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潔白柔軟,玉笛通體無瑕,秦韶華將玉笛輕輕放在脣邊,朝魏清狂笑了笑,就開始吹奏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一曲《春江花月夜》,多用古箏彈奏,此時以笛入曲,別有一股清麗婉約的風致。
樂聲悠揚宛轉,隨着白皙手指的靈巧彈動,從玉笛之中傾瀉而出。
如同月光普照芳野,江天一色,暖風燻人。隨着一闋又一闋的起承轉合,在場衆人彷彿真得看見了月華瀲灩,看見明媚溫暖的春夜之景。
秦韶華長睫低垂,認真吐息吹奏,起始時稍嫌生澀,但幾個音節之後手法已經越發流暢,憑着記憶中的旋律,完全沉浸在吹笛的樂趣之中。
修習過齊王秘授的吐納術之後,她氣息綿長,吹奏起來毫不費力。
甚至隱隱感覺到隨着氣息的運轉,丹田內一股熱氣流遍四肢百骸,亦隨着手指附着玉笛之上。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紫藤架下回蕩着悠揚的樂聲,聞者無不如癡如醉,彷彿進入了一個笛聲編織的美麗夢境。
而秦韶華,體內的氣息流轉越發舒展流暢,讓她感到無比舒服。
她全身心沉浸在春江月夜的柔美旋律之中,全神貫注,專心致志。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最後一個音節奏完,樂聲久久不絕,盤旋於紫藤花芬芳的香氣之中。
秦韶華輕輕擡起眼眸。
卻在剎那間愣住。
這是……
怎麼了?
只見石桌邊,長椅上,石板路旁,芳草野花之間……方纔的聽衆幾乎全都東倒西歪,完全不分場合地點,或俯臥,或躺倒,竟然都在酣眠!
就連最期待看她笑話的陳玉菱主僕,也趴在石桌琴臺旁沉沉睡了過去。陳玉菱側頭枕着胳膊,甚至紅脣微張,流下一絲晶亮的口水,形象全無。
而滿場酣睡的衆人之中,唯有魏清狂席地而坐,雙目半合,似乎沒有睡着。
可是他雙膝盤起,手扶丹田的模樣,分明是在斂息吐納。
“魏公子?”秦韶華心頭震動,第一反應是有人在場中施了蒙汗藥,連忙收起玉笛走到魏清狂身邊。
一聲呼喚,讓魏清狂張開眼睛。
他看了看秦韶華,深深吸一口氣,再吐出去,結束了打坐。
整衣站起,他臉上殘存着過度的驚駭之色,看向秦韶華的眼睛裡滿是不可思議,“秦姑娘,你竟然能夠……以內力入樂,控制人的神智!”
什麼?
秦韶華的驚駭不比他少。
難道這滿場毫無形象的酣眠,並非因爲他們中了蒙汗藥,而是拜她吹笛所賜?
簡直是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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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嘗試用《萬毒經》的法子檢查周圍,果真絲毫查不中任何蒙汗藥的痕跡。所以,真不是有人下藥嗎?
“秦姑娘,難道你自己竟不知道?”魏清狂看到秦韶華露出驚色,就越發震驚了。
要知道,以內力發聲,進而以聲控制人心,乃是極其艱深的功法,非武功超拔之人不能修煉。就算是天賦異稟、沉溺武道幾十年的高手,也未必能窺得此功法一絲一毫,想要練成,必須下很大的苦功。可是秦韶華的樣子分明是不知情。
難道她是在無意之間修煉出這個本事的?
那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這真是我做的?”秦韶華環顧四周,臉色茫然。
魏清狂無奈搖頭,一聲長嘆。
所謂天才,生來就是讓凡夫俗子仰望的吧。
“秦姑娘,你的笛聲十分動聽,可不知爲何笛聲之中卻隱藏了讓人發睏的力量。若不是我中途察覺驚醒,連忙吐納調息加以抵抗,恐怕此時我也和他們一樣了。”
就算是他抵抗了,可抵抗的過程也十分艱難,稍微分神就會被笛聲灌耳,不由自主想陷入沉睡。
秦韶華聽了魏清狂所言,努力回想吹笛時的感覺。
她只記得自己當時十分舒適,十分放鬆,面對着腦海中幻想出來的的春夜景色,只想沉浸其中酣眠一場。
難道!
正是她這種意識引領了內力,從而附着在笛聲之上?
她還是難以相信。
“的確是你的手筆,不用懷疑。”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
秦韶華轉頭,看到齊王在紫藤花架後無聲現身。他端坐於蛟龍入海的黑鐵輪椅之上,面容冷肅,氣勢迫人。目光在魏清狂身上淡淡停留一瞬,彷彿有寒風吹過。
魏清狂負手而立,迎上齊王的目光。
然後他朝前微微欠身,姿態禮貌而從容,“齊王殿下。”
齊王深深盯他一眼,繼而轉目秦韶華,聲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來。”
秦韶華朝魏清狂點頭作別,奉命回到齊王身邊。
此刻的齊王不再是王府裡和她談笑的慵懶姿態,整個人如同將要出鞘的利劍,蓄勢待發充滿危險。又如等待命令的千軍萬馬,氣質沉凝,讓人望而生畏。
秦韶華彷彿又回到了冊後大典初見的那一刻。
強烈感受到齊王強大的氣場。
她敏銳察覺到,齊王這般完全是因爲魏清狂。
他對魏清狂很排斥!
可,齊王並未如她料想的那樣追問魏清狂的身份,反而撥動機關,調轉了輪椅方向,“走吧。”
秦韶華在齊王背後朝魏清狂拱了拱手,算是道別。
齊王彷彿後背長了眼睛似的,立刻側頭,向後盯了她一眼。
秦韶華盡着侍女的本分恭順垂頭。心裡卻暗暗琢磨,齊王似乎很不高興她和魏清狂接觸?那麼,魏清狂行商的外衣之下,掩藏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真實身份呢?而齊王又知不知道呢?
紫藤花架之下,魏清狂目送秦韶華陪着齊王走遠。一身紅衣的少女跟在黑鐵輪椅之後,顏色對比鮮明,讓人印象深刻。
直到輪椅轉過樹叢的彎道,遠去,再也看不見了,他才收回平靜無波的目光,轉頭看了看滿地猶自熟睡的聽衆。
等到他們醒來,應該會懷疑秦韶華故意使詐溜走吧?
不過,那都與他無關了。
他的目光在陳玉菱身上停駐片刻,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與這個想要利用他給自己貼金的女人計較了,沒得自降身份。
他轉身,沿着另外一條路遠去。
而此時,跟在輪椅後面的秦韶華突然發現,掌心裡還握着那枚通體碧綠的小巧玉笛。
竟然忘記還給魏清狂了。
她下意識回頭,卻發現自己早就遠離了紫藤架現場,又去哪裡找人家呢?
於是,只得將玉笛悄悄收進袖袋裡……
“齊王殿下,原來您在這裡!”
快要回到賞花會的主場,彩虹荷花池時,一位華服老人被僕人左右攙扶着,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迎了過來。
“殿下,可讓老臣好找啊。”滿臉皺紋的老人來到近前立刻拜下,急促的呼吸和漲紅的臉龐脖子,讓人十分擔心他的身體。
齊王擡手虛扶一把:“馮尚書請起,不必多禮。”
原來這就是馮尚書。
秦韶華不由多看了對方一眼,認真打量這位文臣的真正領袖。傳言他年老體衰,常年臥病,現在看來倒是真的。
馮尚書起身,也朝秦韶華看了一眼。
但是很快不動聲色移開了目光,恭敬地給齊王引路:“老臣家裡的賞花會年年辦,卻年年盼不來殿下賞光。這次殿下終於來了,真是讓老臣驚喜交加。只是殿下怎不提前告知,也好讓老臣出門迎接……”
“賞花樂事,不分尊卑纔好。本王也是臨時起意,馮尚書把本王當普通客人看待便可。”齊王一貫對朝臣不假辭色,此時倒是很給馮尚書面子,語氣較爲溫和。
“失禮!失禮極了!難得殿下大駕光臨,老臣一聽到下人回報就趕緊前來見駕,不料身子不濟,走了這許久才見到殿下。殿下可千萬莫怪啊。”
秦韶華覺得這尚書真是個圓滑之人。
不說齊王到處亂竄讓他找不到,倒說是他自己身子不濟走得慢。
說話間幾人來到了荷花池邊。
與秦韶華之前來時不同,此時這裡已經擺上了十幾條桌子,馮尚書請齊王上座,然後帶領正在此處的客人們朝齊王行禮。
“殿下將要北行,前次宮裡的送行宴會因老臣臥病未能參加,這次藉着賞花會,就讓老臣給殿下正式送行吧!老臣以茶代酒,敬殿下三杯。”
馮尚書恭恭敬敬喝下了三盞清茶。
齊王微笑,將面前杯子舉起,算是接了敬酒。
秦韶華站在齊王身邊,卻分明看到他的笑意未達眼底。
馮尚書敬酒之後,帶動了其他官員也紛紛敬酒。難得齊王今日露了笑臉,大家趕緊抓住機會巴結。一時間荷花池邊歡聲笑語不斷,恭維奉承之詞不絕於耳。只是不知道,有多少話是真正發自內心的。
秦韶華聽着衆人聒噪,望向奼紫嫣紅熱熱鬧鬧的荷花池,突然覺得這些荷花也沒那麼漂亮。
荷花本是清靜之物,偏偏弄出譁衆取寵的彩虹顏色,完全失去了天然趣味。
“齊王殿下,臣女爲殿下獻上一舞,祝殿下北行一路平安!”
賓客之中突然走出嫋娜娉婷的少女,眉眼含笑,走到齊王座前盈盈下拜。
秦韶華眉頭微挑。
鳳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