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之一上繳?”顧九被衛箕的話噎住了。五百石就要上繳一百石,這也太兇殘了一點吧?
“是的。昨日裡農莊裡費氏兄弟說的。”
“戰事太緊,朝廷也是爲來年着想,要繳就繳吧。”顧九伸手拿了一個包子。
衛箕撓了撓頭,道:“那主子、九姑娘我就先退下了,一會兒有事再喚衛箕。”
衛箕退下,心道看來兩個主子今日都不會出門了,這樣也好,梅花廬太過冷清,主子們都在也讓這裡熱鬧一點,那樣公子也不會太寂寞……
“九兒,你還不舒服嗎?”寡月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覺得溫度還好,又將手伸向她的小腹……
“我沒事!”顧九說道,握住他的手。
昨晚,清晨,都是她的錯,痛的神志不清了,才容許他如此“任意妄爲”的。
想起昨夜種種,她莫名的兩頰抹霞,一小口包子還未嚥下去就噎住了。
“咳咳咳……”
寡月忙給她倒了一杯水,方要喂她喝水,便被她接了下來。
寡月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牀榻前,頓時覺得二人之間的氛圍變得尷尬異常,他也能感受到顧九隱隱的排斥,是因爲昨夜的事嗎?
看來昨夜,是他唐突了她……
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他不知道別的男子在遇到這種事情時會怎樣做。若是她不喜歡,他所做的便都是錯的。
他麋鹿般清澈溫柔的眸子,一瞬低垂,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眼底的深痕更深了幾許,他不知盯着哪一處,目光變得遊離起來。
顧九見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沉默的一聲不吭,一時間又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有時候她覺得她離他很近,有時候她覺得她離他很遠,遠到就算是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也觸及不到。
他從未向她透露過自己的心思,他一直將他的過往、傷痛、憂愁……都埋藏在心底。
她想她若是問了他,他也會說這不是她該管的事情,他一個封建禮教下的男子,能大度到讓她女扮男裝拋頭露面已是不易,她何必強求那麼多呢?
她嘆了口氣,衝那人笑道:“寡月我吃完了,你出去下吧,我想換衣服起來。”
他似是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她在同他說話。
開口,如柴刀刮竹,有些喑啞刺耳:“要不,今日別起牀了……”
顧九錯愕的望着他,她還真不能起來,那個徐遠叮囑過她這三日都到牀上將養着,只是她不想起牀,她想換身衣服,順便換個……
她紅了小臉,支吾着道:“那個,我不起來便是,可是,你可別嫌棄我懶……”
寡月輕輕勾起脣角笑了,經她這麼一說,先前的情緒散去不少,他本不是糾結之人,只是在顧九的事上太過上心了些,世間唯有動情者纔會失了性情。
他萬卷書冊之智,一遇見顧九,就會頓然傾圮,變成一個呆呆笨笨、唯唯諾諾的蠢物。
他將他整理好的乾淨衣裳遞與顧九,方柔聲道:“你休息吧,九兒要是能多呆在家裡就好……”
他方說完又意識到自己似乎又說錯了什麼,心裡有些緊張的望着顧九。
顧九隻是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那我在家裡賴牀三天,你可別把我掃地出門就是。”
“嗯。”他輕不可聞的點頭,心裡卻暢快不少,九兒倒是不在乎這些的,是他呀多想了,九兒開心就好。
顧九還真真賴牀三天,這三天裡,寡月白日裡在房裡作畫,夜裡就陪着顧九說說話,只是不再像將顧九抱進房的那日那樣,摟着她睡覺,事後他還心有餘悸,他那日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纔敢對顧九做那些。
他曾將南衣身前的手稿還有畫稿都翻出來,仔細研究臨摹,如今汾陽靳氏的字體和南衣畫梅的手法,他大抵都會了,但要得其神韻,還需些時日。
洛浮生是在顧九出事後的第二天便親自去毓秀坊拆了封條。
毓秀坊所在的街道紛紛攘攘,大抵都被洛營這反覆無常的舉動弄的莫名其妙。
一身黑袍虎紋的洛浮生騎着高頭大馬站在大街上,憶起那夜,燈火闌珊的街頭,那女子巧笑嫣然的臉。
他拆了封條,一路心情沉重,瑢兒那頭好好解釋一下吧,瑢兒是個善良的人。
毓秀坊被拆了封條的次日,衛箕就得了寡月的令駕着車去小農莊將蘇娘一夥兒給接了進來。
衛箕聽顧九的將九爺的事隻字不提,且說洛營的人說查錯了,認證了坊裡沒什麼問題,經這一番,坊裡的人更加齊心了。暫且不提。
數日後,洛浮生決定取姚府給姚瑋瑢陪不是,他站在姚瑋瑢的宅院外等了很久,姚瑋瑢卻沒有見他,他知道他的瑢兒在鬧脾氣,女孩子都會鬧這種脾氣,他早已是習慣了。
姚瑋瑢果然派紅袖來傳話了,說是:小姐說洛少將軍因小姐之事被徐先生訓斥,小姐過意不去,查封毓秀坊的事情是小姐的不是,難爲洛少將軍了,請洛少將軍保重。紅袖還說自家小姐願送上香帕一條,聊表牽掛……
洛浮生接過帕子,他便是知道瑢兒是個識大體的,欣欣然收往懷中。
紅袖退下後,洛浮生在姚瑋瑢的宅院前站了許久,纔有走的打算。
這時候正瞧見一個面生的小丫鬟端着一盤什麼東西走過去。
他以爲是姚瑋瑢的院子裡混進了什麼外人,想要暗中盜取她院中財務,便攔下了那小丫頭。
“站住!”他從那丫頭身後走來。
那小丫鬟被他這麼一喚瑟瑟發抖起來。
她是新來的伺候姚小姐的,見了洛浮生也不知是誰,只好喚道:“少爺,奴家……”
洛浮生凝着劍眉,道:“我不是少爺,你連姚家誰是少爺都不知,你是什麼人?”
那小丫鬟“噗通”一聲跪地道:“大爺,大爺饒命,只是嫡小姐讓奴家去扔了這枕頭……”
洛浮生一掀那丫鬟手中案盤上的青灰大布,就看到那“毓秀坊”產的兩用枕。
初見這枕頭洛浮生愣了一下,隨即脣角竟揚起一抹微笑。
“看你這麼可憐,我就順道將你把這枕頭帶出去‘扔’了。起來吧……”他朝那小丫頭說道。
“這……”小丫鬟睜着淚眼望着洛浮生。
“這什麼這,都這麼久了,快去回你家小姐話去!”洛浮生再道。
小丫鬟果然駭了一挑,她都出來這麼久了,她家小姐回頭又該責罵她了。
“哎呀,那就麻煩公子了,奴家先去了。”小丫鬟從地上爬起,逃也似的離開。
馬車上,洛浮生拿着抱枕仔細看了看,脣角的那抹笑不曾稍減。
他覺得挺好看的嘛,關鍵是挺神似的……瑢兒奈何會不喜歡呢?
神似……
洛浮生愣了一下,復仔細望向那抱枕。
銀槍,暗紅色的袍子?
他做這種尋常武夫裝束的樣子,又有誰見過呢?
他眉頭深深擰起,這個樣子的他,如何會出現在大街上爲人們所熟知?在大街騎馬走過的時候,他要麼是一身銀袍,要麼是如同現在這樣一身深黑色虎紋袍子。
他握着抱枕的手更緊了幾分。
忽地,他對車簾外的車伕說道:“去‘毓秀坊’!”
洛少將軍的馬車向着毓秀坊所在的大街走去,這才走了兩條街,就驚動了華胥樓的探子。
“你,去給袁爺通個信去。”一個人同另一個人道。
毓秀坊。顧九還是撐着身子來了,再窩在梅花廬裡不出來,她只怕是要被陰寡月懷疑了的,她不想他知道她身體受損,因此還特地囑咐過慕華胥。
現在她窩在內室裡不出去只等着這“親戚”快些走,慕華胥一大早就命人來給她送了藥,因着不能在毓秀坊裡熬藥讓人生疑,慕華胥現在每天都命人給她將藥熬好了送來。
顧九如今正琢磨着怎麼開展下一番“攻勢”如今的繡坊各個虎視眈眈,她得快些琢磨出一條出路來。
還沒等她在宣紙上畫出個樣板來,就聽得赭石火燒火燎的跑來在她門口嚷嚷道:“九爺,洛……。洛少將軍來了,要見你!”
“什麼?”顧九訝異的問道,手中的筆都落在宣紙上,染出一大塊墨漬來。
她暗罵自己這具身體沒骨氣,不就是個洛浮生嗎?有必要激動成這樣?
可憐她恨洛浮生恨得牙癢癢,而這具身體殘留着的情愫,似乎是隻記得那人的美,那人的好。他洛浮生可是將這具本來就弱的身體弄得更弱了些的罪魁禍首,她何以受原來阿九的情感所惑?雖然原來阿九的記憶她記不全,這具身體原來的情愫也時有時沒有的,可是現而今是她用了去,她就該按自己的想法來。
那麼,洛浮生要見她?又是所謂何事?
是後悔了封了她的店子了?這會兒又來挑她的刺?
顧九撐着身子走到門口,不想讓自己看着這麼狼狽,她今日起牀的時候在小腹那裡墊了一塊護着肚子的棉布塊,又將腰封系得緊了些。
她鎮定的推開門,從房裡走了出去,表現的與平時無任何區別。
蘇娘在外招呼着那個不速之客。
顧九聽着蘇孃的笑語,又瞧着洛浮生那廝,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洛少將軍啊,我們家九爺可厲害了琴棋書畫是樣樣精通,前時間的抱枕的底稿的確是九爺畫的……”蘇娘滔滔不絕的說着,推銷九爺,就像推銷着自家女兒一樣。
顧九黑着臉,僵着腿走過去,望着那人,冷聲道:“洛少將軍駕臨寒坊有何貴幹啊?”
洛浮生見顧九來了,從座椅上站起,見他一身男裝,正要開口問,卻似想到了什麼,忙道:“洛某想請九爺吃頓飯。”
顧九掏了掏耳朵,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以後,道:“洛少將軍,如果你這是致歉飯,就恕我不能奉陪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坊裡的衆人都張大了嘴巴,連站在洛浮生身後的小廝也張大了嘴巴。
顧九撐着疼痛的身子轉身,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休想。
她身子到現在還疼着呢!
她方走了幾步,就被那人攬起胳膊,大手摟上腰肢,踏門而出。
顧九腦袋裡“轟”的一聲響,人已經被那廝帶上了車。
洛家的小廝忙向衆人解釋:“沒事沒事,我家主子是有意和九爺和好,主子出生軍營,生性豪邁,生性豪邁,呵呵……”
蘇娘點點頭,又覺得不妥,跟了上去,問道:“九爺,你沒事吧?”
車內沒任何動靜,蘇娘想若是不妥顧九自是會叫的,她這沒叫就是妥當的,復笑着朝馬車吼了句:“九爺,你和洛少將軍慢慢玩哈。”
百姓的心思很簡單,官家的是不能得罪的,蘇娘這夥人就是尋常百姓的心思,既然官都有意與民和好,那麼她們還有什麼好矯情的呢。
蘇娘哪裡知道顧九被那廝捂住了嘴巴,哪裡發得出聲音吼叫啊。
沒一會兒馬車就駛動了。
洛浮生貼着顧九的耳朵說道:“只要你別叫,我就放了你。你這身體還沒大好,別亂動,動出什麼事來,有的你受了。”
顧九點了點頭。
洛浮生方一鬆手,顧九就“啊——”的一聲叫出聲,隨即被那廝手快點了穴。
洛浮生擦了一把額頭上不知有沒有的汗水,鬆了一口氣道:“我就知道你這丫頭詭計多端,本來不想點你的穴,點穴身體僵硬,抱起來不舒服……”
顧九在心裡“呸”了一句。
那人揉了揉額頭,方目光柔和的落在座榻上的抱枕上。
“你的抱枕畫的很好……”說完他嘆了一口氣,“可能是瑢兒不喜歡,我太寵着她了,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我很抱歉,從今以後我會想辦法彌補的,至於毓秀坊之事,我向你保證,洛營再不插手。”
顧九自行屏蔽了前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只記得他那句:毓秀坊之事,洛營再不插手。
“那麼你該告訴我,這個樣子的我,你在哪裡見過?”洛浮生揚起手中抱枕凝着顧九問道。
顧九身子猛地一陣,她之前未見過在軒城裡的洛浮生,卻以爲梅關那個時候的他是他尋常時候的樣子。竟然給忽略了!
冷汗淋漓而下,她可不想他記得她是誰,又曾經是何種身份,更不想因此牽連了寡月!
她隱約的從寡月的口裡探到,“顧九”和“陰寡月”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依舊凝着她,一瞬不瞬,將她的驚慌彷徨盡收眼底。
“還是你認得我,與我是故識?”
顧九感受到男子前傾貼向她的身子,汗水從她的額際滑落。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了起來,“若與我是故識,我該認得你的……”
顧九若是能動,定將這死物踹了下去。認識與不認識,你去問阿九吧,這句話要是阿九還在,聽了,也定是會死心了!
桃閣阿九棄了聲名狼藉的陰寡月,選了保全貞潔去死,是爲了誰,是爲了心中的那個陌上誰家少年啊!足風流,也確實是夠風流的!向全城宣告着自己喜歡着姚瑋瑢,現而今還來招惹着她,又或者是長安城東白馬寺前那個不知名字,卻想着救濟一把的她……洛浮生還真真是個“多情”的種子,偏生這多情的人卻獨獨對一個阿九寡情薄涼了去……
那樣一個百般計較的女人,那樣一個蕙質蘭心的女人,連桃閣那種地方都能忍受半年,卻如此輕易的選擇死亡……
想到這裡,顧九腦中“轟”的一聲巨響,爲什麼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阿九的死……
顧九用眼睛哀怨地盯着他,死死地看着他。
那人被她如水的大眼瞪得不知所措,心中一動道:“你若是乖點,聽話別叫,我就給你解了。”
顧九眼珠子上下動了動,表示點頭。
他笑了笑,伸手解開顧九的穴道。
顧九鬆了鬆脖頸,淺淺地說道:“洛少將軍,你可去過長安?”
“怎麼突然想問這個?”他狐疑的凝眉問道。
“你不是說想請我吃飯嗎?我自幼被我哥(慕七)寄養在北方,吃慣了北方的東西,洛少將軍若是不瞭解北方食材,那我就下車了。”顧九順着他的話說下去。
“還真是個伶俐又涼薄的丫頭。”他笑道,“不瞞你的我去過長安。”
上鉤了……
“咦,你不是每天忙着操練又如何有空去長安?”顧九忙問道。
“操練是忙,總有些事情要去長安辦的啊。”他冷凌的眸子黯淡下來,深凝着顧九。
她震了片刻,怕他懷疑,忙扯開話題問道:“哦,那長安的女人,洛少將軍可喜歡?”
洛浮生窒了會兒,臉色稍稍起了變化,挑眉問道:“長安女人?”
“對啊。在你眼裡長安的女人什麼樣子的?”顧九邊整理自己方纔被他這麼鬧了一通顯得凌亂的衣衫,邊笑問道,“是粉圖的厚厚的,還是波生的大大的?”
那人愣了下後,不懂她的後半句,卻是聽懂了她的前半句,便是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說的是桃閣的吧?”
你還真去過,顧九脣角勾起一抹冷笑。
“桃閣是什麼?”顧九假意問道。
那人臉一紅,瞥了眼顧九道:“你不必知道。”
顧九眉頭皺得更緊了些,說道:“那就是什麼不好的地方嘍?你去那種地方幹嘛?”
“自是有事的。”洛浮生說道,臉上的神情變得複雜,已無心繼續這個話題。
顧九隻差將“尋人”二字說出口,可是從洛浮生現今的表情來看不會這麼簡單,阿九的事情若是能解開,便是讓它順其自然的解,現今她自身難保,又如何多顧。
顧九坐直僵硬的身體,再道:“洛少將軍,這頓飯就免了顧九告辭了。”
他以爲她是因他不願相告而要離開,他一把抓住顧九的手道:“我告訴你便是,那日我受我爹的命令去長安找一個官員,在桃閣等了那人幾日才把那人給揪出來……我可不是尋花問柳之人……”
顧九被他最末的一句給噎住了,他尋花問柳與她何干?
“我想姚小姐更樂意知曉這些事。”顧九勾脣道,“洛少將軍請放手,再動我就不客氣了!”
找一個官員?哼,她當他還念着與顧九的一絲情義,即使是不愛,也至少是曾經認識的人,況且自幼顧家的都說阿九恐怕是要許給洛家的,洛家的也未曾反對過。倒真是顧家一家子的都自作多情了!
洛浮生經顧九這麼一提及姚瑋瑢忙鬆了手,眉目黯淡下來。
顧九倒是很樂意看他“鬱郁不得志”又失神的模樣,還真道是:一物降一物。
顧九順勢對着門外的車伕叫了聲:“停車——”
車伕未經過自家主子的命令哪裡敢停車,車輪轆轆,一路顛簸着,顧九被折騰的冷汗淋漓。
只是,不一會兒車還真停下了。
顧九和洛浮生同時怔了片刻,亟待洛浮生伸手挑開那車簾就見華胥樓主的馬車擋在了他馬車前。
洛浮生劍眉又深凝起,華胥樓主還真是給他槓上了。
慕華胥陰沉着臉從車上走下來,說道:“慕某請九爺小聚,若是少將軍不覺得自己是個‘礙眼的’就跟着來吧。”
礙眼的?洛浮生將這三字在腦海裡過了一道,無奈揚起脣角,卻未曾多說些什麼。
“九爺,下車吧。華胥候着呢。”
慕華胥給足了顧九的面子,引得路旁衆人唏噓。
被洛浮生一大清早弄得心情全無的顧九,難得的心下歡喜,有這樣一個困難時必會伸出援助之手,心情不好時一句話便讓你撥雲見日的朋友或者兄長倒真是不錯,難怪南衣生前獨獨與他最好,靳南衣啊……她心裡長嘆了一句,還真是一個不一樣的男子結識不一樣的人物。
顧九扶着車壁起身,洛浮生極有風度要去給她搭把手,卻在對上顧九的眉眼後,止住了手。
臨下車時顧九深凝一眼洛浮生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哈哈哈,但願洛少將軍以天下百姓爲己任,讓慕某見到你的三軍之勇,三才之奧!而不是爲兒女私情所耽溺,成了一個……”
她頓了一下,素手一挑車簾,大笑道:“稂不稂莠不莠的繡花枕頭……”
那黑袍華服的少量被她這麼一句,弄得僵在車上。羞愧之感、悔恨之感自心底燃起,這幾日竟是將多年的抱負與擔當忘卻,這都是他的錯,錯不在瑢兒,他是男子,男子當有自己的決斷……
“主子……”車伕望着慕華胥從那緋紅底圖繡着繁複牡丹的寶馬香車之上走下,回頭忙喚醒自家失神的主子。
慕華胥在洛浮生車窗處停下,以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洛浮生,若是毓秀坊坊主女兒身之事傳了出去,就別怪我和洛營的對着幹。”
洛浮生無奈揚了揚脣角,雙手攤開,他若是想揭發她的女兒身他早做了,何必等到現在,那夜便是下了令讓洛營的都閉嘴。他知她隱瞞必是有隱情,便也不會認爲自己抓住了她什麼“把柄”。
“還有你若再敢纏着她休怪我華胥樓無禮了!”
那人一甩緋色的衣袖,朝着寶馬香車旁靜靜站立的顧九走去,他伸手想扶着顧九,又想起那日寡月說的話:
“若是再讓我瞧見了,樓主這手就沒了……”
他打了一個寒噤,有些心有餘悸的收回手,朝顧九勾脣露出一個傾城傾國的笑:“你扶着我吧。”
啊?顧九呆望着他,着實是身子有些受不住便伸手去扶他。
慕華胥頗有些滿意的加大自己臉上的笑容,心道:小寡月,你可是瞧見了,不是我慕七扶的,是九爺自個要搭上來的。
華胥督促着車伕趕着馬快些離開這裡。
車上顧九又歪着了,慕華胥見狀,忙問道:“還是沒好些嗎?”
顧九白着臉,點點頭。
慕華胥想了想,方對那車伕說道:“去萬安寺!”
全軒城最好的醫生,不正是萬安寺的現任主持凡羽麼?
寶馬香車在路口轉了個彎,朝着萬安寺所在的位置而去。
萬安寺是軒城乃至江南都久負盛名的寺廟,千年古剎,明鏡高臺。入寺的車馬往來不息。
寺門正院裡最醒目的是兩株寬大的菩提樹,菩提樹的樹枝上系滿了緋色的布條,人站在下面依舊可以看到每張布條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想是萬安寺的僧衆們替虔誠拜謁的信徒們寫上的。
寺前香火綿延,人來人往。
萬安寺依山傍水景緻也是相當引人入勝。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
曲徑通幽,從山寺之後通往山上的石子小路過去,是一片竹林。
竹林深處裡的一處宅院,正是萬安寺主持凡羽大師修行的地方。
“凡羽,我等了快半個月了,我來時你說我馬上能知道答案,我到現在還是滿頭思緒凌亂。”
竹林裡負手而立的黑衣人對一身靛青色禪袍的中年男子說道。
那僧人只是笑,一雙滿含智慧的雙目輕輕闔上,道:“凡事切莫急躁,阿彌陀佛。”
“施主是成大事之人,命中註定能成心中夙願……”凡羽微笑道,姑且只說了這兩句便不再多說。
“成,心中夙願?”黑衣蒙面的男子微微勾起脣角,“凡羽,你可知我心中夙願爲何?你又可知我爲何獨獨抓着陰寡月不放?”
“凡羽十年前結識施主,如今施主將離弱冠之年還有兩年,我曾說過施主行冠禮之時定會完成心中夙願,而與你年少時有一飯之恩的人,將是你命中註定的貴人。”凡羽淺淺的答道。
夜風回頭望向凡羽,面具下冷凌的鳳眼微縮,他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道:“那你知我究竟要什麼?”
凡羽攆着佛珠的手停滯下來,擡眼凝着夜風:“施主要的是這九州宇內,玲瓏……”
“夠了!”夜風身子一震,凝着凡羽的目光略有深意,“凡羽,過去我不信人鬼,不信神佛,卻信你十年,你既能猜到我的心思,爲何不一刀解決了我?”
“阿彌陀佛,佛門之地請施主勿思殺伐……”凡羽微微低頭,薄脣依舊帶着對衆生憐憫的笑意,“凡羽感化施主十年都未有所成,施主心中之執念乃日積月累所成,況世間萬物自有各自造化。”
夜風怔了片刻後,向着凡羽所在的地方微微一揖。
“但願大師能早日解我心中霧霾,我滯留與此更多的是因爲他……凡羽我信你,所以我纔會拋下所有趕至此地。”
凡羽沉凝片刻,攆着佛珠的手動了下,再道:“即是如此,凡羽爲施主指條明路。江南洛營之兵力爲南方之最,施主何不投了洛營試試?長安之地世族盤踞,你即去長安無果,何不投洛營有‘小諸葛’之稱的軍師徐遠麾下!”
“哈哈哈……”夜風突然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來,“想不到神棍凡羽,竟對各地勢力,朝政時事瞭解的如此清楚。即是凡羽說的,我豈有不聽之理?我只是不懂,你不怕我傾覆這天下?”
凡羽再度雙手合十,笑道:“凡羽既如是說,自然有凡羽的私心,施主切記勿動殺伐,勿動干戈,勿毀民傷財,勿妄動殺意,殺伐之氣太重,便是早夭之命……”
黑衣人身影明顯一震,微頷首答了一聲“好”後離去。
寒風過處,修竹搖曳,凡羽的目光落在身旁不遠處的棋桌上,曾幾何時那個白衣翩躚的少年,曾坐在那裡與他對弈,可是今時他已徹底離開這個世界無蹤無影。
凡羽覺得臉上冰冰涼涼的,擡眼已有雨點滴落下來。
有些人就是來凡世歷經一場劫難的,這樣的人也不該被凡世污濁。
猶記得那日那人的低喃:“對於世人,是該去愛,還是去恨,在這亂世之中,我也曾滿腔悲憤……”
白袖拂風,那人落一粒白子,話語之中雖是慼慼,臉上卻依舊帶着溫柔的笑意,他便是這樣一個男子。
顧九被那個一身火紅的狐狸給帶下馬車,他扶着她,走進她曾聽無數人提及過的萬安寺。
上廟祈福,也的確是親人會陪着做的事情。
菩提樹下,紅色的布條系滿了菩提枝頭。
風掀起她的衣襬,她想伸出手去一拂那緋帶,只是做出個動作便是輕笑着止住了。
慕華胥將她按在菩提樹下的石座上,道:“我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我已要袁捷去求見凡羽大師了。”
“嗯。”
顧九點頭,難得這似要面子的華胥樓主肯與她在此煙火鼎盛,人海潮雜之中拋頭露面的說。
果然沒坐上半個時辰,那狐狸便是坐不住了,伸手換來一個小廝,衝他吼了句:“進去瞧瞧,你袁爺怎麼還沒出來!”
顧九便知這廝是個不守本分的,他若是規行矩步之人,也不會將江南的生意都暗地裡做到西涼去了。要他陪着她在這裡等了這麼久,也真是難爲他了,真不知這半個時辰如他華胥樓主,只是洽談商事,便是淨賺了多少銀兩的去。
不一會兒,那袁捷就與那小廝一併出來,袁捷是個機靈且伺候慕華胥時間最長的,自知主子性情,上來便道:“主子,袁捷先是在主持房問了,管事的僧人且說凡羽大師在清修,先等他通傳一下,佛門重地貴在心誠,主子代九爺來尋醫,袁捷便是把九爺當主子對待,這不敢離開,只好心誠的等下去。”
慕華胥點點頭,道:“那凡羽大師呢?”
“凡羽大師請主子去後山。”袁捷拱手再道。
慕華胥笑着對顧九道:“九爺,那咱們就快去吧,讓凡羽那老狐狸等急了可不好。”
“啊?”顧九呆呆地望着他,原來他是認識凡羽大師的?怎地認識凡羽大師要見他也會這般麻煩?
慕華胥扶額道:“若是南衣那廝在,便是把我慕七往那梅花車上一放便可以捎帶進去了,可是啊……”
本是歡脫的一句被他這麼一說,顧九聽出了酸味,她不會安慰人,怕越是安慰越是沒理,便也沉默不做聲了。
只是心道:靳南衣認識萬安寺的主持,那寡月便是知道的,那寡月爲何不來見凡羽大師?
顧九隻是將問題在心裡一過便是想到了答案,他不信人鬼不信神佛,又如何信凡羽?
只是顧九猜的不全對,也不全錯,只是萬安寺的凡羽啊,一句南衣不會活過十六,一語成真,他便是心中起了計較……
有些相見本是命中註定,正如凡羽安慰着夜風:你要等的答案回來的。
可是這一次,顧九和夜風還真真是錯開了。
夜風在長安的種種受到排斥,不得不讓他另作打算,投身洛營似乎是個合理的選擇,現今大雍大肆徵兵,夜風行事果斷,當即便是去了洛營新兵營。
悠悠風竹,竹林深處。
這是顧九第一次見到凡羽,原來住持僧人也可以生得這般氣宇軒昂,眉眼間飽含着對芸芸衆生之憐愛。
竹林中的石桌上,凡羽給顧九斟上一杯清茶,慕華胥坐在遠離他們的地方,本就是他帶着她來找人看病的呃,這樣的安排或者說“冷落”,他暫且接受,只是凡羽這廝治不好她,就休怪他對那老狐狸不客氣了!
顧九接過茶杯,方纔注意到石桌上鐫刻着一些句子。
她將將想一口飲過,卻記起那日花澗坊內慕華胥嘲笑她的話:還真是應了那一句:一杯方爲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子!
不光如此,她還認真記者郝多年,直至她接觸那些上層貴婦人,才暗自覺得慕七的話也不是爲了嘲諷她,給她難堪的。
她放下茶杯,手指攀上石桌。
“對於世人,是該去愛,還是該去恨,在這亂世之中,我滿腔悲憤……”
“一切俱無了,那還剩下些什麼……”
“……”
凡羽見她如此認真的看着桌上的字跡,便笑道:“可是識得這字體?”
“啊?”顧九笑道,“到底是有點像‘毓秀坊’的牌匾上的字,看着很是熟悉的呢……”
方說完顧九便是後悔了,想起那日馬車上她翻看的書籍,驚呼一句:“原來是……”
她“騰”的一下從石凳上站起,接着腹中又抽痛了一下。凡羽笑着扶她坐下。
顧九癡癡地道:“原來他也有這般消極的時候……”
“當無名之霧散盡,便是雲開見月,人的改變皆需一個漫長的過程。”凡羽笑道,手已搭在顧九的腕部。
他眉宇動了一下,良久才道:“施主如今身體底子受損,日後切莫操勞過度了,賜施主方藥一副,姑娘切記每日服用。”
顧九雙手合十道:“謝謝凡羽大師。”
凡羽大笑起來:“你比華胥樓主倒是懂規矩些。”
顧九也撓撓頭笑了。
狐狸耳朵尖,隔着老遠也聽到了,方本過來道:“老神棍,佛家不是兼愛世人?我守禮還是不守禮,你還不是一樣的愛我?”
“噗……”顧九也沒給忍住笑了。
止住笑意,顧九朝凡羽盈盈一福,沉聲道:“感謝大師在南衣死前對他的開導與幫助,我很感謝能見到那樣一個溫潤開朗,陽光向上的南衣,謝謝大師……至於寡月……改日予阡定要他親自來萬安寺拜謁大師。”
凡羽虛扶了顧九一把,淺笑道:“有些事情皆是命中註定,凡羽不強求,施主也莫強求,南衣此弟,命格之事也無需凡羽多言,只是施主切記凡事欲速則不達。”
“是,予阡謹遵大師教誨。”
慕華胥帶着予遷從萬安寺裡離去,再經華胥樓,他眸中一動方問得顧九:“你可入過華胥樓?”
顧九想都沒想就要說“當然”,當她透過車窗瞧見車簾外高聳的樓閣,方明白了他說得不是華胥樓側門內閣,而是真真正正的華胥樓。
“歌舞四昇平,頭可摘星辰,一樓欲衝冠,華胥看過不看樓。”慕華胥脣角帶着自得的笑,顧九未曾反對,因爲華胥樓的確如此,只是華胥樓內的景緻她沒有見過,也不敢想象……
“看你這樣子,就是沒進去過,走,今日爺賞臉!”慕華胥笑道,要伸手去摟她,又給止住了,他一癟嘴,又響起寡月冷凌的臉……
“走吧。”他低吟一聲下了馬車。
顧九跟着他下去,樓外光是華胥守衛就是百來人,華車數不盡數,她就這麼走在慕華胥的身旁惹來衆人的目光。
袁捷早已上前去打點了,顧九與慕華胥走的慢,方一踏入樓內便被這樣一番景象所惑。
這樓內果真是別有洞天,令人歎爲觀止。
慕華胥喜愛牡丹,華胥樓的鏤空梨木大門多鐫刻着花容碩大的牡丹。簾幔也多爲緋色錦布,繡着多色牡丹。
方走進數步就聽得一房室裡傳來女子的唱聲:“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顧九怔動了一下,偏頭就瞧見慕華胥臉色不知陰沉了多少,衝着前面的袁捷候道:“叫聲幽臺所有的人都去領罰!”
顧九懵了下,袁捷卻是懂了主子的意思,領了命,退下了。
“怎麼回事?”顧九不解地問道。
哪知那方纔惱羞成怒的某狐狸,偏頭給她一個漾人心神、傾城傾國的微笑,露出他狐狸的美牙,道:“不過是些個不醒事的,九兒也別放在心上。”
“啊?”顧九很是疑惑地望着慕華胥。
那人的笑容很快便退去,臉也陰沉了些,哽咽道:“你不知道?”
顧九疑惑,她該知道什麼?
那人扶額,方道:“這曲子就是那不知死活的姓洛的那崽子的心上人所作,就因着這曲子,那姓洛的纔對那姚家的嫡女死心塌地好多年……我他孃的也是才知道的,要是我早知道,這曲子早幾年也進不了華胥樓,沒想到本樓主下的命令封了這曲子,竟然有人不聽!”
慕華胥氣得一甩緋色衣袖。
顧九呼吸一窒,站在那處,瞬間動彈不得。
只是一瞬,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浮出水面了,這曲子……
她脣角溢出一抹涼薄的冷笑,原是如此。
“我也要去聲幽臺!”顧九沉靜地向着慕華胥說道,一雙靈眸沉靜似水,沒有波動,卻蘊含着無限的激昂。
本以爲沒有渡口邊的江南,就讓顧九爲這一切,這一段錯誤的年少,親手畫上一個句點。
“誒,九兒,你慢點,聲幽臺不是從這裡進的,我帶你去!”慕華胥跟在後面。
顧九方知道自己是聞聲尋處,而聲幽臺不是往這邊走,這華胥樓還真真是大的可以。
華胥帶着顧九來到聲幽臺。
“能把你們方纔唱的曲子再唱一遍嗎?”顧九衝着一室二十多名歌女舞女說道。
屋內的客人很不悅歌舞被叫停了兩次。
“公子,說的是哪一首?”一個大膽的歌女上前問道。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顧九重複道。
那歌女身子一顫擡眼看了一旁的袁捷,方纔袁爺不是說不讓唱了嗎?若不是有客人點,她也不想唱的……
“九爺,叫你唱你就唱!”慕華胥皺着眉頭不悅地說道。
接着一室的女人都朝慕華胥行禮:“樓主。”
“把你們剛剛唱的唱給九爺聽!”慕華胥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是……”
絃樂又響起:春日遊,杏花開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顧九聽了一段,眉頭擰得更緊了,反反覆覆,只此一句……下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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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洛浮生、夜風、阿九的伏筆請看前文。
這裡只能解釋一下:【原來的顧九的性格】
在顧九回憶司嶽人去桃閣那天,阿九送東西去水仙房裡,阿九在把酒灑在司嶽人身上時的眼神描寫【見《鞭打》那章】
在卿泓回憶裡【見《神醫美人》那章】
還有就是小夫妻再遇水仙,寡月說的那段話裡【見《不速客那章》】
原來的顧九也絕對不是一個好心腸的女子,有些算計。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能爲愛情無限付出着。
阿九的死後文有待繼續扒…。
洛竹馬影射了一類男子。
恭喜15251918162升爲舉人;zengfengzhu升爲秀才,暴君殿下升爲秀才,謝謝親們的花花鑽鑽票票,謝謝,答謝榜再第一卷完了會寫出來列出親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