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將錦盒包裹狠狠地砸在牀上,“印月!印月!我的印月哪去了?”他兩隻手下意識地在牀上亂摸着……錦盒“躥”出了包裹,滾落在地上,盒裡面的“東西”也滾了出去……
他忽然停住跪到地面上,抓起錦盒用油燈照着,錦盒裡空空如也。
魏忠賢一把拋開錦盒,舉燈在地面上找起來,“在哪?在哪?在哪……”
終於,他摸到了那個“東西”。
魏忠賢慢慢把油燈放到地面上,兩隻手捧起了那個“東西”,高高地舉起,聲嘶力竭地喊着:“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哈哈大笑,笑得涕淚橫流,笑得比方纔見到的閹人們還要歇斯底里。
奉聖宮燈火通明,寢宮內客印月不時端起酒盞飲着,她坐在几案前,翻看着布衣的畫像冊。
幾天前楊天石對她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布衣若是不認你,把我這腰牌給他看,再跟他說鴿子的事……”
“他爲何這樣說?”
門口的宮女稟報:“夫人,小爺來了。”
客印月欲收起畫冊,忽然止住,任畫冊就那麼展開在几案上。
“請小爺進來。”
朱由校笑嘻嘻地走了進來:“給夫人請安。”
“小爺請坐。”
朱由校坐到客印月對面,瞅着几案上的畫冊。
客印月示意宮女:“你先下去吧。”
客印月撫摸着畫冊上的“布衣”,“小爺什麼都知道……”
“是,不敬之處,請夫人見諒。”說着,給客印月的酒盞斟酒。
“那你爲何……”
朱由校放下酒壺:“爲何不告訴父皇?”
“是。”
朱由校瞅着畫冊:“因爲我是布衣的兄弟。”
客印月驚訝萬分:“什麼?”
朱由校指着畫冊上的布衣:“我與布衣已結爲金蘭。”
客印月更加驚訝:“怎麼可能?”
“這麼多年,夫人以爲由校是什麼人?”
“你父皇的皇兒,我名義上的乳兒,你兩位皇兄的御弟,公公們的小爺……”
朱由校忽然提高了聲音:“我娘呢?我是我親孃的什麼人?她又在哪裡?”他扶着几案,手哆嗦着。
客印月一怔,忽然眼圈紅了,她伸手撫摸着朱由校的手:“小爺,我沒想到……”
“夫人如何會想到。”他指着布衣的像,“夫人畢竟有自己親生的兒子,如何會想到我怎麼想。”他端起剛剛斟給客印月的酒,一飲而盡。
“小爺從來不曾這樣……”
朱由校滿臉通紅:“可我還能怎樣?沒人疼沒人愛……”
“不能這麼說,你父皇是疼愛你的。”
“那是因爲我娘!”客印月聽了點點頭。
“我聽說過,你父皇很喜歡你娘。”
“我曾經恨過你。”客印月聽了又點點頭。
“我看得出來。”
“知道爲什麼嗎?”
“我從來沒有哺乳過你……”
“因爲你不是我親孃!”
“我本來就不是。”
“可我從小就好想喊你一聲娘,可我從來都不敢。我只能叫你夫人,夫人!父皇叫你夫人,我也得叫你夫人!可我不想喊你夫人。我只想叫你一聲娘。”
客印月難過起來:“我也好想有人喊我一聲娘,可就是我親生的兒子,也沒叫過我一聲娘。”
朱由校慢慢平靜下來:“就快了,我會安排夫人與布衣相會……”
客印月脫口而出:“不要!”
朱由校一怔。
“我,我不想這個樣兒,不想在宮裡頭見我兒子。”
朱由校給空盞裡斟酒:“那就在宮外。待有朝一日夫人走出這深宮……”
客印月渴望地問:“若真有那一天,小爺真會放我出宮嗎?”
朱由校放下酒壺,驚訝地說:“天石沒告訴你?嗯,時間太短了。我跟天石說過,到了那一天,讓你們兩情相守,母子團聚。”
客印月忽然跪下:“多謝小爺!”
朱由校趕緊去扶:“父皇造的孽,我也就聊補萬一罷了。”
“小爺這等慈悲心懷,印月無以爲報。”
朱由校滿臉至誠:“我只想叫夫人一聲‘娘’。”
客印月已滿臉是淚:“我,我答應你……”
朱由校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客印月,深情地喚道:“娘……”
山洞內,布衣猛然坐起,冷汗淋漓,他記得自己剛剛在夢中喊娘……
洞內加了一張牀,洞中間掛起一道布簾,將洞室一分爲二,兩邊的巖壁上點着油燈。簾子拉開一道縫,金枝的腦袋伸了過來。
“又做夢了?老是喊娘,你娘在你夢裡頭,到底什麼樣兒啊?”金枝調皮地看着他。
“其實就是嬸孃那樣……”金枝聽了,一撩簾子過來了。
“倒也是,我娘待你比親兒子還親。”她坐到了布衣身邊。
“不知爲什麼,自從給關在這鬼地方,想娘比想爹的時候多。你呢?”布衣摟着她。
“我全都想。”
“總有的多些,有的少些。”
“都一樣。”
布衣捧起金枝的臉:“想得最多的,怕是你那三殿下吧?”
金枝的臉騰地紅了,猛然推開布衣的手:“你又胡說!”
布衣悻悻地說:“我說對了……”竟是有些難過。
金枝看出來了,哄他:“布衣哥,妹子謝謝你。”
“少跟我假惺惺的。”
“人家是真的嘛!這麼些日子,都是你讓着我,從來不欺負我。”
“我以前欺負過你嗎?”
金枝環視四周:“這些日子不一樣嘛。”
布衣也瞅着四周:“……若是咱們沒遇見過三殿下,這些日子還會不一樣嗎?”
“你又瞎說。”金枝摟住布衣。
“我在蟠龍洞裡說的,都是真心話……”
“我知道。”
“可我不想難爲你。”說着還是有些難過。
“我知道。”
“有時候我想,那蕭雲天還不如就把咱們關死在這裡算了,這樣,你就不會再出去,也不會再去見他……”
金枝慢慢鬆開布衣:“宮門深似海,他不出來,我又如何見得到……”
布衣又捧住金枝的臉:“所以金枝,不要再想什麼三殿下,那是你的癡心妄想,他是皇子皇孫,咱是布衣百姓……”
“你不是。”
“那也是他在天上,咱們在地下,咱們跟他不是一路人!”
“你們倆不是兄弟了嗎?”
布衣放開手:“嗨!該跟你怎麼說纔好呢。”
金枝又摟住布衣:“其實我懂,我什麼都懂。我就是,就是自從見到他,心裡頭就再也放不開。可布衣哥,其實,其實我心裡頭也有你……”
布衣忽地站起:“我不要半個!”
布衣朝滴水處走去,捧着石槽裡的水,往臉上撲灑着……
金枝嘟囔着:“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布衣挺起身,臉上滴答着水:“行啦,咱們還是想想怎麼才能逃出這鬼地方吧!”
金枝仍是喃喃地說:“你說得對,要是永遠都出不去,也好……”
布衣環顧着洞內:“也不知那蕭雲天讓我爹幫他什麼忙……”
金充及家,楊天石端着油燈,走進了皇后住的側屋,關上了門。
“本宮估摸着,你也該有個信啦。”
楊天石走過來,將油燈放在牀頭,坐在牀沿上:“心裡亂得很,沒個人商量。”
皇后輕輕拍拍楊天石的手,鼓勵他接着說。
“還是要微臣刺殺三殿下的事,就在陛下觀虜典兵那天。”
“不是暗殺嗎?!”皇后一驚。
“就在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
“你若是做了,他就是釋放了布衣,布衣也活不成。”
“是,那是滿門抄斬、株連九族之罪。”
“幕後主使還是大殿下嗎?”
“他有兩條最得力的狗,錢仕達和魏公公。”
“聽說錢仕達有個兒子,是你好友?”
“錢寧,恐怕毫不知情。”
“怎麼會?”
“就像皇后娘娘和微臣的事情,我爹也毫不知情一樣。”
“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皇后要微臣綁架他們?”
“你是錦衣衛指揮使,你做得到。”
“沒有用。”楊天石略事沉吟,搖搖頭說道:“我早已派出錦衣衛秘密監視錢府,但沒有用。蕭雲天得到的是‘死令’,就是說,指令一經發出,雙方絕不再見面,直到指令被完成。在此期間,只要三殿下不死,綁架者就絕不會放人。再說,他能找到我,我找不到他。在三殿下被刺之前,他不會再露面。我就是綁架了那兩個人,也毫無用處。”
皇后一時無語。
“我只有留下一封奏摺,稟奏陛下,刺殺三殿下乃微臣一人所爲,與我家人無關。陛下知我楊家三代忠耿之士,或能網開一面,不殺我爹和布衣。”
“本宮不要布衣死,也不要你死。”
楊天石深深地瞅着皇后,忽然在牀下整衣而跪。
“皇后娘娘,事出兩難,微臣只有死,我爹和布衣或有一線生機,今日便算告別,往後微臣不能再侍奉皇后娘娘了。好在金家夫婦都是淳厚之人,皇后娘娘但能終老天年,微臣便死而瞑目了。”說着,深深叩首。
皇后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悽然地說:“本宮,本宮想聽你再叫我一聲娘。”
楊天石握住她的手,深情喚道:“娘……”
京城閹市上鑼聲響起,那一排“租”幌的破房子裡,擁出老老少少至少上百個閹人。
鳴鑼開道者越來越近,魏公公威嚴地走在傘蓋下,身邊是劉公公,身後跟着持梃的太監。
一路上“給公公請安!”之聲不絕於耳,閹人們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魏公公了。
魏公公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踮着腳,昂然而行。
房屋租戶的夥計們扛着桌椅跑了出來,在廣場中央擺好,幾個太監將閹人登記冊和文房四寶放在擺好的桌面上,左右侍候着。
魏公公走到桌案前,閹人們蜂擁而至,劉三夾在人羣中,四處張望。
持梃太監開始維持秩序。
“去去去,都給我排好了!”
“你,進去!”
“擠什麼?搶幡呀你!”
魏公公坐下了,對身邊的劉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說:“劉公公也有這等雅興?”
劉公公恭敬地道:“小爺的工房裡頭缺個搭把手的,所以奴才也來瞧瞧。”
“有手藝的,難找啊。”
“是,小爺的吩咐,大海撈針,可也得撈不是?”
身邊的秉筆太監俯身報告:“魏公公,好啦。”
閹人的隊伍,隔着桌案,足有兩丈多遠。
魏公公瞅瞅閹人隊伍:“行,開始吧。”
秉筆太監衝着閹人們喊道:“今日待選入宮的奴才,名額一人!”
閹人們明知如此,猶是喧譁着:“奶奶的,還是一個啊!”
“不知哪個狗日的今日有此福分。”
“還能是哪個,錢最多的那個唄。”
“都給我住口!”持梃太監喊着。
秉筆太監指着排在第一的人喊道:“你,過來!”
排在最前面的閹人看上去已經很老了,歡喜無限地上前一步,衝着魏公公便跪:“小的魏老五叩見魏公公大人!”
魏公公一怔:“姓魏?”
秉筆太監翻開名冊,很快發現魏老五的名字,“近來這些個待選的閹人都改姓魏了。”
魏公公面向魏老五:“起來吧。宮裡頭的規矩都懂嗎?”
“懂,懂,小的整天練習着呢,都練了十年了。”
魏公公點點頭:“見着陛下該如何啊?”
魏老五一聽,立刻又跪下了,表演着:“奴才叩見萬歲爺!”
“起來吧。見着貴妃娘娘該如何啊?”
魏老五已經爬起來,趕緊側身,低眉順眼地說:“奴才見過貴妃娘娘。”
魏公公點點頭:“若是在宮裡頭見着公公我又如何呀?”
魏老五一聽,又立刻跪下,不只是跪,簡直就是趴下了:“奴才拜見魏公公!”
魏公公嘿嘿地笑了:“過啦,過啦。”
魏老五滿臉至誠:“不過不過,小的知道,在宮裡頭,只有魏公公您纔是小的衣食父母。”
魏公公側臉問秉筆太監:“今兒個可是這個?”
秉筆太監找到魏老五的名字,指頭順着那名字朝下“走”,寫着“五十兩”。
魏公公擡頭,笑嘻嘻地面對魏老五:“好啦,繼續練着吧。”
兩個持梃太監立刻上前:“下去!”
“哎,公公大人,小的來了十年了!”魏老五心有不甘,“小的不是沒給錢!小的……”
兩個持梃太監已架起魏老五,朝外拖去。
魏老五猶自喊着:“小的都十年啦!小的給錢啦!小的求公公啦!公公大發慈悲,就允准奴才進宮伺候公公吧……”聲音漸漸遠了。
隊伍中的所有閹人都低下了頭。
秉筆太監接着喊道:“下一個!”
下一個閹人正瞅着被拖走的魏老五,這時一激靈:“小的在!”立刻上前跪下,“小的魏良叩見魏公公。”
魏公公笑道:“果然都姓了魏了。”對秉筆太監道,“可是這一個?”
花名冊上,秉筆太監順着魏良的名字滑着手指,只見數額是“一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