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喝聲一起,那兩人搭在冷血肩上的手,就一齊鬆開。
冷血也收回搭在兩人劍鍔上的手。
老者像受到驚嚇,一個踉蹌,冷血下意識地用手扶住,老者卻以疾逾電光的手法各在冷血肩上一拂。
冷血微微一愣,只見那兩人已跪倒下去。
這兩人錦袍鮮衣,額角高聳,眉清目威,很是俊秀,竟都跪在地上,神情恭敬已極,簡直像是在上朝時向九五之尊跪拜一般恭謹。
冷血扶好老者,緩緩回首,只見後面道上,停着一頂轎子,轎前轎後,整齊地分列着超過八十名軍士,另外二十名錦衣侍衛。那頂轎子繡金雕紅,十分華麗。
垂簾“霍”地一聲,一陣動,一隻手伸了出來,中指上戴着龍眼大的翡翠玉戒子。
這隻手一伸出來,人人都低垂了頭,彷彿多看一眼,都會褻瀆此人似的。
冷血挺起胸,昂着首,看着轎子。
轎子裡的人終於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高大的人。
茂盛的長髯,在微風中像一把黑色的拂塵;如玉的臉色,像蘆葦在秋盡時的容顏。
這人長得像比屋宇還高,小小一頂轎子,百來個侍從,全給比下去了,但認真看去,才知道此人原來不高,只是氣勢迫人而已。
但氣勢迫人當中,這人又有一種內斂謙沖的神態。
他背後有一柄劍,劍鍔是翠玉製的,很長,身着淡色的袍子,看去雕上上面的花紋,像是活着會動一般。
他緩步走過來,卻一下子就到了冷血的面前,端詳了冷血一會,“啊”了一聲溫和地笑道:“冷捕頭果然功力高深。”
他這句話可謂奇怪已極。
冷血並沒有見過他,可是他一眼便認出冷血的身份,這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他不讚冷血的劍法,卻去誇讚冷血的功力。
實際上,冷血的功力也並不大好,甚至可以說是他武功上較弱的一環。
冷血微微一揖道:“李大人。”
шωш ▪тTk ān ▪℃ O
那人一笑道:“哦?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王大人、張大人或趙大人?”
冷血指了指他背上的劍:“雙手神劍三品官,李大人,就算我不認得你的劍,也久仰你的氣派風範。”
李鱷淚仰天大笑,道:“人說冷血冷傲堅忍,睥睨武林,如今一見,冷捕頭這張口,還勝過朝裡多少出使名吏!”
冷血忽道:“李大人,今天敢情是您心情好,出來遊山玩水?”
李鱷淚笑道:“你看我帶那麼多人,像是遊樂麼?遊玩只需像冷捕頭這樣的一二知音,用不着跟上一班俗人。”
冷血淡淡地一笑,沒有答腔。
李鱷淚用一種長輩看年輕人的眼光看冷血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都是爲了公事。”
按照道理,冷血應該問他是什麼事,有無效勞之處,可是冷血道:“正好我也有公事在身,就此別過。”
他轉身就走。
李鱷淚道:“冷捕頭。”
冷血止步。
李鱷淚倏然道:“我這件公事,恰好就是京城諸葛先生交給你的事。”
冷血淡淡地道:“世叔並沒有要我追逼稅銀。”
李鱷淚笑道:“冷捕頭對這件事似乎很不滿?”
冷血緩緩轉身道:“稅餉不見,應該追賊,怎麼反而要百姓多繳一次!”
那兩個年青人都變了臉色,李鱷淚卻不引以爲仵,道:“抓賊上頭另派人去幹了,朝廷要等各路稅餉抵京,用來剿滅亂黨反賊,是爲急用,我們怎能拖延!”
冷血冷冷地道:“逼人錢財的事,我可不在行。”
李鱷淚揚手製止了那兩名青年的拔劍,微笑道:“那是上命,我也不能違抗,犬子之死,冷捕頭善於捉拿兇手,可不能不管。”
冷血居然道:“令郎之死,據悉是在公門之內,濫用私刑,殘殺犯人所致,這樣的案子,我一向都沒有承辦過。”
李鱷淚笑了一下,笑聲清越,他摸摸眼眉,道:“可是……那一幅畫,聖上卻一定要諸葛先生尋回。”
冷血一震。
李鱷淚趨前一步,道:“冷捕頭想必知道那一幅骷髏畫罷?”
冷血失聲道:“就是這一幅……”
李鱷淚有點神秘地道:“就是那一幅”然後退了開去,望定冷血。
冷血用手按在劍鍔上。他的手一握住了劍鍔,整個人才鎮定了下來,長吸一口氣,道:
“這幅畫,聽說是傅丞相托交令郎編制的……”
李鱷淚接道:“可是這幅骷髏畫當然也叫做萬壽畫本來是要呈給聖上的,現在犬子被殺,貢畫被盜,冷捕頭豈可說不是爲此事而來!”
冷血點點頭,道:“不錯,我正是爲這件事而來的。”
李鱷淚微笑道:“魯問張已先出發,到了青田鎮,安排這件事,這次盜餉的是‘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越獄的是他們,拒捕的也是他們,殺人的也一樣是他們,看來‘骷髏畫’也一定在他們手上……冷捕頭,咱們既然志同道合,何不同行共進?”
冷血斷然地搖首:“我這次來,爲的是畫,緝捕盜畫的人,是我的責任,至於盜畫的人是不是‘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我還沒查清楚,只怕……”
李鱷淚依然風度很好:“請直言。”
冷血接道:“……只怕,道不同,不相爲謀。”
這一句話下來,人人倏然色變。
李鱷淚撫髯道:“好,好一句:道不同不相爲謀……這一句話,很多人,曾對傅丞相說過,可是,而今,這些人,好像都……”說到這裡,微笑不語。
冷血冷峻地道:“諸葛先生在十年前就對傅大人說過這句話,他如今清健蕊隰。”
李鱷淚揚眉道:“哦?要是諸葛先生沒說這句話,恐怕,他勞苦功高,應該早已手握兵權,足可號令天下了罷?”
冷血冷笑道:“有些人,對號令天下並不像某些人那麼有興趣!”
李鱷淚笑道,“是嗎?我卻知道有些人對管閒事特別有興趣。”
他笑笑又道:“聽我的部下說,你屢次掩護‘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這可是勾結亂黨,死罪加一啊……不過,當然,冷捕頭忠於朝廷,別人的讒言,我聽過就忘,不會上報的,哈哈哈……”
私通亂黨,翼助叛逆,犯的是通匪大罪,冷血臉色變了變,反問道:“這案子結了麼?”
李鱷淚怔了一怔,“什麼案子?”
冷血道:“盜響、殺人、搶畫的這一件案子,已查明瞭是‘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所爲了?”
李鱷淚道:“犬子確是‘無師門’的人殺的,有言氏兄弟、易映溪、聶千愁爲證,畫也同時失竊;那筆稅餉的確是‘神威鏢局’的人監守自盜的。他們局裡的鏢師就可以證明此事。”
冷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件事像流星自長空劃過,剛亮起便熄滅了,再追尋卻已無從。冷血卻知道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已沒機會再想下去,只說:“黎笑虹?”
李鱷淚似乎微有些錯愕,隨即道:“便是。這個鏢師大義滅親,勇氣可嘉,我已將之嚴密保護,任誰也不能傷害他。”
冷血哼道:“案子審判了沒有?”
李鱷淚一愕道:“這倒還沒有。”
冷血緊迫地道:“既然案子尚未定罪,那‘神威鏢局,和‘無師門’的人充其量只能說是嫌疑犯罷了。我協助他們只是爲了要方便破案,不能說是縱犯。”
李鱷淚也冷笑道:“冷捕頭,萬一他們真要是罪犯,你知法犯法可也不輕……你知道,定他們的罪是再輕易不過的事,冷捕頭跟他們非親非故,前程遠大,犯不着爲他們冒險。”
冷血道:“不過在真相未大白之前,只要一天未審判定罪,我就有責任去追查真相,弄清楚誰纔是真兇,誰纔是受害人。”
這一句話一下,兩人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李鱷淚才大笑道:“好,好!有種!有志氣!”
然後說了一句:“你可知道,傅丞相那兒也來了幾位朋友?”
冷血淡淡地道:“有李大人在這兒坐鎮,傅丞相還用得着操心嗎?”
李鱷淚神神秘秘地笑道:“冷捕頭太看得起在下了。傅大人神機妙算,計無遺策,燭見萬里,自比我等識見高妙得多了。也許他老人家早已算出這次剿匪的事有阻撓吧,丞相大人體恤軍民,特遣身邊三名愛侍:‘老、中、青’三位高手過來,披荊斬棘,摧陷廓清一番,看來,這次盜匪可謂劫運難逃了!”
冷血長吸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自牙縫裡吐出來:“老、中、青?”
李鱷淚眼睛閃亮着;“老不死、中間人、青梅竹。”
冷血的手緊握劍柄:“是他們三人?”
李鱷淚人沒有笑,眼睛卻笑了,笑得滿是狡獪之意:“當然,他們三位來意只是殺叛賊、起回貢品、押送稅晌,與冷捕頭無關。”
冷血抿起了脣,使得他堅忍的五官更加倔然:“這個當然。如果是爲冷某而來,李大人和‘福慧雙修,以及這裡百來位哥兒兒們,已綽綽有餘了,何需煩師動衆。”
李鱷淚的黑髯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道:“冷捕頭知道就好。”
冷血道:“不過,縱是爲了抓拿反賊,護送貢品、保押鏢銀,出動到‘老中青’三位,也未免小題大作了罷?”
李鱷淚笑道:“這是呈給皇上的貢品,反賊膽敢竊奪,傅丞相處處爲皇上效忠,自然派高手平定。”
冷血點點頭,道:“如果沒有什麼吩咐,李大人,在下就告辭了。”
李鱷淚忽道:“冷捕頭,傳言中你有一柄天下難得之快劍,吾久欲觀之,今日得逢一見,不知可否賜下一賞?”
冷血愣了一愣,李鱷淚雖然不是他直屬上司,但官位極高,冷血如非分屬御封“天下四大名捕”之一,有免死鐵券、生殺金牌的話,李鱷淚倒可一語格殺之。
據說冷血的武功,全在劍上。
而今李鱷淚竟提出了一個要求:要看他的劍!
如果冷血沒有劍,對方動手,他用什麼武器還擊?
如果冷血拒絕給他觀劍,那麼,敵意畢現,李鱷淚一怒之下,下令攻殺他,這局面又如何應付?
冷血刷地拔出了劍。
李福、李慧身子一晃,已掠到李鱷淚身側,手按劍柄。
李鱷淚微笑依然,神色不變。
冷血託劍平舉,劍尖離李鱷淚胸膛僅及一尺,道:“請看。”
李鱷淚緩緩地、緩緩地,用兩隻手指,夾住劍鋒,眼睛盯着劍勢,一眨也不眨,笑道:
“這樣賞劍,未免兇險。”
冷血卻一震肘,“福慧雙修”鏘然拔劍,不料冷血把劍柄已交到李鱷淚手上,道:“李大人厚愛,請拿去觀賞便是。”
冷血這種做法,無疑是等於把劍全交到敵人手上。
這連李鱷淚臉上也變了變,李福、李慧兩人各望一眼,怔怔收回長劍。
李鱷淚拿着劍,嗤嗤在冷血身前劃了兩個劍花,只聞劍光猶在劍風之先,李鱷淚道:
“好劍,好劍!”
這剎那間,也靜到了極點,只有老者慘淡的咳嗽聲。只要李鱷淚陡然出手,或一聲令下,冷血只怕就難免殺身之禍。
李鱷淚雙眼凝視着劍身,劍光映寒了他的臉,他忽將劍遞迴給冷血,道:“劍看過了,好劍法!”
他不讚劍卻贊劍法,衆皆愕然。冷血接過了劍。李鱷淚一稽首,返身呼道:“啓轎!”
步入轎中,整隊起駕而去。
冷血抓住劍柄的五指,因過分用力而發白。待隊伍遠去之後,他汗溼衣襟。
捕王靜在那兒,李鱷淚由始至終,未曾正式望過他一眼。他是名動八表的捕王,因人皆不識是他,所以誰不覺意他的存在。他站那裡,有種深沉的悲哀。冷血感覺到了,不過這悲哀之外似是有一種更深沉的遽動,冷血就不瞭解了。
轎子隊伍走了好一段路,在轎旁的“福慧雙修”還互觀看,弄不明白:那明明是一個除此眼中釘的大好機會!
李福、李慧是李鱷淚的義子,兩人武功都由李鱷淚親身指點,李府之中,以聶千愁武功最高,但最貼心的是這李福、李慧,其次輪到言氏兄弟和易映溪。
在轎裡忽然傳出了聲音:“你們都覺得奇怪,是不是?”
李福、李慧惶惑的對望一眼,感覺到轎中人彷彿能洞透他們心中所思似的。
“我也想殺他,”轎裡的李鱷淚發出一聲嘆息,“只是,我纔拿到他的劍的時候,旁邊那個癆病鬼,突然發出比劍氣還要凌厲的鋒芒!”
李福、李慧大吃一驚,沒料到那個看來毫不起眼的襤褸老者竟有那麼大的威脅性!
“我縱能一舉殺掉冷血,但是,不一定能製得住這兩人聯手;”李鱷淚彷彿很惋惜,“沒有把握的事,我總要等待時機、等到更有把握的時候才做。除非……除非是逼不得己……希望這逼不得已的日子永不要來臨。’”
“其實“老中青’主要是負責取回骷髏畫,上頭派了一個人來,這個人才是四大名捕的死敵。”李鱷淚的聲音在微微顛簸的轎子裡顯得很恍惚:“這個人除了奉命殺叛死賊外。必要時,還可以把四大名捕逐一自世間消失。”
李福失聲道:“捕王?”
李慧接道:“李玄衣?”
李鱷淚道:“便是捕王李玄衣。我接到線報,李捕王已逼近這一帶……”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低沉得只有李福、李慧兩兄弟聽得到:
“……其實我剛纔也不想動手,因爲,我帶來的人那麼多,難保沒有一個泄露出去說:
冷血是我殺的,這樣,我不但要受到各方面的指責,而且,還會引起諸葛先生對丞相大人起疑心,預早防範,這叫小不忍大謀則亂。”
李福也用一種很低微的聲調問:“這些人不都是忠心耿耿效忠大人的嗎?”
李慧亦用細微的語音道:“誰有異心,請大人指示出來,我倆兄弟先把他剜心剖肺!”
李鱷淚淡淡地道:“誰是臥底,我不知道,但臥底想必是有的。諸葛先生的心腹,不也一樣安排了我們的人嗎?以諸葛先生的智慧,不可能完全沒有安排的。要做這些事,可以暗的來做,三幾個人來做,不然,我們只幹掉他一個手下,卻落入人口實,亂了陣仗,那就化不來了。”
以李鱷淚與“福慧雙修”的功力,說話要只他們三人聽到,那就決不會有第四人聽見;縱然有“第四人聽,”也不敢聽。
李福李慧聽得又敬又佩,齊聲道:“是。”兩兄弟心中都同時想到:政流鬥爭洶涌翻沉,但有李大人在後面罩住、傅丞相前面指示,他們一定能官運亨通、出人頭地、平步青雲、穩操勝券的。
李鱷淚的心裡卻在尋思:那個癆病鬼是誰?那個癆病鬼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