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蓮月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等了五百年,想要復活的那個人,其實一直就在自己面前嬉皮笑臉晃悠了那麼久。
在她企圖湊齊復活三件套的路上,所遇見的最大的阻礙,便是顧芳塵。
原本“胎中蓮藏”只是被孔雀聖女的轉世帶走了,只要找到她的轉世之身,自然能夠再度將其取回。
而孔雀一族,五百年一轉世,般若蓮月一邊經營度母教勢力,一邊等了五百年,終於感應到其轉世下落的位置,這纔會暗中前往皇天城。
於是中途纔會在白馬寺暫歇,遇上了顧芳塵。
結果顧憐纖身上的“胎中蓮藏”就莫名其妙成了假的,如今又跑到了顧芳塵身上……
顧芳塵還一點都不客氣,以此作爲要挾,反覆威脅於她。
在般若蓮月看來,這傢伙自然就是自己復活那人路上最大的敵人。
更不用說,如今的“往因天晷”還有“無量泉”,都掌握在顧芳塵手上。
雖然顧芳塵提出了合作,但實際上,也無非就是爲了利用她掌控西域罷了,完全是帶着脅迫性質的利益交換。
般若蓮月本來對於顧芳塵的殺念還沒那麼急切,直到他點破了自己的身份。
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立足的根基。
被顧芳塵這樣的人掌握,就意味着,將來般若蓮月將完全受制於人,聽從他的命令。
這是般若蓮月無法接受的。
尤其顧芳塵還對自己那般“羞辱”。
然而此刻,般若蓮月再回想起來,卻發現顧芳塵所做的一切,彷彿都是在暗示自己,一點點確定了自己的身份,想與自己相認……
尤其是她想到,顧芳塵和自己第一次見面時,便是以譚淵“奪舍老怪”的身份。
如果是這樣,就可以解釋爲什麼她找不到顧芳塵的神魂,但時隔五百年,他又能在擁有完整記憶的同時,奪舍重生。
他很可能是被譚淵選中,成爲了其中一員。
五百年後,他記憶當中那個瘦小清秀的少女,已經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度母教聖女,自然認不出來。
尤其是在顧芳塵死的時候,他的養女尚且還是個需要他拼盡全力保護的凡人。
誰又能把她和一個二品修士聯繫在一起?
直到如今,或許是顧芳塵發現了端倪,或許是他感覺到了熟悉。
他決定和他的明珠兒相認,只是此前已有矛盾,再也不能單純以當初那個十夫長的身份面對如今的般若蓮月。
所以,顧芳塵纔會說,“等一切結束,我們再來徹夜長談”。
正如此刻般若蓮月知道真相之後受到的衝擊,他也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切。
只是他還沒等來相認,就又一次死在了他的明珠兒面前。
“滴答!滴答!”
般若蓮月的眼淚決堤潰壩,她的面紗已經被那撲面而來的烈風吹走,那雙琉璃一般的青色眸子,已經盈滿了淚水和霧氣,不斷溢出。
就像是一顆顆斷線的小珍珠,噼裡啪啦地落在手裡的石頭上。
堂堂二品齊天境的度母教聖女,站在曾被她一手毀滅的國度中央,這一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小女孩兒。
“顧芳塵……爹爹……你這個騙子……你怎麼不早點說……你說好了永遠會找到我的……”
她哭泣着,拼命擦着臉上的眼淚,身後展現出那蒼白的度母法相。
法相頂天立地,無聲沉默。
伸出手,綻放一朵巨大的金色蓮花。
那金色蓮花擎託那即將碎裂的“往因天晷”,飄至半空當中,通天徹地的蓮花瓣,覆蓋了整個“無量泉”。
“往因天晷”之上的一條條金色箴言從上面脫離而出,順着蓮花瓣蔓延擴散,化作無數條紅色的因果線。
這些恆河沙數的因果線互相糾纏交織,足以經天緯地。
紅線順着蓮花瓣,聚集在了蓮花底部,擰成一束,形成了宛如天柱的根莖。
這由因果線組成的蓮花根莖,扎入“無量泉”河水當中,將其汲取而出。
“嘩啦……”
奔流不息的河水,向着天空逆流而上,成爲了這朵蓮花的“養分”。
河水之中,有時光的幻影時隱時現,飛速變幻。
就算是五百年前的一個凡人的一生,都在這河水之中纖毫畢現,能夠被輕易地定位。
更何況,顧芳塵纔剛剛死去。
新鮮熱乎得很。
而他死的時候,身軀而正好死在了“無量泉”裡,他身上的“胎中蓮藏”,都不必再單獨拿出來了。
至此,“胎中蓮藏”、“往因天晷”、“無量泉”齊聚。
這便是復活之法。
這三樣東西,般若蓮月兜兜轉轉尋了五百年,竟然全都用到了顧芳塵身上。
般若蓮月滿臉淚痕,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張開雙臂,表情變得無比堅定。
身後的法相跟着她做出一樣的動作。
當“無量泉”被盡數汲取,只剩下了乾涸的河牀,那無數因果紅線帶着河水倒卷,回到了蓮花中央。
“爹爹……等着我!”
般若蓮月咬着銀牙,飛至半空當中,運轉全身靈力,低喝一聲,雙臂向着中間合攏。
“嗡——”
她的額頭、雙掌中心,霎時都睜開了一隻眼睛。
“轟隆——”
而那上方巨大的度母法相也睜開眼睛,雙臂擎託着蓮花瓣,向着中心壓去。
度世佛母共有七隻眼睛,可觀十方佛土,六道衆生。
因果輪迴,也在她的眼中。
因此,這復活之法,也唯有般若蓮月才能夠施展。
其他人,在見到這無量因果的瞬間,就會承受不住這信息量,當場瘋癲。
更不用說是在這茫茫恆河沙數的因果當中,找到自己需要復活的人。
這朵承載着無量因果的蓮花,代表着時光的轉輪,緩慢地被般若蓮月合了起來。
花開無悔日,人無再少年。
逆轉花開,便是逆轉時光。
隨着那蓮花向內閉合,光陰之力外泄,最下方的河牀轟然下沉斷裂,其餘力量如一陣無形的風,吹拂過整個迦樓羅。
凡是被吹拂過的地方,一切火焰熄滅,一切存在回溯。
時光在此刻逆流而上。
四周的廢墟在這光陰之風的吹拂下,盡數一陣扭曲,隨後變幻,從原破碎不堪的狀態,眨眼間,變回了金碧輝煌的宏偉模樣。
磚石瓦礫迴歸原位,彷彿回到了五百年前。
巨大的城池是沙漠中的神蹟,就彷彿一個永恆不倒的巨人,屹立在中央。
綠樹成蔭,繁榮依舊。
只有那些遍地的屍骨和血跡,悄無聲息,仍在訴說着當年的往事。
……
外界沙漠中央,形成了一個無形的球狀力場,平坦的沙丘上,多了一個半球凹陷,而最中心,出現了一個黑點。
原本掩藏着迦樓羅的陣法被徹底撕碎。
那黑點迅速擴大,展現出了消失了五百年的黃沙古國此刻的模樣。
在皇宮當中的摩利王臉色一變,若有所感,擡頭看向了沙漠方向,看到那宏偉的巨城,神情一震,深吸一口氣。
“迦樓羅……當真要出世了嗎?”
他走出皇宮,看到底下的民衆先是震驚,而後是欣喜若狂,立刻有人歡呼雀躍,跪地磕頭朝拜。
迦樓羅是他們心中的聖地,如今再度出世,竟依舊還是那般宏偉,自然完美符合那古老的傳說。
這不是神蹟,還有什麼是神蹟?
而當那一朵巨大的蓮花在視野當中出現,摩利王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知道,從現在起,般若蓮月將成爲伐圖瑪當之無愧的聖女了。
……
“轟隆……”
蓮花瓣向內閉合,終於收束成了一個花苞,只差一絲,就能徹底合攏。
半空當中,般若蓮月緊咬牙關,雙臂顫抖,包括法相在內,七隻眼睛全部流出血淚,臉上血淚混合,狼狽至極。
而那無盡的光陰之力,還在不斷外泄。
被吹拂的對象,自然也包括了般若蓮月自己。
洛誦爲了確保顧芳塵死得徹底,自殺的手段也是無比狠辣,直接把自己的神魂和肉體一起湮滅。
般若蓮月原本要復活的,是一個早已在輪迴當中被碾碎成齏粉的普通人。
而今要復活一個神形俱滅的修行者。
難度其實只高不低。
但般若蓮月此刻不可能放棄,她再度運功,額頭和掌心的眼睛瞬間爆開,大量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她的雙臂和臉頰。
“唔!”
她悶哼一聲,全身傳來超出了承受能力的可怕痛苦,令她渾身劇烈顫抖。
但她依舊死死地盯着那花苞。
直到最後一絲縫隙閉合,蓮花被因果紅線包裹,變成了一個紅色的繭。
法相雙掌合攏,輕柔捧託着那蓮花繭,將其抱在懷中。
“呼……成功了!”
般若蓮月這才心中一喜,猛地鬆了一口氣。
她身軀晃了晃,眼前一陣模糊,險些掉下去,但她勉力又吞下幾顆丹藥,支撐住了自己清醒的理智。
般若蓮月飛身上前,小心翼翼將手掌貼在那蓮花繭上,眼神迷離,將臉頰也一同貼上去,感受到那蓮花繭中若有若無的心跳聲,露出了一個病態而溫柔的笑容。
她輕聲喃喃道:
“爹爹……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
死亡是什麼感覺?
顧芳塵現在可以說是很有發言權了。
他甚至可以學一學吳京質問——“我死過,你死過嗎?”
他本以爲,自己應該是眼睛一閉一睜,就被般若蓮月復活了,看見一片陌生的天花板之類的。
畢竟,他這回又不是假死,而是真的和洛誦互換因果,神形俱滅了。——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但情況,卻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顧芳塵擡起頭,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停在自己面前的……一輛半掛。
是的,一輛半掛卡車。
非常眼熟。
時至今日,他依舊能夠清楚地記得,那車頭的模樣。
因爲當時這輛卡車,突然衝進三樓的衝擊力,實在是太過巨大了,想忘也忘不掉。
此刻,他的面前,是破碎的牆壁,刺眼的大燈,還有一臺被撞得支離破碎的電腦。
顧芳塵就坐在自己的電競椅上,手邊是倒下來的保溫杯。
他往後滑了一步,歪過頭,看到從保溫杯裡灑出來的水凝滯在了半空當中,水珠顆顆分明,一動不動。
“好了……”
“這下可以確定,這裡就是幻境了。”
顧芳塵深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看向了面前的卡車。
卡車撞碎了牆壁和玻璃,卡在了半空當中,而外面就是高速公路,可以解釋這玩意是從哪裡躥出來的。
但是卡車的駕駛位上,並沒有司機。
顧芳塵拉開了車門,檢查了一下,確定這裡面空無一人。
他眯起眼睛:
“還真是一份大禮啊。”
“這所謂的洪爐公司,裡面一定有‘衡常道主’這個老登參與。”
但是他和這個幻境的關係,依舊是十分的撲朔迷離。
“死了就回到這裡,那這裡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顧芳塵嘟囔着,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在衛生間裡照了照鏡子。
但在這裡,他在鏡子裡面和外面,卻是一個模樣。
顧芳塵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摸了摸了自己的臉。
其實應該說……他自己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這並不是說,他開始思考什麼人生哲理,而是顯然,人如果死了,就應該連意識也一同湮滅。
但是他現在,卻回到了“幻境”當中。
再加上那個找不到的,彷彿不存在於世界上的“洪爐公司”。
顧芳塵心裡產生了一個猜測。
“‘我’,也許並不存在於當前的時空之中,只是將意識投射到了某個身體上。”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現在的現象。
這說明,他其實壓根就沒有死,只是意識在兩個空間裡面跳躍,就像是做夢一樣,從一個夢境,跳到另外一個夢境。
但是很顯然在夢裡死了,並不代表做夢的人死了。
顧芳塵想了想,走出門。
整個世界都已經凝滯在了此刻,也就是他“穿越”的那一刻,但每一個路人的表情都如此鮮活。
這裡壓根不像是一個“幻境”,完全就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顧芳塵擡起頭,眯起眼睛看向天空。
他嘗試飛起來……然後就真的飛身而起。
隨着顧芳塵心念電轉,他的修爲也跟着回來,但是當他嘗試想象自己突破當前的境界,就不行了。
“修爲還是那個修爲……說明這個‘幻境’的形成,並非完全依靠我自己的主觀意識。”
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空間。
顧芳塵找了個高樓坐下來,俯瞰下方一切,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他逛了一圈,依舊沒有找到“洪爐公司”的下落,說明這玩意就不存在於這片空間當中。
那麼也就是說,應該處於另外一個世界。
而能夠和“洪爐”兩個字扯上關係的,也就只有那個神秘的“洪爐大世”了。
古周以前,完全失去了記載的那個年代。
同時,也是“衡常道主”、“兵仙”,真正來自的年代。
而現在,從“兵仙”所說的話語當中,可以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品叫做“得道”,而在一品之上,應該還有更高的境界。
如同顧芳塵曾經見到的畫面,“衡常道主”這個老登,可是能夠隨意創造出另外一個世界的實力水平!
九幽黃泉,就是他一手創造的輪迴。
到了古周之後,一品就是封頂了,再也沒有更高的境界出現。
放到現在,謝謙連掌控時空的力量都沒有,更不用說下面了。
“六司星君”想要控制因果,都得費勁巴拉地把自己分成六份,然後輪迴不知道多久。
那麼,這當中的差距,或許意味着,有人將這個境界抹除了。
“‘道’既然是寄生蟲,那麼就意味着‘得道’是一條錯誤的路,而現在,反抗‘傳道者’的人,一定是選擇了相反的路。”
顧芳塵心中沉吟:
“‘得道’意味着更高的境界。”
“相反的路,自然就是壓制境界,甚至是走向末法。”
“‘洪爐大世’的結束,或許就相當於‘絕天地通’,斷絕了一條通往更高層次的路。”
“也因此,如今一品,纔會是最高的境界,而且如果再發展下去,境界應該是會越來越低的。”
“這也就可以解釋,爲什麼‘衡常道主’會選擇隱藏自己的修爲,然後在幕後派出所謂‘譚淵’的人,控制每一個朝代的開始和終結。”
顧芳塵回憶了一遍五個王朝的興衰史。
除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以外,基本上,每過一個王朝,因爲經過了極其慘烈的亂世大戰,修行者的整體實力就會往下掉一截……
到了大魏,明面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儒聖”謝謙。
顧芳塵深吸了一口氣。
謝謙如果是傳道者,那麼他所向往達成的“萬古同天”,又有了另外一種解釋。
倘若以“衡常道主”的道路走,越往後,修行者的實力就會越來越低。
甚至有可能到了最後,就發展成了一個凡人的世界。
但是如果走謝謙的路子,走向“萬古同天”,那麼結束就是開始,所有人都被困在一個循環當中,實力一定會越來越強。
這兩條路,就是截然相反的道路。
這纔是兩者之間真正的博弈。
“所以,‘衡常道主’選中了我?”
顧芳塵看着下方凝滯的世界,眯起眼睛:
“打破謝謙‘萬古同天’的計劃,然後按照正常的發展……可那需要多少年?”
“五個王朝的時間,也只是把上限削到了一品而已。”
一品的實力,依舊還是十分恐怖的,可想而知,如果還要繼續削弱,恐怕要過上個十萬年時間。
但是“傳道者”遍地,可不會傻傻地等。
像是謝謙這般的人物,遲早會不斷地出現,到時候還有別的變數。
那麼……有沒有一個完全平凡的世界呢?
顧芳塵想到這裡,忽地盯住了下方的城市。
——他的面前,不就是麼?
顧芳塵猛地跳了起來,瞳孔緊縮。
一個完全由凡人組成、不存在靈力的世界,一個《塵中鏡》只是遊戲的世界。
再加上他自身將“幻境”變成現實的能力……
莫非,這纔是“衡常”老登的目的?
顧芳塵目瞪口呆,忽然卻感覺到了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霎時一黑。
……
顧芳塵睜開眼睛,面前是一片無量紅線組成的球,將他包裹在了其中。
他微微一愣,心中若有所感——
方纔,居然算是度過了遊魂劫。
正常情況下,煉劫境的遊魂劫,應該要受到中陰幽冥的罡風吹拂,以至於神魂不能和身軀完全貼合,導致經常靈魂出竅,魂不守舍。
但現在,他回了一趟“老家”,竟然就渡過了這個劫數。
顧芳塵往前看去。
他的身軀已經大致成形。
只是神魂飄在半空當中,暫且和肉身分離了。
但由於是對於因果的回溯,他的肉身完全一比一還原,把“種心毒”也給還原過來了。
那宛如附骨之疽的血紅妖花,在他身上開得正旺盛。
當然,這情況,自然也是在顧芳塵的預料當中。
他的身上,金線、血絲逐漸凝聚,一百零八枚鎮魔釘也回到原位,再度變幻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