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王千歲千千歲——”
渾厚的聲音彌留金殿,殿前燭火搖曳,一室通明,陰寡月就趴伏在那裡,嘴脣隨着別人一起動着,大腦之中卻是頓然一片迷茫的白,許久之後,才意識到來人不是皇上,是璃王……
“平身。”金殿上傳來少年溫潤的聲喉,百官皆在璃王的指示下從地上爬起,衆貢生也在一旁太監的指示下擡起頭來。
“貢生們都就坐吧,不必拘謹。”那溫潤的身後繼續響起,“今科殿試由本王代皇上主持。”
寡月身子僵直了一瞬,半晌他似深吁了一口氣,他越是不自在越是會讓人看出端倪,拘謹與從容都要拿捏得當,纔不能讓璃王看出任何端倪來。
他隨着衆貢生們坐好,這時候一旁的禮部大臣,還有一些中書、門下的要臣們都各自就坐於一旁的側殿,巨大的簾幔傾瀉下來,阻隔了大臣與貢生,大殿右側的樂師們所奏的禮樂戛然而止,謝贇對右側爲首的樂師輕輕一揮手,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衆樂師都輕手輕腳的從偏殿而出。
衆貢生都正襟危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先前太監們發的包袱都放在了長桌的左上角。
寡月低垂着頭這時候有太監和女官朝貢生們走來,一名女官手中端着安排,太監們將筆墨紙硯發與他們。
太監將紙張遞與他們,又有女官將筆和硯盤放在他們右手邊上方,等那女官和太監方走,寡月就感受到一道灼熱的目光朝他直射過來。
不知是誰的震驚多餘誰的。
卿泓一瞬不瞬的凝着那靛青色衣袍的少年,心中呼出了那個壓抑在心底許久的名字——陰寡月。
他對上少年清澈的眉目,那俊臉上似隱隱有些紅暈,直是那雙目,清明中帶着一絲拘謹,僅僅是拘謹在無其他……
卿泓不禁微皺起眉頭,他的眸子告訴他,他並不認識他,而且是第一次見到。
看着少年眼中的拘謹,卻沒有躲閃,卿泓的脣邊竟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他不相信這世間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除去那雙眉之間鮮紅似血的胭脂痣,這個人就和他見到的陰氏遺孤,如出一轍!
卿泓凝着“靳南衣”緩緩的低下頭去,似有羞赧之色,就像許多第一眼見到他的貢生一樣,拘謹之中帶着尊敬,也似一個初到京城、初進皇宮的學子該有的神色。
只是,卿泓卻因此眉頭愈加深凝,這一切愈是自然愈是毫無破綻,愈要他生出懷疑,不因別的,只因先前靳南衣的種種舉動都讓他不得不帶着深究來審視這一切。
他突然朝身邊的謝贇示意了一下,謝贇回過神來,朝卿泓走去。
“王爺,有何要吩咐。”謝贇輕聲問道。
殿中,陰寡月已開始自行研墨,待調好墨汁的濃度,他纔拿起宮賜墨玉狼毫,輕輕蘸墨,在草稿紙上試了試,他方擡頭就見與璃王交頭接耳完的謝贇朝着左側的側殿走去。
謝贇點了一個禮部的大臣取來了靳南衣的畫像,那大臣抱着兩卷畫像朝着卿泓走去,謝贇就跟在後頭。
“回王爺,這是稟德十年三月軒城北路鄉試上交至禮部貢院的畫像,這份是今年才作的畫像,都是軒城貢院所畫。”那名禮部的官員輕聲解釋道。
卿泓接過那畫軸,行家看畫先看畫紙,這畫紙是早先的洛陽造紙,紙質偏暗黃色,的確是稟德十年由朝廷下發各地貢院的紙。
“軒城貢院那邊都是由考官畫,再者考生擅畫者是自己畫的,這副背面有署名是考生自己畫的,由軒城那方的官員們親自蓋的戳。”
卿泓點點頭,這才又對着那畫像打量起來,對着看了許久看不出破綻,這時候那官員又遞上今年的畫像:“回王爺,這是今年的。”
卿泓看了許久這兩幅無甚差別,只是畫中少年棱角顯露了些而已,畫軸之上粘了一張紙記錄了而今靳南衣的身高、體重,與往年那份相比,自是有些區別。
卿泓闔上畫軸,眉目一瞬陰沉。
靳南衣……
他於心底反覆重複着這個名字。
這時候殿中端坐着的貢生們都已自行研好墨,壓軸壓好了宣紙,筆就放在右手邊上,默不出聲的等着太監們宣佈考題。
寡月亦是低垂着頭凝着雪白的宣紙有些出神……
明鏡高臺,最高的金座空置,璃王卿泓一襲紫黑色的長袍子就坐在龍椅的左側,那禮部的官員拿着畫軸退下,謝相還站在一旁。
卿泓的目光掃過殿中座下的衆貢生,凝了一眼陰寡月,只是一瞬又掠過他,朝着左側大殿前站着的蕭楨微微頷首。
這時候翰林院的大學士從殿前進殿,身後跟着的是四名翰林官員,他們與蕭楨相視一望,點點頭。
那翰林大學士對身後的一個翰林官員一揮手,那翰林官員將手中的案盤呈給蕭楨,蕭楨伸手揭開那明黃色的布帛。
“臣爲君臣,爲天下臣論。”
陰寡月身影一震,他陡然回過神來。腦袋裡面仍舊是空白一片,他跪接過了禮部官吏發下的裱金題紙,方纔的宣紙給他們的宣紙也就是草稿紙,此刻被人太監們收了上去。
寡月身子僵硬的再度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身旁其他的貢生們已經開始落筆急書,狼毫着墨掃過裱金的題紙上,他雙耳微凜,低垂下眉目,他看向自己手中攥着的題紙。
耳邊又響起陌生的禮部官吏的聲音:“不得更題,酉時一至交卷。”
他腦中“轟”的一聲響,終於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不管璃王是否認出他,他的確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樣子的璃王,他猜得果然沒錯,當年的卿公子,即是璃王!
他左手捻起左手靛青色的衣袖,拾起墨玉狼毫,蘸好他磨好的墨,提筆落下標題醒目的大字:臣爲君臣,爲天下臣。
許久,靛青色衣袍的少年脣角勾起一抹笑,臣,的確爲天下臣,而臣非君之臣。
衣袖拂風,他蘸墨,落筆。
禮部的官員和女官太監們早已從側門退出,乾元殿的大門緊緊地掩住,宮中的燭火依舊通明,怎個大殿裡若是針落都可聞見。
硃色的大門緊閉着,衆貢生們皆不知殿外已是何時,只是憑着生物鐘想着或許從日出扶桑,已至日薄西山了。
殿外的宮人、女官們靜靜的站在青石階上,禮部、中書、門下省的高官站了一排。
許久,蕭楨擡眼看了一眼天色,想是申時快過了……
謝贇已坐在了璃王卿泓的下手,他靜靜的注視着殿中的貢生們。他深嘆一口氣,許多年前他也如同他們一樣,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如他們一樣懷揣着十幾年寒窗苦讀的夢想,可是他們都知不知道,朝堂、官場、他們心心念唸的翰林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卿泓依舊低垂着眉目瞧着手中捧着的茶杯,茶杯之中的茶水已泡成深褐色,這時有女官捧上新茶,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殿中已有不少貢生擱下手中的墨玉狼毫,再度拿起那宮人分發的乾糧包袱取出餅子,安安靜靜的吃了起來。
這時候也有宮人給璃王和丞相端來了吃食。
二人只是瞧了一眼,並未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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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思賢也擱下了筆,似乎是長吁一口氣,歇息了片刻,又拿起了筆。
坐在最首最靠着左側的陰寡月卻是懸腕揮墨,筆間轉動間若行雲流水,他端坐着神態雖說是拘謹卻是握筆從容,彷彿筆下文字猶如千軍萬馬,其中乾坤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靛青色的衣袍上他胸前的白狐神情懶散而安詳,卻與此刻的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揮汗如雨,腦中才思恍若泉涌,言不盡,也不想言盡。
臣爲君臣,爲天下臣,爲民所飢,爲民所苦,分君之憂,食君之祿,亦忠君之事,臣爲天下所教所養之臣,當以天下之爲己任!
……
賢不孝者,材也;爲不爲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
臣,爲君之臣,亦非君之臣。
躬耕隴畝,非遇明主。爲臣之幸與不幸,皆繫於己、皆繫於君。
……
而臣爲天下之臣,天下爲民衆之天下。
……
他雙眉微皺,額際那抹硃砂殷紅似血,金殿高處,卿泓的目光越過一衆的考生落在他的身上……
仿若他已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之中,他臉上的神情投入而認真,周遭的一切都化爲虛無,他的眼裡只有他手中的筆。
許久之後,寡月輕輕用手叩擊了一下自己的木桌,接着就有一個太監朝他走了。
“題紙不夠,請公公……”
那太監還不待他說完,便一揮拂塵打住了他要說的話,接着就有一個女官取來裱金的題紙數卷遞與寡月。
寡月雙手跪接,御賜裱金紙張猶如聖物,這是進宮門時候就訓過的話。
他至寅時前顧九喂他吃過東西后至現今未吃,那太監分發的乾糧還完好不動歐諾個的躺在他的桌角。
他身形有些搖晃的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雙手將那裱金的題紙再度攤開,繼續着先前的文章、繼續揮汗如雨……
卿泓移開停留在“靳南衣”身上的目光。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能在軒城鄉試上標新立異,這個少年他如何想他不是爲了功名?是爲功名、還是爲了高官厚祿呢?
卿泓嘴角微微上揚。這靳南衣究竟是爲功名還是爲了官祿?
酉時的鐘聲響起——
這時候有數名禮部的官員進殿,他們將各個貢生書案前的裱金題紙收走,又有小太監和女官們走來將他們面前的筆墨紙硯收走。
許久之後,那個引着他們進殿的太監從側門再度進來,引着他們這羣貢生們退殿。
三月二十一日殿試將畢,三月二十四日前進呈欽定,先拆前十卷。所爲前十就是殿試中選出的前十名,包括頭甲三人及二甲前七人。
三月二十四日。
皇宮卷閣。
大雍翰林院大學士與禮部尚書等人都在殿前忙碌着,丞相坐在璃王身旁,審卷的三日裡璃王自始至終未曾插過手。
這時候有閱卷大臣將所列甲第名次的卷錄呈上。
“本王要閱卷。”卿泓放下那捲錄名字,“將暫定的前二十的卷子搬來!”
接着就有大臣將卷子搬到璃王身前的書案上。
卿泓伸手取來數卷,只是匆匆閱畢,未曾多言,大約是看過十來份答卷後,他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
“靳南衣。”他只是輕輕開口,接着站在他身後的謝相動了動,上前一步,從另一摞卷子中取出靳南衣的答卷。
卿泓接過謝贇遞來的裱金題紙,起初他愣了一下,這字跡……
因軒城蕭太傅命人呈給他的卷子是經過軒城貢院那方抄錄的非靳南衣手跡,而此份,算是他頭一次見到靳南衣的答卷。
他眉頭微皺,的確不是陰寡月之字跡!
“臣爲君臣,爲天下臣,爲民所飢,爲民所苦,分君之憂,食君之祿,亦忠君之事,臣爲天下所教所養之臣,當以天下之爲己任!……
然,臣,爲君之臣,亦非君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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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耕隴畝,非遇明主。爲臣之幸與不幸,皆繫於己、皆繫於君……”
卿泓陡然放下手中的題紙。
爲臣之幸與不幸皆繫於己,繫於君!
好一個靳南衣!
下筆之陳懇,句語樸實,言語帶鍼砭之色,卻終是讓人怨不起,恨不起,卻又不得不感嘆……
只是當他放下手中題紙想到,軒城鄉試他故意違例之舉,還有長安城中他投石問路之舉,不得不深思,功名、高官厚祿於他靳南衣究竟有這麼重要嗎?
他若想爲天下之臣,又何必苦心算計,步步爲營,一招一式之間又極有分寸,拿捏得當?
卿泓放下手中的卷子,又拿過方纔的卷錄簿,拿起一旁書案上的硃筆,將那前十人的名字圈下。
這時候一旁的翰林大學士,和禮部的大臣都走過來。
“小傳臚之後再議頭甲!”卿泓冷聲道,將那硃筆所圈的卷錄遞與一位大臣。
這時候衆禮部的官員還有翰林學士皆面面相覷起來。
禮部尚書率先走出來,說道:“王爺,這似乎是不合規矩……”
接着翰林院大學士也站出來說道:“王爺,這以往的確沒有過,除去稟德十年因戰事傳臚被費,只取殿試外,從高祖時期起就是先定名次再進行小傳臚,這名次未定如何進行小傳臚,再者小傳臚接見的次序也不好定啊……”
謝贇倒沒多大的神情波動,而是上前來,微抱拳,道:“那王爺準備如何接見這些貢生?”
“二甲依照着從一至第七名次順序先行接見,至於頭甲三人,讓於思賢和歸冉先行見我,二人順序隨意,將……靳南衣放在最後!”他說道,眸光一瞬陰鷙。
“那臣等領命了。”翰林大臣和禮部大臣們相識一望後說道。
卿泓一揮手,接着有大臣將面前的裱金題紙移開。
卿泓伸手喚來一名宮人,示意他推他出去透透氣。
傳臚的旨意從皇宮傳到了紫藤園是宮裡的太監帶來的璃王手諭,蓋着玉璽。
紫藤園裡的人跪着接了旨。
“明日寅時,宮門等候,聽候傳臚。”那宮人咿咿呀呀的說完後,上了宮車離開。
寡月忙將那道旨打開——
無名次。
他眉頭一皺,這是何意?
若是聖上閱卷又豈有無名次之理?
“聖上何意?”一旁顧九問道。
寡月只是凝着眉,這不是聖上的意思,是璃王的意思,殿試當日璃王未去,亦未見太子,安雨翎也不在宮中,若是聖上身體抱恙?或者……
總之是有事情發生……而且,還是不可告人之事!
聖上將科舉之事全全託付於璃王卿泓,他又急需功名,逃不過的,他如何要畏懼?
他轉身給顧九一個上揚的脣角,淺淡一笑,他將手搭在顧九的肩膀上:“沒事,不過是未定名次,別人的也不一定是定了的,別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他安慰顧九,也安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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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九自不會再說些什麼讓各自難受的話。
“我去做飯。”顧九說道,正欲往廚房裡跑。
他茫然間輕輕點頭,等顧九走開了,他才意識過來,又跟了上去。
顧九擇菜他淘米,衛簿生起竈裡的火……
“對了主子!”衛簿擦乾淨手,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已淘完米的陰寡月。
“衛箕回信了,寄到醉仙樓,我今兒個早晨去取來的。”衛簿笑道。
寡月將那信封拆開來,匆匆閱畢。
“說什麼呢?”顧九和衛簿齊聲笑問道。
寡月也一笑:“坊裡的生意很好,他們都很好,問我考的怎麼樣,還問……”他頓了下,“沒什麼了……”
“還問什麼?”顧九凝着眉道,連衛簿也撓着腦袋。
少年紅了臉,搖搖頭,堅持道:“沒什麼……”說着將信往懷中塞,卻被顧九握住了手。
顧九奪過他手中的信,匆匆閱畢。
還問,他與她和好沒有?
和好?這是哪門子事情?顧九瞪大了眼睛。
寡月伸手將那信拿了回來,塞進信封,收在了懷中。
“做飯……”他輕聲督促道,臉上已起了一層薄暈。
“是是是……。主子九爺我們快做飯吃,衛簿也餓了!”衛簿反應快忙應道。
——
次日,三月二十五日,便是小傳臚。
寅時的時候前十的貢士們都站着宮門前的青石路上,春風吹過夾雜着些許花香,又是禮部的官員親自檢查後引路的宮人才將他們引進宮中。
穿廊過殿,許久之後卯時的鐘聲響起,才至乾元殿前。
璃王先接見二甲頭七人,陰寡月與於思賢和另一個他並不知名只是有些眼熟的人。
二甲接見完已是正午時候,最後一個人放出乾元殿,就閃進一個身影。
“何事?”卿泓似乎是早早就聽聞這人步履聲。
蕭楨跪地,瓜田李下他不得不防,若是真叫人瞧了去,瞧見的也是他禮部侍郎對今科負責人璃王行禮,他柔聲道:“王爺,那靳南衣……”
他正欲要問完,就瞧見面前這人輕輕擡手。
卿泓自知他要問什麼,靳南衣與陰寡月容貌無差,當然這幾日他也加派了人手來查此事。
“我的人方查到,這靳南衣,實乃汾陽靳公長子流落江南的獨子。”
卿泓此話一出,蕭楨小駭了一下,原是如此。
“靳雲湛與靳雲漪(陰寡月母親)爲堂姐弟的關係,這世間堂姐弟生出的孩子如此相似,真真是耐人尋味!”卿泓再道。
蕭楨擡起頭來,望向卿泓再道:“王爺何不一試?”
卿泓放下手中的茶杯,淺淡道:“殿試那日我已試過他一次,雙目清明,不認得我……”
他頓了一下,方望向蕭楨,微勾脣角再道:“你且先退下,容我召見完了,再行判斷。”
“是。”蕭楨微微抱拳後退。
——
一身白衣的少年隨着宮人的腳步,再次踏進乾元殿。
身後的硃色大門在兩位宮人手中闔上,“轟”的一聲響後,他頓覺周圍暗了許多。
他擡眼就瞧見高殿正中龍椅旁的矮坐上正襟危坐着的璃王,四周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那麼靜,那麼靜。
卿泓的目光從他進殿時候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靛青色的衣袍退去,一身素白的衣袍,像極了當年他記憶裡的陰寡月。
他指着殿中唯一的一張座榻對那人說道:“就坐。”
陰寡月遊離的目落在那墊着一層薄毯的座榻,沒有立刻就坐,他緩緩的擡起頭望向殿上的少年,依舊是清明不復一絲雜質的眼神……
“學生叩見璃王。”他跪地輕聲道,聲音裡聽不出悲喜。
卿泓雙耳微凜,聲音似乎和一年半前的陰寡月有些不同,不知道是時日太久,還是什麼……
寡月就這般凝着高臺偏座上的少年,紫黑色的長袍子包裹着他修竹清姿的身骨,金色的魚袋就係在腰間,那雙目聚集着百家之睿,經史子集之智,神色端莊卻又不失從容,薄脣微揚,溫潤之間又帶着幾許不可捉摸之意。
“靳南衣。”
“王爺。”收回神來,寡月低頭答道。
“這是你第幾次見我?”他開口問道,脣邊那抹笑沒有消失,卻帶了幾分凜寒之意。
素白衣袍的少年猛地擡頭,只是眸中的清明還在,他笑道:“王爺數次去江南,只是南衣福薄,那日殿試的確是臣第一次見到王爺。”
卿泓儼然不是爲了等他這個答案,這個問題他只是隨口問出,並不在乎答案。
“你想要狀元之位?”
許久之後,殿中才響起男子沉鬱的聲喉。
當陰寡月再度擡頭的時候,卿泓已轉動着輪椅到他的身前。
他愣了一下,凝着璃王,一瞬間點頭又搖頭。
“說。”卿泓眉頭一擰,說道。
“學生要翰林正六品修撰一職,而今科規定唯有獲得狀元之位才能入仕翰林,得正六品修撰一職。”寡月說完低下頭。
卿泓眉目略動,脣間笑意更濃:“你還未做上狀元就惦記起修撰一職。”
寡月俊臉一紅,許久不曾答話。
一室寧靜,只聽得輪椅的搖動聲,卿泓將輪椅移動至一旁,拿起那份屬於靳南衣的裱金題紙來。
“我喜歡直言不諱的人,也不可否認我很喜歡你的文章,至於你……”卿泓頓了頓,望向陰寡月,“投石問路之舉……”
寡月猛地望向卿泓,他不料此等之事亦在他的掌控之中。
輪椅上的男子突然笑了:“雖是投石問路,卻也進退得度,極有分寸,既然連大雍史上最年輕的丞相也舉薦你,我又如何……”
陰寡月撐直了脊背,似乎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璃王的下一句。
“靳南衣。”輪椅上的人突然再喚他一聲。
“王爺。”他動了動跪得僵硬的膝蓋,轉向他。
“總有一天我會知道這其中緣由!”他冷聲說道,脣角又勾起一抹笑,“你既然如此想要,我便代皇上許你這個狀元,另賜你六品修撰一職,如何?”
寡月震了一下,依舊不驚不喜,道:“草民還不是狀元更無一官半職,不能回答‘如何’……”
素色衣衫的少年睫毛煽動了一瞬,低垂着頭。
卿泓愣了一瞬,隨即大笑起來:“這還是本王不是了,倒是本王將這名次一延再延期=,直至傳臚還未定了?”
寡月俯身一叩首,再道:“王爺當真能代皇上做主行此事?”
殿前又爆出數聲爽朗的笑,輪椅上的那人伸手解下腰間的魚袋,那金色的魚袋置於一旁的書案上。
“朝中一品有權決定朝中重大事,況且聖上將此事託付於我。”他勾脣道,心下頗有些好笑,他親手相送的狀元,別人不要了?
寡月俯身再度三叩首,沉聲道:“學生妄言了。”
卿泓自知他方纔心中自有計較,不是妄言,而是試他一試,而他又豈是他能試到的。
“本王話已說出口,覆水難收啊……”璃王微勾脣角,修長的手撫上額際,似作懊惱之神色,“那今科狀元就是你吧……”
寡月眉頭抖了三抖,這話叫任何人聽都有勉強之意,但他陰寡月又如何不知這乃璃王故意而爲,璃王有心讓他心生芥蒂,而他又豈是那般心胸狹窄之人。
璃王卿泓,稟德十年是陰寡月有心與他劃開界限。
轉眼,稟德十二年,是璃王有心與靳南衣劃開界限,一切看似如此,其實不然,璃王卿泓只是不知他“靳南衣”能否重用罷了。
而惜時之陰寡月的立場較靳南衣要明確了許多。
“謝聖上與璃王恩典。”他俯身行禮,神情依舊淡漠。
“璃王爺……”殿外傳來了宮人急切尖利的呼喚。
卿泓眉頭一皺,連着地上跪着的陰寡月面色亦是一沉。
許久之後,殿內的人方應了一聲。
乾元殿的硃色殿門被打開,一排宮人女官整齊的站立在宮門外,禮部、中書、門下的官員都已拘謹的站立在外頭。
“如何?”卿泓低聲問向一旁的一個太監。
那太監戰戰兢兢的回答道:“回王爺,皇上也要來了……”
連着卿泓也震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陰寡月,又示意太監將他扶起,再招來謝贇。
“速將名額草擬出來,一會兒呈給皇上。”卿泓低聲說道。
謝贇頷首,望了一眼被宮人引走的陰寡月,眉目有些複雜。
陰寡月被叫去與那十名學子站到了一處。
許久之後,乾元殿鴉雀無聲。
陽光微微有些刺眼,此刻已是未時了。
突然聽聞一聲宮人的宣傳。
“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着衆宮人百官跪地,有學子站了許久已經腿軟了,突然聽聞聖駕駕臨,跪地的時候正巧撞在了寡月身上。
寡月一聲悶哼,險些就要咳了出來,被他強忍着壓抑住了。
一旁着緋衣的身姿妖嬈的宮人伸手攙扶着夜帝下輦。
卿泓凝着看着有些憔悴的父皇,正欲開口,卻聽夜帝先道:“卿泓,今科頭甲與二甲前七名可出來了。”
卿泓眉目一沉,忙回道:“回父皇,名冊已出,兒臣現在就命人找謝相取來。”
他對一旁的太監使了個眼色。
半晌,謝贇一身暗紅色的官服走進殿前來,他躬身行禮道:“回聖上,這是今科頭甲三人與二甲前七名的名冊。”
安雨翎眉目含笑的走向謝贇接過他手中明黃的摺子。
夜帝接過來,用他略顯乾澀的眼匆匆閱畢,然後闔上摺子。
“父皇,您看……有無調動……的地方。”卿泓問得小心翼翼。
金殿的衆人都凜住呼吸,金殿一瞬靜得可怕,只有安雨翎拿着拂塵把玩着脣角還帶着妖嬈的笑意。
夜帝鳳眼一動,眉頭微蹙,許久笑道:“就這樣吧,一會兒朕再親自問話便是。”
十名學子被叫上金殿。
夜帝一一問過話。
輪到寡月上前的時,寡月上前行了禮,一根弦一直緊繃着,畢竟夜帝有別於璃王。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夜帝,三十六七歲的年紀,俊朗或許已是過往的事情了,他一身明黃的龍袍坐在天下許多人羨慕的位置,只是他形容枯槁,或許就如傳聞之中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只是夜帝后宮妃嬪並不多,更有傳言夜帝實好“男色”。
寡月額頭觸上冰涼的進殿地板,清醒了一瞬。
他聽聞金殿高座上的男人問道:“……何爲‘止於至善’。”
他這才恍然回神,原來先前冗長的陳辭他都錯過了,還好他沒有錯過這個問題,該死,他竟然在這麼千鈞一髮的時刻失神了。
他擡頭目光一瞬清明,先叩一首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弘揚明德,不斷的完善自己的德性,推己及人,使他人也能入至善之。而明德與至善,便是達到仁、忠、孝、敬、慈、信的最高理想世界。”
一語畢,夜帝面露讚許之色,言語之中不卑不亢,回答也有條不紊,不慌不亂,可造之材。
夜帝復問道:“朕見你文章中引用《荀子》:‘賢不孝者,材也;爲不爲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
夜帝頓了一下,寡月不會插話,他靜靜地等着夜帝說完。
夜帝將手中的試卷放下,復望向寡月道:“你可是喜歡荀子之學說的?那你又是否贊同荀子的全部觀點?”
寡月怔了片刻,望向夜帝,心中隱隱有些緊張,他強壓下拱手道:“學生喜荀子之說,但不甚贊同荀子的全部觀點。”
聽聞他此般說一旁的謝相與卿泓俱是一怔,連夜帝身旁的安雨翎也來了性味。
且聽夜帝問道:“說來聽聽。”
“學生認爲人之初性本善,至於荀子之性惡論臣不贊同。”寡月說道微微低下頭去再道,“至於荀子主張利用自然學生依然贊同。”
夜帝望向陰寡月的目光有些複雜,朝堂之上亦步亦趨者衆,敢在聖上面前抒發己見者少,此人可用,雖是十七爾爾,不過一少年郎,卻能不懼不畏,可用。
許久,也許是這金殿太過於安靜,寡月微微擡首,瞧了一眼那金座上的男子,卻發現他正看着自己,他耳根一紅,低下頭去。
——
稟德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進士科殿試放榜。
軒城靳南衣,會試獲得會元的哪個靳南衣再登榜首,成爲大雍至高祖建國百年來第一個三元及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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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盡力了,黔驢技窮,江郎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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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喚小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