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寡月這一世他認清了一個事實,在沒有能力保護一個人的時候,沒有資格說喜歡,便也沒有資格擁有……
來世,再讓他第一個遇見……
來世,讓他來追逐她,他不會疲憊,永遠不會……
等報了仇,他便入土去尋她。
九兒,原諒他,他現在還不能死,黃泉路上,一定要等他……
寡月穿好衣服從房裡走出,站在院子裡,他又是那個滿腹算計的少年,這一場錯誤的相逢,從一開始,算計着的就是他吧……
他騙她喝下交杯酒,他牽繫她的情感迫她留下……如此,他理應受到煎熬。
生別離,求不得,如是而已。
於思賢扶着班仕傑,望着少年站在院中的身影。
那素衣的人兒望了一眼漆黑的夜,轉身,朝他二人拱手,深鞠一躬後,離去。
拂袖之間的風流氣度讓於氏夫婦微訝。
似乎是三日間,他一夜醒來,便成了一個他們並不熟知,衆人又都覺得理應如此的少年。
或許,靳南衣,該是如此的……
寡月從於家的宅院裡出來,回到紫藤園裡,夏風溫熱,園中草木深深。
他想過許多辦法,讓他一夜之間可以榮登高位的,也不乏依附蕭府,引誘蕭槿。
可是他最終還是決定,先回汾陽靳公府邸後再做打算。
他要向天下人公佈,靳南衣爲靳公嫡子之獨子,他是靳氏一門靳公嫡長子所出唯一的庶出長子。
數日後,衛箕跟着衛簿一起到長安了,寡月將他二人安定下來後,又開始到處去看宅子,他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住處,這個宅子可以留着,但他還得買一個宅子,這是必要的。
衛箕帶了許多銀票過來,也帶來了靳鄭氏的話:什麼時候能入汾陽。至寡月入翰林已經兩個月了,卻沒有給靳鄭氏一點提示,無疑讓鄭裕安心中焦慮。
寡月只是暫時不想提罷了,他在沒有萬分把握的時候,一般不會輕易許下承諾。
這日七月初七,正是顧九抵達北方小鎮的時日,也是寡月與顧九兩年前成親的日子。
那一日,喜帕被挑起,改寫了命運。
卻成就了一場因錯誤,演變的戀情。
愛,終究是誰愛着誰更深呢……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
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
已是深夜,寡月不知怎麼,隨着人羣出城,冥冥之中就來到這裡……
那個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那個他與她初見的地方……
素袍輕動,他翻過高牆,從荒蕪的院子裡走近正堂,木門吱呀,大堂裡積了一層細細的塵土,那棺材依舊孤零零的躺在那裡,
紅燭燃起,恍若昨日的事情;那日在這裡,他握着她的手,不過是一時的相觸,終究是亂了流年……
而那時的他,也不過是在唯唯諾諾間,向衆人營造一種假象罷了。
世間,本沒有一見鍾情的事。
那時候的他,握着她的手,便是極力的凜起雙耳,聽着衆人的議論聲聲,從一開始,他都不曾在意紅綢那端牽着的新娘……
所以,前幾日,上蒼纔會給他開一個這麼大的玩笑,便是因他一開始的不在意給出一個最大的懲罰。
那時候,他的喜歡,他的挽留,不過是留下一個能照顧他的人罷了。
他就是這般自私又記仇啊……
往昔十六載孤苦,他從沒有真正的向人敞開過心扉,從不曾……
他活的好累,好累,真的累了……
步步算計,隱藏內心的日子真的累了。
他邁着僵硬的步伐,走進他住過多年的房間,牀榻上的被子被整整齊齊的疊着收到了櫃子裡頭,他書案上的書也被整齊的收好。
她便是那麼一個細心的人,他伸手打開櫃子,棉被上躺着的,還有一件衣袍。
他顫抖的伸手拿起,散開來,是一件衣袍,還留着針,並沒有縫完,這件袍子,如今的他,定是穿不得了的,這是他下獄的那幾日她給他做的。
他捧着那衣袍,身子顫抖着,淚終究是沒有落下。
他開始想着真正爲她考慮的時候,該是從什麼時候起,或許就是入獄後……或許再早一點……
他不知道,這世間屬於他的溫暖太少,她出現的太過突然,他都沒有做好迎接的準備,她是大海,而他連江河都算不上,他是山澗小溪,狹隘,卻極力的想去顛覆整個世界……
爲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不離不棄,最終卻因他丟了性命……
爲什麼,不更愛自己一些……
來世,換我來追逐你;來世,我來尋你;不要再爲一個人傻傻的付出所有……來世,換我付出……
他抱着袍子,坐在櫃子旁,許久之後,天空中又響起了無數的禮花,絢爛無比。
這無疑是讓他想起那時婚嫁,緋衣似血。
至此,煙火,皓月,伊人,已成爲遙不可及的夢……
夏季,西北的天黑的更遲一些,七月初七,長安是深夜的時候,顧九這裡入夜沒多時。
聽人說,再往北走上數月,或許能看到極光,夏季的極北之地,常日都是白晝,沒有黑夜。
顧九坐在院子裡,手中不知在編着什麼,阿娣嫂的一兒一女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看着顧九。
北地的星空很亮,在院子裡還生着火,顧九藉着火光編織着。
那三歲大的孩子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姨姨,這是什麼。”
“籃子。”顧九淡淡地解釋道,脣邊帶着一絲笑意。
顯然女孩對顧九的簡短解釋並沒有多在意,她沒有見過用堅韌的草莖編織出來的東西,只是眨巴着大眼看着,一旁四五歲的哥哥在自顧自的玩着,似乎是一個阿林哥從城鎮裡帶回來的可以伸縮的假匕首。
阿娣嫂夫婦還沒回來,外出一個多月總是有很多事情要處理的,兩個孩子便扔在顧九這裡。
顧九不愛說話,白日裡將將進村的時候還有很多人來搭理,可是見她不說話,問什麼只是“嗯”便沒有自討沒趣的再靠近了。
這一路,歷經生死顧九,已習慣了沉默。
她討厭語言,討厭文字,人心,不是語言能說出的,說出來,一切都變了味道。
她遊離的目望了一眼,夏日北方的星空。
於顧九,這一世她亦認清了一個事實:擁有美貌與才幹,便要擁有能保護自己的能力,否則美貌與才幹只能成爲不堪重負的負擔罷了。
永遠,不要再成爲常人眼裡的特別……
斂起光芒,她只是邊陲之地上的一個普通女子。
她收回遊離的目光,一隻手落在自己的腿上,瘸了,不是不好,一個有缺陷的殘體,便也不會引起那麼多的無謂的爭執。
美貌且氣質脫塵的阿九,至死得不到愛人的垂青;精明的九兒,步步算計卻終失所愛;一個殘缺的小九,更不可能得到愛了吧……
強大,果真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必須經歷的……
她撐起身子,託着腿,將火堆裡再添了一把火。
三歲的小丫頭,偷偷地瞄了顧九一眼,顫顫地伸出手去拿顧九編織的草籃子,她扯了扯驚訝的發現還很堅韌,似乎裝雞蛋都不成問題。
顧九勾脣,似笑非笑,她只是看自己家裡什麼都沒有,閒不住,想動手做些東西。
等過幾個月,能走路的時候她便再上鎮上賺錢去。
重抄舊業了啊,不知是賣混沌,還是再做點別的,總之餓不死她,她想活着,活着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草原的日出很美,草原的成羣的羊羣奔逐的景象她還沒有見過……
聽人說從天山來的女子各個貌美,甚至從極北之地來的男人,還有一頭銀髮的,美的宛若神祗……生命,還有諸多的期待,爲何,不好好活着……
卑微的活着也罷,只要活着就好,即使她從不曾驚才豔豔過……
傷心的中原之地,那裡的人們,婚嫁論的是門楣,入仕看的是出生,結交看的是錢財。她沒有,終於,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讓衆人傾羨的出生,沒有帶着榮譽而生,試問這世間又有幾個蕭槿?幾個郎凌霄?
她微微勾脣,手中依舊不停的編織着,不由的輕嘆一句:命,還真是賤呢……
就如手中的蒲葦一般,明明是最低賤的,任人踐踏着,卻這麼堅韌……
她將手中編織好的籃子有放在一旁,小女孩一個一個替她數着,笑着朝她道:“姨姨,十個啦。”
看了一眼她冷凌的臉,小女孩又低下頭去,繼續扒拉着兜兜裡,母親給她從南方捎來的石子。
阿林哥回來的時候擡了一頭野豬,原來是他挖的陷阱裡,不知是何時掉進了一頭野豬,看野豬不過是近幾天的事情。
這裡人很節約,只要不是死的時間太長的野獸,都會留着吃。
顧九也分了一杯羹,她得了一大條的豬蹄子,是後蹄。
顧九畢竟是行動不便的,次日顧九便將豬蹄上的肥肉弄下來炸了豬油。
野豬的肥肉不多,因此能得到豬肚子的人不多,這裡還是缺油的……
弄了半天顧九也只炸了一小碗,裝進油罐子裡,算了算自己能吃幾日。
顧九終是沒有等到一百天腿好就開始賺錢了。算了下加上路上行走的半月,她一共也才休息了一個月,只是一個月,從懸崖上摔下來,她便開始“謀生”了。
日子過的很艱苦,她不想讓周圍的人笑話,懶惰的人走到哪裡都不會受到尊重,即使阿林哥一家對她照顧有加,她也看得出來,她在這村子裡是個累贅。
一個月,她的腿壓根就沒好,她就開始賺錢了。
編了半個月的草籃子一個沒留,八十來個,全賣了,換了區區十幾個銅板。
草籃子每天依舊在編,她想着親自去鎮南買些麪粉,因爲鎮南的麪粉最便宜,她要在這裡生活,就要掙錢,恩情,必須給還,這是顧九銘記的,她從不欠人情。
這樣寧靜又繁忙的日子,讓她漸漸淡忘一些事情,一些她不願意再去回憶的事情。
可是,人生明明經歷了,又該已怎樣的姿態去忘記?
誰都沒有錯,不過是命運弄人……
在璃王查出當年顧氏遭姚氏與幾個江南商家聯手陷害的時候,顧九已能瘸着腿趕路了。
璃王正準備着手刑部,給姚家定製罪名的時候,來了幾道奏摺,請求懲治姚家當家人,留姚氏子女。
夜帝只是揮揮手,示意這事交與璃王處理。
卿泓低垂着頭,他深知夜帝之意,夜帝並不想留的,罪臣女能去哪裡呢?
桃閣?
姚家女可以送往桃閣,姚家的嫡子如何,那逃了的姚氏庶出子女,他便不追究了嗎?
姚氏夫婦的問斬期定在秋後,姚家女得聖上憐憫,入桃閣。姚家一歲大的幼子被來自洛營的人持洛戰楓親筆書領走,一歲大的孩子終是好教育一些的。
至於姚家的其他奴僕,獲聖上憐憫男的充軍,女的送往軍營或者官妓坊。
姚思珩的人在長安一直逗留至八月,託無數人尋問,從桃閣至軍營都問過,耗了不少錢財,都沒有問到紅綾的下落。
姚思珩等不下去了決定混進軍營看看,或許能遇上以前姚府的丫鬟,再問問紅綾情況。
葉營裡來了一批女子,從天牢而來,被送往了葉營最髒亂的營帳。
軍營裡大多是沒碰過女子的從軍男子,有的已過中年,有的將將入營。
這些女子方一送進來,就戰上了,大部分都是原來的姚家奴。
她們是給從軍的男人的慰勞品,不得當人,雖然都已是殘花敗柳。
沒碰過女子的軍中人,大多殘暴,有些軍中婦是在玩弄中一命嗚呼的,有些人則是染上重病,等待着她們的便是一張草蓆將屍身一卷,扔往亂葬崗。
“公子,你真的要進去嗎?”軍營外放風的落日問道。
姚思珩堅定的頷首,早已經套上了一聲大雍軍人的袍子,他等着這天很久了,查了許多日才查到大部分的姚家奴被送往了葉營裡。
因爲葉營如今小有所成,所以上頭下來的犒賞便多了,本來有幾個生的特別好的要送到慕營去的,可是慕將軍一發話全部送到夜營裡來了。
落日擔憂的看了眼自家少爺,主子爲了那紅綾姑娘真的是連命都不要了呢!若是日後那女人敢負了他主子,他定是和那女人同歸於盡。
落日咬着牙將自家少爺扶着,姚思珩翻過軍營的外欄。
落日從外欄外遞進一把匕首,顫聲道:“少爺保重,落日等着你。”
姚思珩點點頭,不再多說,進了營。
姚思珩找到了營帳,也遇見了他想要找的人,雖然見到紅袖的時候她是一命嗚呼的樣子,渾身散發着一股難聞的臭味,卻依舊沒有忍住他心中的欣喜,他尋的太久了,已經一個月了,他沒有見到姚府的人,如今遇上了,能不欣喜嗎?
他手中的匕首抵着紅袖的脖子道:“別出聲。”
紅袖苦笑,她這樣生不如死,還倒不如死了痛快,她沒有想到這個庶出少爺會出現在這裡,當他說出下一句話後,她便知道了他的來意。
“看見紅綾沒有?”
紅袖忽地想大笑出聲,爲什麼,這個世上最苦命的是她,爲什麼她要承受這麼多。
她不敢像紅綃那樣,在被押往軍營的時候投河自盡,望着紅綃打撈上來的屍體,她突然覺得死亡太可怕了些,於是因她的弱懦,她苟延殘喘的活在這裡,生不如死。
女人的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聲音,似乎是在笑:“如果她將將被十幾個男人玩弄了,你還會要……”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感受到肩膀上一陣刺痛,那男人快捏碎了她的肩膀。
怎麼樣,生氣了?
男人誰不在乎女人的貞潔,男人,就是這麼狹隘,說是愛,卻不願意爲自己心愛的人捨棄,哪怕她的初次是被迫的,從古至今的女人都那麼可悲的活着,直到死去,白頭到老的童話,太少了不是麼……
紅袖正得意的笑的時候,卻聽到姚思珩再吼一聲:“她在哪裡?!”
不心痛是假,他更心痛的是紅綾,不是他,替別人養孩子也許是孫子,看着自己喜愛的女子被人玩弄了,選擇默默的弱懦的傷心一輩子,纔是孫子……
無論怎樣,無論他的綾兒變成怎樣,他都要帶走她。
愛情,本來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總有一方付出的要多一些,多的那部分,留着來世,你來償還我……
紅袖不解的凝着黑暗中這男子發狂的臉。
光影如此微弱,她卻能爲他此刻的神情震撼。
世間原是有真情的,只是她不曾體會過罷了,若是可以,來世她想做一個被人愛的人。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發狂的男子突然鎮定下來,他凝着女子,心顫顫地,生怕她反悔,立馬說道:“好,我答應你,你是要我帶你出去嗎?”
紅袖搖搖頭,微微勾起脣,溢出一抹笑,那笑極美極媚:“送我上路,明日他們會將我扔到亂葬崗,找一片綠野將我葬了……”
姚思珩呆了片刻,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女子繼續道:“進牢後,那日來了一個男子,聽着牢頭……”
她說牢頭的時候眼裡帶着濃重的怒意和恨意。
“他們喚他‘別大人’,他帶走了紅綾……”
姚思珩顯然有被紅袖的話嚇到,他不料紅綾會被人帶走,難道只是因爲紅綾的美貌嗎?
他還在思考的時候,紅袖已向他的匕首鋒刃處靠去。
夜,劃破一抹血痕。
她死了,死在這麼骯髒的低賤營帳裡,她脣邊含笑,似乎是想起,那時候的江南,油菜田裡,鄰家那個笑的一臉憨厚的大哥哥。
那時,她幾歲來着,似乎是六歲……
次日,姚思珩與落日蹲在亂葬崗的一處林子裡,他姚思珩雖不算好人,但答應過的事情不會忘記。
等士兵們都走後,姚思珩才從樹林子裡出來,他與落日將紅袖翻出,找了幾個農夫挖了坑,按照紅袖說的將她葬了。
期間姚思珩和落日戴着斗笠遠遠的站着,落日想上去幫忙也被姚思珩攔下了。
落日不解的撓頭,問道:“少爺,爲什麼啊?”
姚思珩薄脣微微一勾,轉身離去。
“你難道想下輩子娶她?”
大雍南方信一個傳說,上輩子誰葬了那個女子,下輩子那女子就會嫁給誰。
不過是一個傳說罷了,唬得落日一陣惡寒,還好沒有上去幫忙,這些北方人不受影響,而他是南方人。
聽少爺這麼一說,落日加快了步伐。
“少爺,我們現在去哪裡?”落日不禁問道。
姚思珩淡淡道:“去查那個姓別的。”
男子的臉上閃過一絲莫測的神情,他不懂,爲什麼有人想着動紅綾,他想不到那人看上紅綾以外的其他理由。
——
寡月討了一段假期,領着衛箕、衛簿去了汾陽。
汾陽於陰寡月而言無疑是陌生的,他是第一次去汾陽,真真正正的第一次去。
汾陽的靳公府,已建了百年了,他知道靳公也在等他,或許是從五月裡就在等他,不管謝珍對他的態度如何,靳長儒對他都是抱着期待的,他能肯定這一點。
他終究是沒能和顧九一起來……
八月裡,天氣依舊燥熱,他的馬車還未進汾陽的時候,就有人來接他了,他知道是靳公的人,原來靳公心裡還是有這個孫子的,或許更多的是因爲他是翰林五品。
靳公後世子孫從靳長儒開始,就沒有人在朝中任職了,只是佔着一個名分罷了。
而“靳南衣”無疑是靳長儒子孫中唯一入了翰林的。
三元及第,成汾陽乃至大雍之佳話。
靳公早早的派人來迎接或許是不想謝珍動他,畢竟“靳南衣”是靳公嫡長子的獨子,靳公當年對嫡子的喜愛不是一般。
寡月被迎上了靳公專門來接他的華車,接他的人是靳公的貼身,如衛箕衛簿之於靳南衣,此人姓鍾,人喚鍾翁。
“少爺請。”那老翁撩起車簾道。
衛簿衛箕跟在車後頭,騎着馬,看着少爺被迎上了馬車。
衛箕凝着主子的馬車,又揚眼望了眼天際,似乎是在這麼多日後纔敢確定,九爺死了……
王舫的人查了懸崖,怎麼繞也繞不下去,下懸崖也只是下到半空中,就沒有人敢再下去了,似乎每一個人都說,從那裡跳下去,不可能活人。
主子沒有落淚,也沒有表現的特別低彌,他不知是該覺得幸,還是該深思主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九爺死了,他突然在想,主子以後,該如何?
這麼形單影隻的過一輩子?
他隱隱之中有些不安,主子這麼加快步伐,究竟是爲了……
馬車在大紅的朱門前停下,朱門前的石獅子也圍上了緋紅的綢緞,看着頗有些滑稽,出來迎接的都是靳公身邊的人,有靳公原來的幾個老姨娘,還有幾個位份高的老嬤嬤和家奴,不見靳公也不見謝氏房裡的人。
寡月被鍾翁迎接着出來,接着衆人朝他淺淺的行禮。
寡月一直保持着沉默,遊離的目,瞥了一眼朱門上的大牌匾上三個金字:靳公府。
心中百感交集,都化作一句低喃:南衣,回來了。
靳南衣三歲離開汾陽,揹負着被家族遣走的名聲,如今他終於回來了,帶着南衣的執念,他回來了。
鍾翁與某個老奴交頭接耳一番後,同寡月說道:“老爺在祠堂等着少爺。”
祭祀宗祠,祭拜祖先,靳公這是認了靳南衣?
寡月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隨着鍾翁走近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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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門內別有洞天,景緻豐富,雕樑畫棟,綠影婆娑。
園子裡站出來許多的丫鬟,似乎是大夫人謝珍園子裡的人,還有就是靳公次子房裡的人。
寡月有聽到雜七雜八的或讚歎或戲謔聲,大多數都是女子。
“倒是真長的好。”遠處長廊外一個磕着瓜子的婆子道,聽不出到底是什麼情感。
接着有幾個丫頭開始附和起來。
“這就是少爺啊,長得還真俊!”
“聽說還是三元及第,咱大雍朝第一個。”
寡月沒有在意,這些敢這樣遠遠的議論他,就不會是靳公的人,畢竟只是個庶出子,就算是獨子,也是會被這園子裡的人嘲笑的。
靳公這頭的老婆子們呵斥了一聲,那頭聲音稍小了些兒,有幾個丫鬟婢子瞧了眼都各自回房了。
寡月被領到祠堂,沒有料到一家子人都在。
靳公靳長儒,靳公嫡長子靳雲湛的妻子謝珍,靳公的次子靳雲濤,靳雲濤的妻子謝珍的堂妹謝珊,還有靳雲濤一子一女。
寡月只是輕輕掃了一眼,便知曉,所有人各懷心事。
寡月進門跪拜了靳公,衛簿和衛箕也跟着跪下。
“南衣拜見靳公。”
很是淺淡的話語,不過是注重禮數罷了。
鍾翁忙上前去扶他,接着靳公次子靳雲濤動了動身子,他的一兒一女便上前來給南衣行禮。
這一來便有人不高興了,靳南衣到底只是庶出子。
爲何要嫡次子所出嫡子嫡女給他行禮?
謝珊看了一眼一旁默不作聲的謝珍,眉頭不由微微皺起。
拜祭靳氏祖先之後,靳南衣爲靳公長孫之事便也傳開了。
令靳南衣想不到的是,謝珍竟是有意示好?
祭祀宗祠之後,謝珍請求靳公認靳南衣爲子,說出去靳南衣是她謝珍的子嗣。
寡月對此微微蹙眉,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當初若是討好了靳雲湛唯一的子嗣,以南衣之性情不是待她千百倍的好?又何苦落得一個爲夫君所嫉恨,孤獨一生的宿命?
還有南衣,也不會那麼早……想到這裡寡月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謝珍的轉變會這麼快,他相信謝珍背後定是有人提點,對如今的謝珍來講,巴結他是對的。
畢竟靳公之位,傳長不傳嫡。這也是謝氏兩姐妹處心積慮將南衣趕走的原因吧。
現任靳公靳長儒爲原靳公次子,是因爲他母親靳雲漪的父親,也就是他親外祖父死後才輪到靳長儒的。
若是謝珍有這樣的轉變,他或許要重新審視,在今科會試中想殺他的人是誰了。
長安的靳公府邸已落成,靳公要隨着兒子兒媳一起從汾陽搬到長安。
寡月是先他們一步回到長安的,一回長安入翰林任職的第一日就接到一封請帖,是由於思賢送來的。
“是個容貌美麗的女官大人。”於思賢將請帖遞與寡月笑道,也不怪於思賢會這般笑嘻嘻的撮合,問題是九姑娘死了。
得知九姑娘的死,他們很傷心,但是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生活啊,一個女人的死,不能帶走一個男人的一生啊……
要怨,只能怨紅顏薄命。
封建禮教下的男子,或許重情重義,對於女子,一個已經逝去的,終究做不到用一生來守護。
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遊川魚,比目中路析。
從有《詩經》歌頌愛情開始,到西晉,千年長河裡,只有一個男子第一次提筆爲亡妻作文,悼亡詩的開山之作,他一反俗流,用詩歌的形式對自己的亡妻表示深刻的懷念。
魏晉文字多華麗鋪成,而他卻在清淺的詞句之間,不作層波疊浪,涓涓流暢,綿綿不絕。
他是潘岳。
歷史數一的美男子,卻是晚年悽慘。
由此可見,歷史終究是容不下美好的——
“驚得神鬼如畫目,借得潘郎一縷魂……”
金碧輝煌的宮閭里傳來一聲淒涼卻鬼魅的輕嘆。
那緋衣的男子,衣衫大敞,露出堅硬白皙的胸壁,他手抱着琵琶,唱着曲子。
金殿上的歌女舞女們都灌了一夜的酒,衣衫不整的歪歪倒倒的躺在金殿上,偶爾傳來幾聲女子的勾魂媚人的嗔語。
緋衣人的絕美鳳眸卻不同於他聲音的妖冶鬼魅,異常的平靜,平靜的宛若看破紅塵。
是冬季祁連山上不化的寒冰,似仙女湖一池平靜的碧波。
亙古,安詳……
既然早知命運如是,反抗不過是可悲的掙扎,用命、拼一個笑話給人看……
他便是被萬人追捧的男子,從出生時候就看盡世間絕色,卻因一次偶然的擡眸,亂了心神。
明明不是華服錦袍,百尺高臺,他一身水藍色的布衣,讓見慣風月的他尋到一抹俗世寧靜……
明明步步爲營,算計成殤,卻有一雙異於常人,平靜無比的眼眸。
沒有悽美的哀傷,沒有怨恨命運的不公。
那麼平靜,他遵循命運的安排,所做的一切都從來不是爲了自己……
“孤飛燕,祁連魂,月斜風泣三更鐘……”
他素手撥絃,長眉修目,安之若素,弦管聲聲,他微微閉目,似沉醉,似認命……
他的宿命,從來由己,不由人!
指間的速度越來越快,忽地聽聞一聲,箏弦錯斷的聲音。
“殿下——”
宮殿的大門被人推開,一名女官走進,旭日東昇,陽光打在她的身上,聖潔而美麗,她走了數步,低頭望了眼殿中歪歪扭扭躺着的女子們,駭了一大跳。
顯然只是驚懼了一瞬,便回過神來,顯然不甚在意的朝那緋衣男子走去。
緋衣人癡癡然睜開眼眸看着手中的琵琶,柔聲道了一句:
“絃斷了……”
那女官錯愕了一瞬,顫顫的道了一句:“殿下,要找人接上麼。”
她在徵求他的意見,小心翼翼的擡頭望着這個美的無法形容的男子。
神秘的七殿下,西涼女國的神話。
上層貴族女子,或是女公卿們都想霸佔的男子呢,可是他行蹤詭秘,讓人捉摸不透,就算是這麼近她也不得而知他究竟再想些什麼……
女官倒吸一口涼氣,擡眼惴惴不安的再看了一眼男子。
“不必了。”薄脣裡溢出三個涼薄的字,他扔了琵琶,慵懶地一理衣袍,朝殿外走去。
這裡,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真正在乎……
“驚得神鬼如畫目,借得潘郎一縷魂——”
宮殿門口傳來男子鬼魅妖冶的聲喉,那女官猛打了一個寒噤,冷眼看了一眼地上東倒西歪的女子們,一腳踢開那琵琶,吼了一句:“都起來!”
顯然那些人都自顧自的睡,並不管這女官的叫吼。
——
顧九編織了一個月的草籃子才湊夠買麪粉的錢,這些天她靠着挖地裡的土豆度日,她不會狩獵,更不會騎射,只能挖些野果子,尋些土豆或者其他能食用的野菜,這日子的確過的艱難,但若是想過又有什麼困難不可以面對。
她第一次去鎮南是阿林哥給她指了路,要她進鎮後去找去鎮南的馬車。
現在是夏季,獵戶們都很忙,要儲備入冬的食物,所以夏季裡沒人敢閒着,她不強求別人能給予她關心,村子裡的人對她這個外來客,已經是夠好的了。
顧九知道自己也要更快的找到一條賺錢的方法,不然寒冬來臨,她只得餓死。
顧九去鎮南,買了一大袋麪粉,瘸着腿抱上車,然後回了鎮子,又隨着回村子的車,回到家裡。
數日後,她尋了木頭做了一輛手推車,車上放着爐子和油鍋,她炸起的油條與油餅。
中秋將至,再過不了一兩個月草原的寒冬就要來臨了。
她要在這兩個月內,買到足夠她過冬用的東西。
每日凌晨她推着車,一瘸一拐的去鎮子裡。
很早的時候她就藉着集市上一家羊肉店面的燈,揉起了麪糰,將爐子生燃,又將油鍋燒開。
油條,油餅,她做得很粗糙,她不再是那個細膩的女子,沒有了做混沌的心情,或許也沒有了那時候將餛飩奉上的小心翼翼……
她胡亂的捏,胡亂的炸,只是她沒有想到,她隨便做的油條,胡亂的包着些野菜根裹了些鹽味的油餅,那些人竟然吃的津津有味。
她有些瞠目結舌的望着那些人,他們大口的吃着她炸的油餅與油條,大口的喝着馬奶酒,看樣子很是愜意呢,顧九重來不知道她做的東西,能吃出這種“風情”,這裡的人真是豪放的讓人看着就舒坦。
中原的小家子氣子的男人啊,真是,不值一提呢……
有些事情,不提也罷……
她黯然的垂下眼,片刻的失神過後,低頭繼續炸着油條、油餅,又沉默的招呼着客人,這裡除了漢語還有其他語言,她聽不大懂的。
許久之後,她才懂,這裡的人……
他們熱愛生命,感謝生命之神賜予他們糧食,水源,再糙的東西都吃得下,何況,顧九做得東西的確好吃。
顧九得生意的確很好一文錢一根油條,一文錢一個油餅,很便宜,這種東西在中原或許要賣上兩文或者三文,這裡只需要一文錢。
沒有三、四天整整一袋麪粉就全部做完了,顧九又得瘸着腿去鎮南買麪粉,她一面掙錢,一面攢錢。
時間過的很快,擡眼一野的綠色褪去,漸漸青黃,夜裡的氣溫也漸漸的可以凍人了。
草原的冬季近了……
長安這方靳南衣升爲四品侍讀的消息在翰林也傳開了。
寡月還是沒事的時候往藏經閣裡跑,與於思賢一起編修集丁部。
於思賢想起那日,這人竟是看也未看那帖子一眼,便離開了。他搖搖頭,九姑娘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
幸運的是,遇郎如斯;不幸的是,紅顏命薄。
靳公終是沒有開口讓鄭裕安進靳公府,寡月知道一方面是因爲謝氏,一方面是因爲靳公老了,圖個家宅安寧。
不過,他與靳鄭氏有約,與南衣有約一切盡力而爲。
即使顧九死了,他也要她堂堂正正的成爲陰寡月的妻子,入陰氏祠堂。
是的,是陰氏祠堂。
罪臣,又哪裡來得宗祠?
寡月握着墨玉筆的手猛地一震,十七年的舊時他會一一來查,南衣的執念,他的執念一一來完成。
欺負小九的人,他也絕對不會放過……
他想起那個一身黑袍,散發着陰寒之氣的男人,他就難掩心中怒火。
九兒,他的九兒,他篤信那人囚禁了他的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