,與其說是一處密室,倒不如說是一處秘密書庫,裡面幾乎佔滿了三面牆壁,都豎着高大的書架,上面滿滿當當的擺着各類典籍,小到遊記話本,大到史典兵書,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褚潯陽也不知道褚易安爲什麼會在這裡存放這麼多的書籍,她唯一重視的,就是暗格裡他精心保存的那幾封舊信,出自樑汐之手,只記錄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的信件,卻是——
他在餘生裡,用以憑弔一個人的全部依託了。
褚潯陽在那個暗格前站了許久,幾次擡手想要去碰觸裡面那個紫檀木的小匣子,卻是心亂如麻,掙扎了數次之後終於還是放棄。
有些事情,雖然她已經置身其中,但也還是不願打破這種表面上的寧靜。
良久之後,她便又將那牆上暗紐壓了進去,轉身時,目光恰是迎着對面唯一空缺出來的一面牆上那道熟悉的裂痕。
目光怔了怔,忽而就又似是看到了那日東宮滿門被屠血染刑臺時候的慘烈。
那些滾落在地的頭顱,那些熱血噴灑的身軀,嚴格說來,那些人都是爲她而死,而最後——
哪怕是她手刃了始作俑者的褚琪炎和褚琪暉,那些在刀鋒之下冰冷凝固的血液也再不能重新被溫熱了。
褚琪暉是父親的兒子,對她而言,卻可以什麼都不是!
褚潯陽的思緒飛轉,正在失神就聽到上面密室暗門悄然開啓的聲音。
她定了定神,擡頭,就見褚易安大步從上面下來。
因爲從宮裡匆忙回府,他身上還穿着朝服。
褚潯陽盈盈一笑道:“父親!”
“嗯!”褚易安應了聲,走到她面前,四下看了眼,“聽曾奇說你找我,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不知道父親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閒着無聊就四處走走。”褚潯陽道,突然想起了什麼,就不解的看了眼他身上衣物道,“是有什麼事嗎?父親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嗯!”褚易安點頭,“今兒個下朝之後陛下已經撂了話,安樂大婚之前,要先舉行納妃的慶典,說是聖旨過幾兩日再頒,內務府那邊我提前去打了個招呼,就直接回來了。”
總管內務府的是睿親王褚信。
納妃大典,少不得內務府和禮部之間的運作。
說話間,父女兩個已經回了書房。
對於這個消息,褚潯陽還是有些意外的,脫口道:“那拓跋淮安呢?他的王妃人選——”
褚易安的脣角彎了一下,意味深長的拍了下她的肩膀道:“陛下納妃,漠北五皇子的身份也會跟着水漲船高,陛下的意思是在安樂一事上委屈了他,此事隨他的心意,可以酌情押後再議。”
一旦拓跋榕瑤先行入宮,那麼在輩分上拓跋淮安便當是算作皇帝的大舅子了,雖說漠北那裡天高皇帝遠也沒人在意,但是這個輩分算下來——
褚潯陽靈機一動:“這樣一來,難道是要從外姓裡頭選了?”
褚氏家族在皇帝上位之前遭遇那場大劫,人丁不豐,如果要壓着輩分來,那麼皇族裡唯一合適的就是睿親王府裡褚信續妻再娶生下的那位嫡女了。
可是皇帝的猜忌心重,卻是未必肯讓褚信和漠北扯上關係的。
這樣一來,也就應該只能從外姓裡挑了。
“已經有了一位漠北公主進宮,其實這門親還要不要結也就是那麼個意思了。”褚易安卻是不甚在意的微微吐了口氣,坐回了案後。
褚潯陽又再想了想,突然就不可思議的笑了一聲出來:“父親,這兩個月爲了聯姻漠北的人選鬧的人心惶惶,好像——我們是都被算計進去了!”
皇帝表面上的功夫做的好,打着對拓跋淮安一行人禮讓謙和的態度創造機會讓他自行選妃,但實際上應該是拿捏準了拓跋淮安在這件事上的謹慎用心,用的就是一個拖字決吧?
後面剛好又出了褚靈韻這事兒,他便當做對此事厭倦,直接便要下旨封妃。
這樣一來,拓跋淮安反而被算計了一把,幾乎要得不償失。
褚易安的目光一深,神色卻很淡然,只道:“其實是我們一葉障目,沒有考慮的深遠,不管是這朝廷裡的哪一家和漠北牽扯,只怕都不能得陛下的寬心。現在想來,這個結果也不算意外。”
褚潯陽暗暗感慨了一句,薑還是老的辣。
但是對於此事,也就不加評論了。
皇帝算是加官算計,可他的算計的再怎麼周到卻是萬也不會想到拓跋榕瑤纔是此事上面拓跋淮安最大的籌碼,怎麼都不算空手而回了。
拋開這些與己無關的事暫且不提,褚潯陽猶豫了一下,還是有些遲疑着緩緩擡眸看向褚易安:“父親——”
褚易安一怔,隨即皺眉:“怎麼了?怎麼到了父親面前還這樣吞吞吐吐的?你還有什麼事是不能和父親說的嗎?”
他的面孔帶着彷彿與生俱來的嚴肅表情,語氣卻輕緩,打趣了一句。
褚琪暉的事她雖然是不想褚易安爲難,但也不是個拖泥帶水的個性,既然已經決定了便也就不再遲疑,深吸一口氣道:“是大哥的事,父親你是知道的,我和雷側妃他們之間的關係不睦是自古有之,雖說是一家人,可也難免會有起衝突的時候,到時候——”
到底是心存愧疚,褚潯陽說着就不覺的頓了一下,才又提了口氣道:“我是怕父親你會爲難!”
褚易安定定的望着她,卻是沉默不語。
偌大的書房裡,在一瞬間就靜的落針可聞。
褚潯陽心中忐忑。
她可以對任何人都不放在眼裡,卻未有褚易安——
她的每一重作爲都要忍不住考慮到他的立場和感受。
因爲她自己存在的本身就是對方的負擔,她不敢要求也不能要求父親爲她捨棄自己的親生兒女。
屋子裡,等待她的是褚易安長時間的沉默。
褚潯陽緊緊抿着脣角,神色複雜的看着他。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褚易安才似是從迷濛中緩緩回神,他擡頭,看了褚潯陽一眼,那目光還是和往常無異,最終擺擺手道:“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嗯!”褚潯陽應了,如釋重負的出一口氣。
遲疑了一下,又道:“謝謝父親!”
“傻丫頭!”褚易安的脣角牽起一個笑容,隨後便已經埋頭去翻閱桌上公文。
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看是就在他垂眸的那一瞬間,褚潯陽卻真切的聽到他鼻息間發出的一聲近乎蒼涼的淺嘆。
可是此刻——
卻是完全沒有了她選擇的餘地。
看到他還有公務要忙,褚潯陽就沒再滯留,告辭了出來,行至門口,她還是忍不住回頭又再深深的看了眼那埋首於案後忙碌的男子。
“父親,如果註定了有朝一日曆史還有再重演一遍的可能,那麼我只能請你原諒我。”她如是這般在心中對自己說。
然後,轉身。
決絕的離開!
大門合上,屋子裡又恢復了一塵不染的寧靜。
褚易安字那封公文上擡頭,眼底神色複雜,盯着地面上斑駁灑落的光影良久,直至院外褚潯陽的腳步聲消失不見他纔開口喚了聲:“陸元!”
“殿下!”陸元推門進來。
“去把曾奇叫來!”褚易安道。
“是!”陸元應了,轉身快步走了出去,不多時把曾管家給找了來。
曾管家進門的時候褚易安還猶且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盯着打落在地磚上的陽光失神。
“來了!”見他進門,褚易安便往身後的椅背上一靠。
曾管家大致已經知道他想問的事,於是也不等他開口追問就已經自主將之前錦畫堂發生的事對他闡明。
“屬下本來也沒在意,後面聽聞郡主突然過來這裡,覺得事情有異這纔過去問了。”最後,曾管家道,神色之間一片凝重,“長孫殿下的人手已經從錦畫堂周圍撤走了。”
褚易安面無表情的聽着,不置可否。
若在以往,曾管家是肯定不會摻言他的家務事的,他既然尊褚易安爲主,對褚琪暉那些人自然也要保持一個度。
可是如今——
“主上,說句逾矩的話,現在南河王府背地裡的小動作越來越大,殿下還要護着郡主,此時的處境說是步履維艱也不爲過,實在容不得任何的閃失,稍有不慎,那就是滅頂之災啊!”斟酌再三,曾管家還是跪了下去,“主上,屬下知道您在此事上面難以取捨,但是平心而論,哪怕只是爲了郡主,郡王爺上位也是最合適的人選。更何況,郡王爺他有容忍雅量,也不至於會對長孫殿下他們趕盡殺絕,但是反之——恐怕就真要演變成蕭牆之禍了。”
不是褚易安的手段有問題纔沒有察覺褚琪暉對褚潯陽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而是從根本上,他是一開始就沒有這重防範。他是偏疼褚潯陽一些,但是對其他的子女也都足夠寬容大度,卻是萬也不曾想到,自己這個向來都一忠厚老實著稱的長子竟會做出這種事來。
難怪褚潯陽會憤怒,而他——
不僅憤怒,更是失望!
兩個兒子,他是從來沒有想要分一個親疏內外來的,但是褚琪暉這樣的舉動。
“說了半天,你又何必在我的面前都繞彎子?直說也就是了。”褚易安想着,卻是不覺的笑了笑,“琪暉的作爲,眼下說是衝着芯寶,其實已經是針對琪楓的打算了,芯寶擋不着他的路,可是——”
他的位置,原本就是要留給褚琪暉的。
曾管家汗顏,神色尷尬的垂首不語。
“琪暉他是長子,再怎麼說由他上位都會更加名正言順一些。”褚易安也未曾理會他,只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這樣一來,便是要我現在就開始出手籌謀了嗎?”
他的目光深邃,盯着空氣裡某個未知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麼。
曾管家苦笑:“主上,其實原也不必那麼麻煩的——”
“曾奇!”褚易安笑了笑,眼底有悲愴而荒涼的情緒漫上來,隱約之間,似有水光浮動。
然後他忽而閉眼,將眼前的世界封閉,聲音空遠而沉緩的飄來:“你知道,那個位子,我不能坐!我怕——”
他的聲音屢屢飄散,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
他親手葬了她的家與國,那已然是一條不歸路,如若待到來日還要再踏着她的鮮血尊嚴佔據從她手上失落的江山,他很怕——
哪怕是將來的黃泉路上,都再也無顏見她!
如今他受萬人矚目,無數人都盯着他面前觸手可及的那個位置,可是卻沒有人知道,從一開始,他就從來沒有染指那個位置的打算。
哪怕大榮已亡,哪怕梁氏覆滅,哪怕這天下戰亂紛爭再起,這世間所有人都可以爲了那個位置拼殺搏命,唯有他——
不能!
今時今日他牢牢守着這個儲君之位,只是爲了替褚琪暉鋪路,他沒有對褚琪暉要求的太高,就是爲了化解皇帝的猜疑忌憚之心,讓他能夠順風順水的上位,他也一直以爲這個兒子平庸是件好事,來日登上帝位只做一個守成之君,最起碼在自己死後,褚潯陽也不至於會有風險。
可是如今——
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了。
“主上,此時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曾奇道,“當初您搶佔先機圍困潯陽城的舉動始終都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縱使長公主身死暫時打消了他的疑慮,讓他無從追究,可是您明明知道這些年他對您的戒心從未完全解除。如今莫說長孫殿下的私心太重,根本就不可能在您身後替您護得郡主周全,只就長孫殿下的才智——將來陛下會不會真的準他上位都還兩說。”
褚易安不置可否。
從來就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他也是過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爲了最大限度的壓下皇帝對他的戒備。
當年得知皇帝大軍要將大榮王朝整個顛覆,趁着皇帝佔領帝京風頭正盛的時候他搶先一步南下潯陽,想要帶走樑汐,可是樑汐卻對自己的處境看的十分清楚,半分也沒有猶豫的拒絕了。
他當時也動過強行擄人而走的打算,卻很清楚那女子剛烈的性情,一旦她敢動強,日後必再永遠不能得到她的原諒。
於是萬般無奈之下,他順手推舟做了那場戲,親自動手,做成意圖搶功立威的架勢圍困了潯陽城。就是因爲他的自作主張,皇帝當時便對他起了戒心,但是因爲那一戰着實意義重大,他又立下大功,皇帝不便發作,便就此揭過了。
外人不知,他自己卻很清楚,皇帝心中其實一直都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而如今隨着年歲增長,這種疑心病更是愈演愈烈,一發而不可收拾。
曾奇知道他心存顧慮,還想再說什麼的時候,褚易安卻是突然一擡手,事先阻了他後面的話。
“替我傳信給琪楓,近期我會想法子傳他回來一趟。”褚易安道。
曾奇一愣,隨即飛快斂神:“是!屬下即可去辦!”
褚易安點頭,想了想又道:“芯寶那裡,什麼都不要管,她要做什麼,都由着她去。”
曾奇的心頭猛地一滯,已經明白他所指,道:“蘇家——”
“蘇家的兵權,早就是時候挪移挪了。”褚易安道,滿目之間已經恢復了平日那般剛毅平靜的模樣,還是那個形勢沉穩殺伐決斷的當朝儲君一國太子。
他一直都按兵不動,卻並不代表他是真的動不了。
他要更換繼承人的想法一旦付諸行動,勢必再度引起皇帝超常的警覺,這是一場硬仗,並且只能贏不能輸!
曾奇見他定了心意也才放心。
其實對於褚琪暉或者褚琪楓之間會要上位他都無所謂,只是褚易安對當年種種的執念太深,權衡利弊卻是唯有褚琪楓走出來,才能達到最理想的效果。
褚易安這邊的動作褚潯陽並不知道,而僅僅是三日之中,各家王府就齊齊炸開了鍋,因爲皇帝突然頒下一道聖旨,將漠北八公主拓跋榕瑤納爲了枕邊人,並且爲表對漠北空前的禮遇,直接以妃禮迎入宮門,封榮妃!
消息一出,萬壽宮裡羅皇后始料未及,一時失神便將手邊正在修剪的一株小盆景整個攔腰剪斷。
“你說什麼?皇上要納了丫頭?”怔愣半晌,羅皇后纔是不可置信的突然笑了出來。
“是!”帶回消息來的彩月跪在地上,完全不敢去看她的臉色。
羅皇后的臉上顏色青一陣白一陣不斷的變化,腮邊肌肉不住的抖動,她似是想要極力的隱忍什麼,但最終也還是徹底爆發,將手中剪刀狠狠的一下子拍在了桌上,怒聲道:“荒唐!”
話音剛落,便像是失了力氣一般身子猛地一沉坐在了椅子上。
樑嬤嬤從門外進來,聽了這話不由的大驚失色,趕緊對彩月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出去守好門戶。
哪怕是在壽康宮裡,也不得不防。
羅皇后的臉色鐵青,目光更是陰冷。
她如今這把年紀,也早就絕了爭寵的心思,只要後宮還在他掌握,也只要皇帝嫩給她應有的尊重,對那些女人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可是這一次——
皇帝居然從頭到尾都瞞着她,一直到了今天,聖旨降下她才後知後覺的知道。
“娘娘,不過就是個妃子罷了。”樑嬤嬤心裡嘆一口氣,上前勸道,“而且又是個乳臭未乾的,在朝中更無支撐,還不是牢牢握在娘娘手中的嗎?”
羅皇后冷笑,眼神銳利如刀的斜睨她,一字一頓道:“可是,這件事皇上竟然徹頭徹尾的瞞着本宮,你叫本宮的顏面要往哪裡放?”
不過就是納妃一說,更何況之前羅皇后也曾明言問過拓跋榕瑤的去處,可是皇帝就是隻字不提,這不是明晃晃在打她的臉嗎?
樑嬤嬤對此也不敢隨便議論,只是愁眉不展的垂下腦袋。
羅皇后越想越氣,胸口起伏的厲害,但是後面卻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便是驟然冷醒,又是猛地一按桌角道:“你說的對,這件事的確是有問題,如果只是納妃的話,皇上也沒有必要刻意瞞着本宮了,這裡頭——保不準還有別的事!”
“娘娘是指什麼?”樑嬤嬤道。
羅皇后苦思冥想,最後還是一無所獲的扶額,道:“一時半會兒本宮也揣測不出個所以然來。”
頓了一下還是語氣慍怒道:“既然是要納妃,那就暗中規矩去安排吧!”
“是!”樑嬤嬤領命,連忙下去幫着張羅。
拓跋榕瑤的封妃典禮是在次月初六,和褚靈韻的婚期只差十日,卻也不知道是不是欽天監的官員失職,推算出來的良辰吉日卻是從黎明時分就開始飄雪。
臘月的京城,已經萬物蕭條。
皇室娶正妻的儀式都是在晚上,而封妃就少了許多講究,由欽天監選了吉時,一大早褚潯陽就隨衆人進宮觀禮。
中午宮中要設宴,中間空餘了個把時辰無事,褚潯陽便隨意在御花園裡踏雪散步。
那花園裡有一處梅林,一大片的紅梅豔烈如血,開的正盛,褚潯陽沿着迴廊小徑一路前行,不經意的稍一側目,便是迎着那回廊盡頭一人回眸時候瀲灩清絕的一道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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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老皇帝又納妾了,後面褚靈韻也要嫁了,好多喜事啊~
ps:我來立下軍令狀,從明天開始,我要改成下午三點更文,你們都拿着小皮鞭來監督我吧~我要更不了就往死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