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
奉書聽得莫名其妙,焦躁起來,毫不客氣地命令道:“讓開,你老爹在看你呢。”
“讓他看就是了。答剌麻八剌剛剛在北方立了戰功,你說父親會賞我什麼?他現在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
奉書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脊背一涼,隨即感覺到他的雙手開始不老實。貴族子弟調戲女奴再常見不過,縱然有人看見,也不會說一句話。
她心中一急,脫口道:“既然太子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何不求他賞你皇太子寶?”
蒙古話中的“太子”一詞,即爲大汗的繼承人,不一定是大汗的兒子。而皇太子寶即爲太子印璽,眼下自然由真金掌管,也自然不會輕易送給別人。奉書只是急於脫身,隨口一說,不料胡麻殿下聽了,卻全身一顫,眼中也出現些難以捉摸的奇怪神色。
奉書趁機從他懷裡鑽了出來,撒腿就跑。可剛跑了兩步,迎面卻闖來一個軍士,衣衫凌亂,滿頭大汗,喘着粗氣,見了她,躲也不躲,一條直線朝太子衝了過去,口中叫道:“太子,太子!不好了!”
奉書閃避不及,被那軍士一陣風般地撞上了,懷中的禮物盒子眼看就要塌方。她嚇出一頭冷汗,連連後退保持平衡,最後還是退到了胡麻殿下身邊,被他從後面摟住,箍住雙臂,穩住了手中的禮物盒子。
胡麻殿下笑道:“都告訴過你了,走路小心些。”
奉書咬牙切齒地瞪着那個闖禍的軍士。只見他已經跑到了太子面前。太子身邊的怯薛歹高聲斥責:“大膽!誰讓你來衝撞太子了!有沒有禮數!還不跪下!”
那軍士撲通一聲跪下,從懷中掏出一疊紙,呈給太子,一邊像風箱一般喘息,一邊說:“太子……大都來的急報……阿……阿……阿……”
真金抿了一口酒,失笑道:“什麼啊啊啊的?喘勻了氣再說話!”
“阿……阿合馬死了!”
席中立刻鴉雀無聲。噹的一聲,真金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上,酒水灑滿他的前襟。太子妃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甘麻剌一臉驚恐,鐵穆耳卻難以掩飾臉上的喜色。奉書感到胡麻殿下那雙討厭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她輕輕一掙,就掙脫了他的懷抱。
真金眯起眼睛,眼中有些緊張,有些焦慮,還有些不易察覺的興奮。
他慢慢拿起另一個酒杯,一口喝乾,說:“都退下。”
奉書怔了好一陣,直到另一個奴婢前來催促,才戀戀不捨地走開了去。胡麻殿下走在她身旁。
真金忽然擡起頭來,輕聲道:“答剌麻八剌。鐵穆耳。你們留下。”
胡麻殿下俯下身,附在奉書耳邊道:“我晚上再來找你。”在她腰間用力掐了一把,接着整了整衣襟,臉上的輕薄之色立刻換成了凝重和精幹,穩步回身,朝真金走過去。
奉書絲毫沒有理會他的話,心中只是反覆想着:“阿合馬?就是去年那個不吃烤肉,被罰跳舞的阿合馬,真金太子的大對頭?那樣一個狡猾的狐狸,怎麼說死就死了?難道……難道……”
驀地想起杜滸的話來:“阿合馬那一派的蒙古、色目權貴,都一再勸忽必烈,不能給故宋丞相好日子過,他若是誓不投降,一日不處死,江南便一日不安……可以說,阿合馬越是得勢,丞相便越危險。”
她差點大叫起來,思緒一下子明朗了。這才感覺出腰間的疼來,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
阿合馬深得忽必烈寵信,是權傾朝野的重臣。今年皇族赴上都避暑,阿合馬奉命留守大都,暫駐宮城。沒想到剛過了兩個月,就讓人靜悄悄地刺死在了大都城外。
不僅阿合馬被殺,大都城內竟還有暴`亂跡象。忽必烈得到急報,大驚失色,命親信大臣馳返大都,卻在居庸關就受到了不明人物的阻攔。等他們趕回大都,已是一片風平浪靜,除了東宮南門外倒着一具肥胖的屍體,無人收殮。
整個上都的氣氛都不對了。謠言像颱風一樣席捲了宮城。有人說是朝中受到排擠的漢臣乾的,有人說是被阿合馬嚴酷賦稅所迫害的百姓乾的,還有人說,忽必烈終於受夠了阿合馬的跋扈,自導自演,誅殺了這個日益膨脹的威脅。
也不是沒人懷疑太子。阿合馬和真金的不和,在朝堂上衆所周知。真金此前就曾經數次在忽必烈面前羞辱阿合馬,甚至對他拳打腳踢,最後是讓幾個皇子一齊拉開的。
但太子對此十分坦然。畢竟他此時人在上都,日日侍奉在忽必烈左右,他的那些漢人親信,也多半跟來了上都,沒有機會作案。
奉書默默地觀察着。從真金太子接到急報時的表情來看,他顯然對此毫無準備。但僅僅過了幾個時辰,太子就笑容滿面地出現在了晚宴上,把自己喝得爛醉,唱了半宿的歌。太子從沒這樣放縱過自己。
奉書心想:“師父這下可是幫了太子一個大忙。不知皇帝和太子會不會馬上趕回去,收拾殘局?師父說過,他們回去得越早,對我們越是有利。”
現在她知道杜滸爲什麼這麼說了。若是皇帝真的爲此提前返回,則說明阿合馬之死對朝野的震撼之大,那麼阿合馬死後,朝中重新洗牌的力度也就越大。真金太子已經開始積極活動,舉薦他的親信、支持漢法的和禮霍孫出任右丞相,頂替阿合馬的空缺,並且親自接手了阿合馬一案的審理。他審得從速從嚴,不幾天,就查出了阿合馬的種種滔天罪狀,譬如民間放貸,濫發錢幣,貪贓枉法,迫害朝臣。牆倒衆人推,隨即朝堂上又傳出了阿合馬如何強霸民女,府中養了五百多名小妾,又是如何篤信巫蠱,用人皮作法,詛咒皇帝儘早歸天。
一句話,阿合馬罪有應得。他到現在才伏誅,是他的運氣。
謠言傳到奉書耳朵裡時,阿合馬已經變成了天上地下古今罕有的大奸臣了,秦檜、曹操也只能望其項背。奉書開始只是瞠目結舌,但後來卻自己慢慢琢磨出些門道:“太子就算再能幹,也沒法在短短几天內查出那麼多罪行。但那些罪名也不像是臨時羅織的。是了,太子此前早就掌握了阿合馬不少把柄,只是忌憚他的勢力,不敢輕舉妄動。眼下阿合馬身死,太子自然毫無顧慮,將手中的好牌全都亮了出來。”
接下來便是徹查阿合馬的餘黨。太子雷厲風行,在幕下“漢法派”重臣的協助下,點出了七八百名阿合馬同黨,全都是阿合馬“理財派”的骨幹,請求皇帝從重處罰,啓用更可靠的官吏。
然而到了這一步,精明專斷的忽必烈便開始干涉真金的行動。皇帝不能允許太子將自己的勢力過多地滲透進他的廟堂。
奉書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卻遲遲等不來返回大都的命令。終於有一天,太子垂頭喪氣地回來,把自己在書房裡關了一夜。第二天,謠言傳開,忽必烈悄悄派自己的親信去徹查阿合馬的死因,卻發現是有人竊用了太子的儀仗隊伍,僞稱太子回京做佛事,將阿合馬和幾個親信騙出了城,一舉殺卻的。阿合馬老成多疑,自知樹敵無數,若非接到了太子的令旨,是怎麼也不會輕易離開防禦森嚴的宮城的。
皇太子的儀仗被輕易調動,若說太子在此事中完全清白,誰信?
奉書聽到這個消息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當然知道儀仗的事是誰搗的鬼,可她萬萬沒想到,忽必烈對自己的親兒子竟然也如此的不信任,早早就瞞着他,派人另作調查。
但忽必烈並沒有因此而懲罰責怪太子。阿合馬衆議洶洶,又已身死,也就沒必要再爲一個死人討公道。奉書聽說,忽必烈只是將調查結果送到了真金的桌子上,批了幾句話,讚揚他辦得漂亮。真金當時就面色發白,暈在了地上,調養了好幾日,才逐漸恢復了健康。他行事越來越憂慮謹慎,經常召集幕僚開會到深夜,揣摩皇帝的意思。
真金的幾個兒子也在父親的授意下四處奔波。奉書鬆了口氣,胡麻殿下暫時沒工夫來騷擾她了。虎牙公主也知道父親此時身處漩渦之中,居然也難得地收起了脾氣和任性,變得前所未有地乖巧,也不隨意爲難下人丫頭了,有一次還認認真真地問奉書,漢人的王朝裡有沒有出現過這種事,漢人的皇帝會不會廢太子。
奉書推薦她讀《資治通鑑》。公主真的去讀了幾頁,還用心標出了不認識的字。
忽必烈終於還是穩定住了局勢,直到預定的時節,纔不慌不忙地返回大都,一路上還打了幾次獵。奉書不知道這幾個月間,朝廷裡到底經歷了多麼大的風暴,但她注意到,回程時跟隨在隊伍裡的官員,有一多半都不是三月份跟來上都的那些,並且多了不少漢人面孔。
作者有話要說: 來點政鬥調劑下。阿合馬事件,史家認爲是元朝立國以來最嚴重的政治危機,直接影響了忽必烈後期的民族政策和國家局勢,有興趣可以百度(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