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北去共低眉,孤臣血淚灑南風·
奉書帶着一腔新奇的念頭回到了太子府。杜滸給她說了一個日子,命她在當日想辦法混進太子的會客廳去,偷聽他們的談話。
他說:“你只要認認真真聽便可,不管他們說了什麼,都不許出聲,不許動,不許暴露自己。這是最後一件任務,完成之後,晚上到鐘樓來,把談話的內容一字一字的對我說清楚。出門之前,帶好你要帶的東西,以後就不必回太子府了。”
他頓了頓,神色更加凝重,又說:“我在大都這幾年,先是蟄伏探聽,再是奔走籌劃,到現在才湊出這麼一個機緣。我倒是也識得一些別人,可以幫忙,但想來想去,還是你最合適,我也最信得過。你一向是個機靈孩子,這一次,不要讓我失望。”
奉書心中有些忐忑,但這是師父提出的要求,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況且,完成了這件事之後,就能回到他身邊,再也不離開了。
而且還有母親……杜滸告訴奉書,他抽空去瀛國公府瞧過,歐陽氏果然已經被接到了府裡,成爲了全太后的女賓客——二皇孫府上遞出的條子,瀛國公府自然是半個不字都不敢說的。只是歐陽氏從此深居簡出,沒看到她出來過幾次。雖然仍是半囚徒般的生活,雖然母女仍是無法隨意相聚,但比以前在正智寺的光景,已經好了不知多少倍。開始的幾天,她還不是太開心,但後來再見到的時候,她臉上的陰霾越來越少了。
在瀛國公府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裡,作爲和太后年齡相仿的夫人,她每日的工作不外乎陪太后做針線、誦經、讀書……以及,聊聊以前的事。
奉書心中盤算着,等做完師父佈置的這最後一件任務,回到他身邊後,第一件事就是設法溜進瀛國公府,和母親再痛痛快快的見一面。然後,想辦法見到二姐,真心謝她。
她用心觀察着太子會客廳的佈局,查找每一處可能的漏洞。客廳在太子府的前院,和太子的書房相連,後門通向花園和水池,水池對側是太子妃的住處,和奉書所居的奴婢小院正好處於太子府的對角,中間隔着幾十幾百個本事高強的怯薛歹。
客廳裡面,則是整套精美的漢式傢俱,靠牆一排書櫃,裡面全是經史子集。牆上掛着幾幅太子的墨寶,廳北首則是一座大理石屏風,是當年從臨安皇宮裡運來的。
屏風後面倒是個藏身之處。不過屏風後面開着一扇小門,通向走廊和茶水間,是僕役來回伺候的通道。若是有人從門外進來端茶送水,立刻就會發現她。這還不算如果客廳裡的人起身走動,早晚也會發現屏風後面的身影。
小門邊上倒是還有幾個櫥櫃,裡面有不少精美的茶具餐具,平時都上着鎖。櫥櫃不高,沒法躲在櫃子側面或後面。
奉書甚至想到了懸掛在客廳上面的匾額,那上面是故宰相耶律楚材手書的“天地有容”四個字。那牌匾十分巨大,和牆壁之間有着不小的空隙,應該能藏得下一個人的身軀。可是她一日趁無人時,偷偷拋了根繩子試了試,就發現那牌匾遠沒有看上去那般結實,只怕連一隻貓的重量也承擔不住。
最後她還是決定冒險躲在屏風後面,手中端些茶點。萬一被發現了,就說自己是來伺候的。大不了被罵、被罰、被滅口、被處死。反正她只要聽到了談話,立刻就可以逃出太子府,肯定不會乖乖地任人擺佈。
那一天當值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色目丫頭。奉書早早就和她拉上了關係,打聽出了她的住處。到了行動的日子,奉書從藥房偷了些巴豆,下在了那個丫頭的油茶裡,然後在她的病牀前面,自告奮勇地提出替她完成這一天的差事。
雖然有些不厚道,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奉書匆匆忙忙地趕到茶水間,管事的立刻就毫不客氣地使喚她,讓她準備五人份的茶點,和另幾個丫頭一起送到客廳去。
她微微一驚:“五人份?來的是誰?豬八戒嗎?”一邊幹活,一邊豎着耳朵用心聽。原來今日來拜訪太子的不止一人。只聽得遞上來的拜帖裡,有戶部尚書王積翁,禮部尚書謝昌元,還有什麼昭文館大學士某某,平章政事某某,刑部尚書某某,都是漢名,她一時也記不清這許多。只有王積翁、謝昌元的名字,她依稀有些印象,知道這兩個人都曾是故宋的高官,曾分別鎮守福建、明州。德祐二年元軍大舉南下時,他們先後獻圖投降,半推半就地認了新主子。謝昌元似乎還和父親有不淺的交情呢。
奉書心想:“看來其餘三個人也差不多,都是賣國求榮的大漢奸。”只想往茶裡吐幾口唾沫,但苦於身邊有人,只好忍住了,規規矩矩地去向漢奸們奉茶。
太子還沒到,來的五個客人只能稍作等候,讓各自的隨從伺候着入座。奉書見這五人似乎也不是很熟識,一面謙讓着,一面互相寒暄。王積翁似乎是這五人裡牽頭的。只見他五十來歲,一部長鬚,面目爽朗,笑起來聲若洪鐘。謝昌元則已經年近古稀,一頭白髮稀稀拉拉的,說話時嘴巴有些歪,聲音則好像嗓子被膠水黏住了一樣。另外三人也都年紀不輕,聽口音分別是廣東人、江西人、湖南人。
大家推讓一番,請王積翁先坐了,餘人各自就坐。其時天色寒冷,幾個高官脫下外套、氈帽、手套,交給身後的從人。
謝昌元顫顫巍巍地揮了揮手,對自己的從人道:“外面等着去罷……這兒……用不着你們啦。”
幾家隨從立刻會意,紛紛躬身退出。奉書知道自己再不走,就要引人懷疑了,於是雜在一羣隨從之中,慢吞吞地退了到了屏風後面,在一排櫥櫃旁邊蹭着腳步,心中不禁敲鼓。自己能在這後面躲多久不被發現?
眼看幾個隨從先後退出了門,王積翁的隨從卻有意無意地跟在奉書身邊,忽然用身子隔開其餘人的視線,微微俯身,悄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捏了一把。
他的手掌又粗又硬,還帶着外面的寒氣。奉書沒想到漢官手底下的人也這麼不規矩,心頭冒火,卻也不敢在客廳裡造次,輕輕一掙,哪裡掙得脫。擡頭一看,只見那人高高大大,身上披着斗篷,頭頸被風帽遮得嚴嚴實實,一隻手拎着王積翁的外套,另一隻手倒是毫不客氣,反而將她的小手攥得更緊了。
奉書決定用指甲刺他。剛要使勁,卻忽然覺得手中被塞了一個涼涼硬硬的東西。那人隨即放開了她的手,隨意在門邊的櫥櫃上拂了一把,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奉書心裡砰砰直跳。悄悄張開手一看,手心裡是黑黑的一串鑰匙。
再一擡頭,那披着斗篷的背影無比的熟悉。
奉書驚喜萬分,全身微微顫抖了起來,心中叫道:“師父!”
此時屏風後面只剩她一人。王積翁還在屏風另一側大着嗓門談笑。她立刻竄到櫥櫃跟前,將那串鑰匙一枚枚地試過,試到第三枚鑰匙時,櫃門嗒的一聲開了。她飛快地鑽了進去,拉上了門,眼前立刻黑了下來。櫃中空間狹小,但恰好容得下她一個身量未足的少女。
她在黑暗中無聲地大笑,心中簡直要開出花兒來,心想:“我向師父描述過客廳的模樣。他定是趁着進門的工夫,從管事的僕役身上摸到了鑰匙。嘻嘻!我當初怎的沒想到躲進櫥櫃裡?只是……師父怎麼會變成了王積翁的隨從?難道是瞞天過海,替掉了真的隨從?又或者,乾脆是把王積翁挾持來的?”
再一想,可不是嗎。別的隨從都走在自家老爺前面引路,只有他,彷彿是和王積翁並排來的。王積翁還時不時的看他。
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又將櫥門微微開了個足以呼吸的小縫,心想:“師父要我偷聽他們的談話,必定是因爲他知道自己以隨從身份,肯定是會被遣出去的。是了,這櫃子這麼小,他也藏不進來。”只覺得他的每一步算計都精準到了極致,心裡面除了佩服,還是佩服。
只聽王積翁還在寒暄引見:“……曹大人和倪大人此前一直被委派外地,相互可能還不太熟悉……”
只聽一人笑道:“下官和倪大人說起來還有不小的淵源。二十年前,我倆同爲理宗景定三年的進士,在集英殿裡有過一面之緣。只不過我倆隔得有點遠,倪大人的名次比下官高得多,哈哈哈!”
幾人一同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雜着不少唏噓之聲。
又一人道:“咱們這幾個人裡,數馬大人的資歷最老了吧,大人是淳祐……淳祐幾年來着?”
那馬大人笑着謙辭:“哪裡哪裡,下官充其量不過是個五百名進士,哪比得上……嘿,嘿,只可惜這裡沒個狀元郎!”
謝昌元乾笑了一聲:“不知馬大人指的,是……是哪一位狀元郎?是淳祐五年的那位……還是寶祐四年的那位?”
奉書聽到這裡,心中猛地一跳。寶祐四年的狀元郎,不就是父親?而淳祐五年的狀元,又是誰?狀元本就稀少,每三年纔出一個,每個狀元的名字都傳遍了天下,可奉書年紀還太小,記得並不是很全。
其他人似乎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靜了好一陣,王積翁才低聲道:“淳祐五年的那位,眼下過得風生水起,似乎也不用咱們太惦記。”他聲音本亮,雖然是壓低了嗓門,但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曹大人咳了一聲,道:“王大人別忘了,淳祐五年的狀元,一會兒也是要來跟咱們吃茶的,到時大人可得稍微客氣一點兒。”
王積翁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唉,只可惜,寶祐四年的那位狀元,眼下已不知多少年沒嚐到茶味兒啦。世道弄人,莫過於此。唉!”說畢,茶盞聲響,喝了一口茶。
謝昌元道:“王大人這些日子……一心爲文山公奔走呼籲,大夥都……都看在眼裡,好生佩服。今日王大人牽頭,把……大夥聚起來,有什麼指教,我們都……洗耳恭聽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王積翁一直仰慕文天祥,聯合宋朝降臣給文天祥求情之事屬實。當然在本文裡,他是被杜叔脅迫的╮(╯-╰)╭
至於謝昌元,也與文天祥是相識。文天祥曾贈他一幅《座右自警辭》,手書真跡現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
另外幾個是我拉來湊數的,考據不出來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