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流離之中,黑鐵輪椅緩緩近前。被無數宮燈照得亮如白晝的廣場彷彿一瞬間陷入黑暗,而輪椅上那個黑袍黑冠的男子,就像與夜色相接的神之使者。
“殿下萬安!”一片寂靜中,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身材高大滿頭花白的老人越衆而出,向齊王大步走近。筆直的身板藏在錦繡華服之中,雖然滿臉皺紋,可依舊看得出他身材極是雄健,氣血充盈。
老人在距離輪椅半丈之外停住,恭敬躬身下去,“多謝殿下問候,內人已經無礙了。她不過是時間太久滴水未沾脣,一時被暑氣薰暈了。太醫送了幾枚丹蔘丸,待情況好轉就送她先回家去。”
齊王聞言點頭:“無礙就好。本王忽然腿疾發作,耽擱了入宮時辰,多勞你們久待。”
冷峻的面容突然露出一絲微笑,話鋒一轉,“早知楚國公夫人會受渴暈倒,本王該派人送些茶水進宮纔是。實未料到偌大宮廷連杯清水都侍奉不出,渴壞了臣眷。”
老人道:“老臣也未曾料到。進宮赴宴,原來需要自帶茶水。”
兩人旁若無人聊天,聲音不高不低,態度也都隨和,所說的內容卻是震懾全場。
他們,竟然當着皇后秦麗雪的面,當着所有臣工女眷的面,公然諷刺皇宮做事沒有章法,貽笑大方!
秦麗雪站在玉階之上登時黑了臉。
“楚國公,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在責怪本宮照顧不周嗎?”秦麗雪不敢和齊王硬碰硬,就對年近花甲、早已卸甲在家療養的老人開了刀。
她如果任由臣屬當面諷刺,臉面也就真的沒有了!
楚國公轉過頭,對着秦麗雪欠身行了個禮。誰都看得出,這個禮比他之前朝齊王行那個差多了,完全就是敷衍。
“皇后娘娘,老臣只是實話實說。”他不卑不亢,黝黑的國字臉面無表情,一雙虎眼目光炯炯看向秦麗雪,“老臣夫婦兩個時辰之前入宮來到九華殿,在殿外站到現在纔看見娘娘帶來的食水。老臣熬得住,內人沒熬住,兩個時辰滴水未沾就暈了過去。她顯然嘗不到娘娘的點心,要辜負您的美意了。”
“你……”秦麗雪對他字字句句的暗含嘲諷十分生氣。
老賊,不過是帶兵打過幾年仗,立過些功勞而已,現在竟敢倚老賣老駁她的面子!
勃發的怒火在接到角落裡父親秦雲遞過的眼色時,勉強壓了下去。
秦麗雪忍住氣,知道衆目睽睽之下不是發作的時候。
“楚國公,害你們久等本宮實在心內難安。不過御膳房那邊的確騰不出爐竈和人手臨時增做吃食,本就是全力爲王叔籌辦宴會,王叔久久不來打亂了陣腳,本宮替王叔向您表示歉意。”
齊王眉峰高挑:“楚國公,本王聽錯了麼,你的夫人是餓暈的?”
“不,是渴暈的。”楚國公當即接話,“天氣太熱,她年高體弱。”
“就算是年輕人,夏日裡兩個時辰不喝水也很難熬。御膳房忙着準備宴會飯菜,御茶房在做什麼。若是御茶房也忙着,隨便吩咐幾個宮人沏茶上來大家潤喉,怕也不是難事。”
齊王語氣淡漠得很,“本王想起當年,先皇在時常有宮宴,有時上千人齊聚一堂,吃食茶水卻從未出過差錯。可惜太后過世得早,不然多多教導孫媳,也不會出這種亂子了。楚國公,你退下吧。”
楚國公深施一禮,重新走回人羣之中。
場面安靜得不能再靜。
齊王簡短几句話,不但連秦麗雪貶低了,就連當今太后都受了責難!
他口中的太后可不是現在的太后,而是他自己的生母,先皇的德安太后。現在太后是德安太后的兒媳,而秦麗雪,是孫媳。
德安太后死的早不能親自教導孫媳,可當今太后呢?
齊王這話分明也在諷刺她教媳無方了!
“王叔您怎……”
秦麗雪怒不可遏。
可剛說了幾個字,對上齊王幽沉沉的眼睛,後面的話就一點也不敢再說了。
她被齊王看得後背發寒,暑熱的天氣裡竟打了一個寒顫。
齊王又道:“當年母親在世時,便是千人宮宴也章法有度,不似今日這般羣臣坐無坐處,站無站處,亂哄哄擠在一處宛如鬧市,身邊一應服侍皆無,竟然還渴暈了人,真乃笑話。傳出去,皇家還有什麼體面可言!”
到了現在,方纔稱頌秦麗雪賢德的人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一羣人嚷了半天才塑造的賢惠皇后形象,被齊王幾句話就徹底打碎。
什麼御膳房忙得不可開交,什麼皇后親自催做點心?人家楚國公夫人分明是渴壞的,點心做不出,送杯水給大家也那麼難嗎?分明是籌辦宴會的人做事無章法,典型的沒教養的庶女表現啊!
“皇上呢?”齊王環顧四周。
沒人敢答話。
於是齊王目視秦麗雪。
秦麗雪說:“皇上正等候王叔進宮。”說着就趕緊派人去通知皇帝快來。
她明明被齊王大大掃了顏面,可當齊王盯住她的時候,她竟然一點反抗的意願都不敢升起,只求齊王快點移開目光。
她突然想起侍女先前恭維她的話,“不戰而屈人之兵”哪裡是說她呢,分明是齊王不戰而橫掃全場!
黑鐵輪椅無聲無息,順着玉石甬道滑向大殿門口。
經過臺階的時候,後面跟着的四個青衣侍從穩穩把椅子擡起,一直擡到九華殿中的紅毯上去。
齊王旁若無人,自行扳動機關催着輪椅向前,把包括秦麗雪在內的所有人都甩在了後面。
“等皇上來了,就開宴吧。”
走到紅毯盡頭,輪椅倏然轉過,他面對羣臣淡淡吩咐。
那一刻,彷彿這宮廷的主人,這楚國天下的主人,是他!
秦麗雪根本不敢掖其鋒芒。
只能暗地裡把嘴脣咬得緊緊,遏制住滿腔的恨與怒。
她偷偷瞟向輪椅周圍,好,只有幾個侍從,並沒有秦韶華那個賤奴,果然那賤奴被順利留在外頭了!
齊王,等着吧,你在這裡耀武揚威,本宮就讓你的新寵支離破碎!
不殺了她,難消本宮心頭之恨!
秦韶華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這個房間,位於皇宮外圍的一處小院,屬於外宮範圍。院子裡冷冷清清房舍低矮,顯然不是正經居所。她被一個宮女領到此處,進了屋,就再也沒見有人前來。
宮女離開前說讓她等,她就等。
房間四面灰牆,地面也是灰的,四面窗子都用板條封着,大夏天的窗扇緊閉密不透風,她進門後,連門也被關了。屋裡什麼傢俱都沒有,只有一盞破舊的油燈,燈火昏暗,只照見燈前幾尺之地。
屋裡有淡淡的血腥氣。
讓她想起重生之初的那個廢舊小屋。
那屋裡黴氣很重,是年久失修的緣故。可這裡的血腥氣,顯然不是失修的緣故了。
傭兵出身的她豈不明白,唯有經常見血的地方,纔始終瀰漫着腥腥的味道。
“你願意麼?”
“無所謂。”
“那麼小心。”
“嗯。”
她在空無一人的寂靜裡,想起來之前和齊王的對話。
她們從王府姍姍來遲,到了宮門處,卻有人將他們攔住,說是她曾經攜毒入宮,所以這次爲了保證帝后和羣臣安全,要搜身確定她無害才能進去。
還說,她鬧過冊後典禮算是有前科,本來不能再入宮廷的,但因爲齊王的面子才許她進宮。可爲了安全,她可以進,毒和武器卻不能進。
齊王當時微微一笑,並未理會那攔路人的言語,只淡淡問她,“你願意麼?”
彷彿只要她說一個“不”字,他就能強行帶她進宮。
可她願意去。
她倒要看看是怎麼個搜身之法,倒要看看,這背後到底藏着什麼陰謀!
該扯齊王的虎皮時,就扯。但該自己面對的事,她決不退縮。
揹着護國公府除籍嫡女的身份,那些人總會將她視爲眼中釘下手,該來的危險早晚會來,就讓她先行檢閱一下對方的深淺吧。
不過。
她輕聲嗤笑,真是非常懷疑對方的水平啊。
也不知能不能讓她玩盡興。
嗡!
遠處鐘樓傳來悠長的響聲。入更了。
屋子裡的燈火漸漸黯淡,燈油即將耗盡。秦韶華一身紅衣站在幽暗的光線裡,身姿筆挺,高傲的氣質展露無遺。
吱呀一聲刺耳的摩擦。
灰撲撲的牆面竟然露出一道暗門來。
隨着暗門緩緩被人從內推開,一雙充滿怨毒的眼睛,在門後的黑暗處閃爍淬毒的微光。
秦韶華斜睨暗門,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原來是你。”
暗門終於打開,一個又一個的太監從那門後魚貫而出,每個人都是面色猙獰,手中拿着奇形怪狀的各種金屬製品。
爲首的那個,面部虛胖,死氣沉沉,正是當日在齊王府門前兩次被拒的傳旨太監!
秦韶華看着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樣,聳了聳眉毛:“不是捱了重罰麼,怎麼,看來傷勢很輕呀,還能直立行走。”
傳旨太監眼中毒光更盛,恨不得把秦韶華一口吞在肚子裡似的,陰惻惻地笑起來:“賤奴,罪人!你別得意了,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他的笑聲像夜梟一樣桀桀難聽。
身後一共二十個太監,個個強壯,將秦韶華團團圍在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