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江面上,浮現出六口棺材。
恰好將那一襲紅衣,包圍在中間。
紅衣的身形本來在不斷交替變幻,可當她被圍住後,就無法再騰挪出這一包圍圈。
外圍,出現了一道水幕。
水幕中,站着一個身穿白裙的女人。
上次李追遠在這裡見她時,她還身着嫁衣。
畢竟那時,她的身份還是白家鎮的話事人;
而那一面後,她就成了爲了白家鎮存續而忍辱負重、不得不委身於薛郎的可憐人。
這一切,都是受“龍王壓迫”。
不再是紅裝,而是婦人髮髻,意味着她已經把自己定位成人婦。
一張黃紙,不僅召喚出六位白家娘娘助陣,更是讓她親自現身。
譚文彬當然清楚,這不是因爲他的面子,不過,作爲船頭吆喝,出門在外,他本就代表龍王的意志。
小遠哥一直都不喜歡白家人。
白家人也很清楚這一點。
也正因此,她們受龍王令,出現得很及時。
怕是當譚文彬來到江邊,那一襲紅衣剛順江而下打算進駐這裡時,白家人,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們很清楚,不能給那位未來的龍王正式對她們出手的理由。
江湖很大,橫無際涯。
江湖也很小,小到一個南通,也是一座江湖。
在桃林下那位,已經不會對李追遠出手甚至主動幫忙“開關門”的前提下。
少年已經可以在這裡,對玄門中人和邪祟鬼魅,立下規矩。
要麼遵從他的意志,共同維護這一規矩,要麼就站在規矩之外,被清除。
水幕中的年輕婦人,轉身面朝譚文彬,行半禮,清冷的聲音傳蕩於江面:
“白家,接龍王令!”
譚文彬抖了抖菸灰,他曉得,自己今晚的任務已經完成。
他其實,就是來宣旨的。
一定程度上來說,今晚最難纏最棘手的邪祟,真的是江上的那一襲紅衣麼?
並不是。
今夜,最強大也最必須要壓服的,是白家鎮。
“吱呀……”
“吱呀……”
棺材蓋,紛紛脫落。
一位位生前年齡不一的白家娘娘,自棺材裡坐起。
她們有的是白髮蒼蒼的老嫗,有的只是十歲不到的女童。
紅衣發出了尖叫。
這次,不再是憤怒,而是驚慌。
她原本只是想着趁機進來鑽個空子,佔一個小地盤,沒想到人剛進南通,就遭遇了這樣的局面。
她再次開始低語,但不是對譚文彬發動精神攻勢,而是朝着那位白家娘娘。
她希望自己可以退去。
但很顯然,白家娘娘沒有同意,她的手向前一揮。
六位棺材裡的白家娘娘全部離開棺木,站於水面。
是不可能讓你退的,這是白家接到的第一道龍王令,無論如何,都不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只有將你徹底滅殺,才能讓那位少年看見白家的態度,而這種東西,最忌諱的就是打折扣。
江面上,開始了廝殺。
距離有點遠,還起了風浪,譚文彬故意用手指夾着煙,開啓走陰去觀看。
只見那一襲紅衣,在面對六位白家娘娘的圍攻時,很快就陷入下風。
可饒是如此,她在自己不停掛彩紅衣逐步破碎的同時,也讓那六位白家娘娘全部帶傷。
她是真的兇。
香菸燃燒到尾端,燙到了譚文彬的手指。
譚文彬馬上結束了走陰狀態,對着菸屁股狠狠嘬了一口,這纔將它丟到地上,用鞋底踩了踩。
他走陰去看,只是爲了走一個流程。
這是白家人的需求,相當於做個見證。
宣完旨,也得做個監軍。
現在看都看過了,也該收尾了。
亮嫂出手了。
只見她將手探出水幕,虛空一抓。
紅衣的身形即刻陷入凝滯。
六位白家娘娘一擁而上。
只聞得江面上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一條破碎的紅布,先是飄然而起,隨後緩緩落向江邊,被譚文彬用手攥住。
這是信物,也是首級,更是白家的投名狀。
六位身上帶傷的白家娘娘坐回棺材,躺了回去,隨即棺材漸漸下沉,消失不見。
江面上,只留下水幕中的那一位。
譚文彬仔細看了,沒察覺出白家娘娘的腹部隆起。
是水幕效果下,被遮蔽了?
但不應該啊。
既然表態度,想牽扯人情,還有什麼比大肚子更合適的麼?
所以,是白家娘娘懷孕特殊……還是亮亮哥的種特殊?
譚文彬懶得去多想了。
他揮了揮手中的紅布,喊了聲:
“回見,亮嫂。”
譚文彬轉身離開。
回到出租車旁,透過車窗,看見司機坐在駕駛位上,閉着眼,像是睡着了,臉上滿是淚痕。
人們總說得去見最後一面,但這最後一面,其實壓根沒有定數,只是現實裡無法再見一面的妥協。
譚文彬背靠在車門上,沒急着去叫醒司機。
反正接下來他已無事,不如讓司機在留有母親味道的夢裡,再多睡一會兒。
……
“咯咯咯!”
墳崗裡,笨笨笑得很開心。
這孩子,更喜歡也更適應這種充斥陰森鬼氣的環境。
好在他年紀還小,一切尚可以糾正。
李追遠有些無奈地看着懷裡的孩子。
伸手,掐住孩子的嘴,讓其閉合。
孩子不笑了。
可等李追遠把手鬆開,孩子笑得更開心了,似乎是以爲少年是在和他玩遊戲。
少年身邊地面,有五道人形溼潤痕跡。
這意味着,少年剛剛在這裡鎮殺了五頭企圖破土而出的邪祟。
這對少年而言,沒什麼難度。
與江水精心烹飪的邪物比起來,這種隨機野生出來的邪祟,只能算飯間零嘴,主打個調劑。
此地原本風水沒問題,算不得多好,但至少不差,但因前方開工建了工業園,斷了一條河又改了另一條河的流向,算是人爲地把一塊普通的風水地變成了囚束陰地。
其間又恰好出現了丁大林那幫水猴子驚醒桃林那位的變故,使得桃林鎮壓四周,將本該出現的矛盾一直進行抑制。
等桃林那位翻身打盹兒時,蓄積的陰氣如開閘泄洪般涌入這裡,這才造成了異變。
工業技術的進步,讓人力改造自然變得越來越容易,以往需要召集大量人力物力才能進行的工程,現在一個施工隊配上足夠的機器就能搞定。
大基建時代的來臨,這樣的風水陡然變化所產生的變故,也必然不會少。
這是李追遠早已預料到的事。
少年左手繼續抱着笨笨,右手向前探出,業火浮現後,向周圍涌去。
經過業火的虛無炙烤,墳崗這裡的陰氣得到了盪滌,四周變得極爲乾淨。
笨笨嘴巴一嘟,不嘻嘻了。
天快亮時,李追遠回到了家。
其餘人,都沒回來。
且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裡,他們還是沒回來。
因爲已知的解決了,但保不齊還會有後續,大家還不如繼續留在四方位,進行待命。
李追遠一日三次,會把羅盤放在笨笨的肚子上,進行測算感知。
每當發現還有什麼小雜魚企圖進來,或者哪裡有什麼新的東西將誕生時,就會給夥伴們打傳呼,讓距離最近的那個前去解決。
當初譚雲龍騎着摩托車載着自己去查案,問詢到一處足療按摩店時,譚雲龍就對自己說過,社會上那些不和諧的東西,永遠都不會消失,這世上並不存在真正的一勞永逸,但也不能因此否認每次清洗打擊的意義。
髒東西,也是一樣,再幹淨的地方,不經常打掃,一樣會落下灰塵。
不過,消息來了。
吳家那個老實巴交的二兒子,吳有根,來到這裡,請李三江去坐齋。
李追遠終於聽到了結束的哨音。
甚至可以說,他其實就是爲了這碟醋包的餃子。
只是一開始,他真的只是爲了倒醋。
然而,讓李追遠有些意外的是,吳家人的死法,和自己預想中的,有些不一樣。
警察接到報案,對吳家進行了調查。
人證物證皆無,報案人還得進行保密,這項調查,初始就很尷尬。
毫無意外的,羅金花吳長順他們,矢口否認有這種事,並且一個個指天發誓,要是真做了這種喪良心的事就讓他們不得好死。
他們認爲是村裡有人故意嚼舌根子,專門難爲他們家想看笑話,羅金花就帶着人,去村裡有仇怨的村民家門口罵街,雖然不知道具體是誰,但寧可全罵過也不漏過。
更荒謬可氣的是,身爲丈夫也是那三個孩子父親的吳有後,也不認可這種“捕風捉影”的事,甚至主動站出來,幫自己家裡人向警方解釋和擔保。
那天,太爺坐在二樓藤椅上,罵他罵了好一會兒,是因爲太爺吃的鹽比很多人吃的米都多,他很清楚,像吳有後這樣的人,到底有多不爭氣有多可恨。
愚孝的重點,不在“孝”,而在“愚”上,只有真正的蠢貨,纔會面對這種不公生活待遇時,這麼久還不分家,繼續心甘情願地被那倆同父異母的弟弟吸血,連帶着自己老婆孩子也沒好日子過,一起跟着遭殃。
譚雲龍接到譚文彬的報警電話時,一開始就說了這事很難辦,因爲他太有經驗了,有些案子可以丁是丁卯是卯,可有些案子不是警察想和稀泥,而是它本就是一灘爛泥。
警察很負責任,甚至開挖出了剛死去孩童的遺體進行法醫鑑定,沒中毒跡象,確實是得病死的。
但這種孃胎裡就沒發育好的孩子,日常生活裡,只需刻意針對,故意着涼再加營養不良,甚至人爲的刻意情緒刺激,就足以讓這本就脆弱的小生命早早夭折。
調查無疾而終。
但羅金花他們到底心虛,心裡有鬼,故而在調查結束後的第二天,就讓自己親生的四兒子借來廠裡的拖拉機,載着老伴吳長順、三兒子以及她自己,總計四口人,前往狼山去燒香。
他們家,過年可都沒去燒香,這會兒倒是急匆匆地去了。
路上,出了車禍。
拖拉機先是自己逆行撞到卡車上,再側翻入河溝,車上四人,被砸得血肉模糊,全部死亡,無一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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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李追遠覺得奇怪的,就是這四個人的死法,太乾脆,也太整齊,居然還能僞裝成車禍。
這絕不是那三個成型小傢伙能幹出來的事。
事實也的確如此,當李追遠再次陪着太爺去吳家坐齋辦喪事時,太爺在做儀式的時候,他看見了就站在供桌旁的三道小小的身影。
它們仨已經成型,可身上只有怨念卻無多少煞氣,意味着還未來得及沾染血腥人命。
因此,羅金花那四個人的死,真的只是一場意外。
一場,極爲湊巧的意外。
李追遠看向自家太爺的背影。
他不得不去懷疑,因爲自己也曾有過相似的經歷。
還記得那次自己得到太爺的福運,打牌贏了錢,然後馬上感到心驚莫測。
若非山大爺拿走了一半錢去幫自己輸了回去,那次自己接下來所遇到的事,還真不好應付。
畢竟,羅金花他們,還拖欠了太爺的工錢。
這事兒,可大可小。
但那天下午,埋葬了那個可憐孩子後,羅金花他們說的話,自己是因爲聽力好,才聽得到。
太爺沒那麼好的聽力,但風,其實也是能把這些話給帶到的。
桃林下的那位,爲了讓自己沒必要在這種事上折損功德,主動用桃花覆蓋地圖,幫自己承擔反噬。
而太爺,壓根不想讓自己髒了手。
雖然,這件事太爺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這個始作俑者,居然被摘了個乾乾淨淨。
更有趣的是,餃子都已經煮好盛上桌了,才發現醋瓶裡壓根就沒醋。
三個孩子在太爺身邊站了一會兒後,就離開了,它們沒有消散,而是去到父親吳有後那裡。
吳有後作爲孝子,披麻戴孝跪在那兒,那仨孩子,全都爬到他的身上,惡狠狠地對着他。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就算是意外,他們也得到了報應,賠了命。
可除此之外,仨孩子對它們的這個父親,也是帶着滿腔的怨恨。
有些事,吳有後可能不是沒有懷疑過,但他就是故意選擇不去相信。
如果說羅金花他們是直接兇手,那吳有後,其實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幫兇。
跪在那裡的吳有後,雙目充滿血絲,印堂發暗。
他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因爲只要一閉眼,首先耳畔就會傳來孩子們的哭泣,腦海中則會浮現往日生活裡的一幕幕。
很多原本他不願意去正視乃至會主動忽略模糊掉的細節,被重新攤開,強行映在了他的面前。
就算感性上再不願意,也不得不讓他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三個孩子的死,並不是意外,不是自己媳婦不好生養。
李追遠白天只顧着給自家太爺打下手,沒去管那仨孩子,就讓它們一直祟在它們父親身上。
因爲是一下子橫死四口人,所以得加一個守晚靈。
太爺手裡拿着桃木劍,坐在一堆佛道帷幔後頭,念着經。
念着念着,太爺就睡着了,可這呼嚕的節奏,卻也神似唸經時抑揚頓挫的呢喃,反正都是含糊聽不清。
上次在牛家守晚靈時也是如此,劉金霞和山大爺都快被屍妖給折騰散架了,太爺卻仍能跟個沒事人一樣,睡得香甜。
二弟吳有根,跪在靈堂火盆前,確保着裡頭火勢不滅。
李追遠走了過來,抓起一大把金銀元寶,就往火盆裡丟,又把一大沓黃紙,悶到了裡頭。
吳有根是個憨厚性子,也就是那種沒什麼心思的老實人。
正常來說,燒紙時是不能一下子丟太多了,不僅容易燒不透,還會薰出煙。
但吳有根只是對李追遠笑笑,然後拿起木棍,把少年剛丟進去的金銀元寶和黃紙給撥開,讓其充分燃燒。
“砰。”“砰!”“砰!”“砰!”
靈堂裡頭,租來的四口水晶棺內,集體傳來爆音。
龍王燒紙供奉,也就親近之人和大德之人可消受些許。
裡頭那四個,也配?
跟虛不受補一樣,強力折煞之下,嚴重點就是魂飛魄散,輕一點也絕了下輩子再投胎做人的資格。
這一世本就沒做什麼積德的事,孽債反倒一堆,就不曉得要做幾世豬狗,才能還得起這種“福報”。
吳有根很是詫異地擡起頭,當他發現身旁少年無動於衷時,就開始懷疑先前的聲音是不是出自自己的幻聽。
李追遠又待了會兒後,就離開了。
他在帳篷角落裡,看見了抱着頭一個人蜷縮着的吳有後。
那三個孩子,惡狠狠地趴在“父親”身上,開始進行撕咬。
羅金花他們死得太快也太乾脆,按理說,等這仨對羅金花他們復完仇後,煞氣加上怨念,會讓它們逐步向惡鬼蛻變。
現在,它們纔剛剛起了一點兇性。
李追遠目光微凝,對着它們招了招手,指尖,有淡淡黑氣流轉,帶來讓尋常鬼魅難以抵擋的威壓。
光是習得酆都十二法旨、算是酆都大帝當代唯一“傳人”這一點,少年就對這世間普通鬼魅,有着一種天然壓制。
可惜,酆都大帝因爲某些小小的誤會,還在生自己的氣。
三個孩子從“父親”身上離開,跟着李追遠,回到了靈堂前。
李追遠拍了拍吳有根的肩膀,告訴他哥哥一個人躲那裡,看起來很不好。
吳有根見火盆裡的紙錢還能燃燒許久,起身,去找自己大哥去了。
李追遠在小板凳上坐下。
他無意去阻止這仨繼續復仇,可最直接的仇人畢竟已經死了,且這仨孩子雖然成型了,手腳目前還是乾淨的。
真沾染上了人命血腥,就沒辦法再轉世投胎了。
除非他們仨也能再遇到像譚文彬那樣的人,真心願意分潤給他們足夠的功德。
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趁着這會兒還乾淨,該收手就收手吧。
李追遠拿起腳邊的黃紙,折了三隻小船。
他們母親當初在第一次見面時,給了自己一個紅包,也就是那張皺巴巴的錢。
就當是拿來,買這三艘紙船,載你們投胎。
仨孩子應該是曉得這是什麼意思,而且在李追遠身邊時,它們臉上的兇厲會斂去,變得更爲平靜。
見他們沒急着接紙船,而是齊齊看向裡屋。
那裡,是他們母親所在的房間,喝了農藥被搶救回來了,但身體卻是垮了,得將養很久。
李追遠點點頭,道:“去吧。”
仨孩子跑進了屋。
過了會兒,它們又跑了回來。
見它們準備好了,李追遠就把自己折的這三隻小船,一隻一隻地丟入火盆中。
伴隨着紙船的燃燒,仨孩子手上,也都一人一個,出現了一艘紙船。
龍王親手摺的渡陰船,上面帶着來自龍王的賜福,可庇護它們下輩子投個好胎。
這其實也是自身功德的一種消耗。
但之前那種性質是罰款,眼下則是主動的捐款。
相較於這次自己在南通立道場、自己的團隊斬妖除魔所獲得的功德,眼下這點損耗,稱得上是九牛一毛。
仨孩子與它們手中的紙船,一起開始消散。
它們太小,不會鞠躬,不會感謝,只是在這一消散過程中,對着身前的大哥哥,露出了笑容。
不見絲毫戾氣,而是滿滿的孩童純真。
李追遠撇過頭,不去看它們,即使是現在,他依舊不喜歡孩童純真的笑容。
心裡只當是告訴自己,這是一筆很划算的買賣。
順便再讓天道看看:你看,我和魏正道,真的不一樣。
只是,李追遠自己也疏忽了一件事,或者說是他刻意模糊掉了。
要是真毫無波瀾,只當是一件買賣,他根本就不用去主動找這麼多理由。
“孩子,我的孩子,孩子!”
婦人的身影,出現在了房間門口。
她原本慘白的臉色,此時竟浮現出了些許紅潤,整個人的精神頭,也比之前好了許多。
李追遠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清楚先前仨孩子回屋看母親時,給婦人留下了一些東西。
她是爲了生他們身體才漸漸垮去的,也是因爲失去了他們哀莫大於心死去喝了農藥。
比起對“父親”的怨恨,這仨孩子對自己母親,一直保留着眷戀,否則也不會因爲“目睹”母親喝農藥,而激發出了強烈怨念。
吳有根回來了,他有些茫然,因爲他沒能找到自己大哥。
見大嫂出來了,身上衣服單薄,他馬上走過來,保持着距離,沒敢伸手去碰,只是不停地說着“多穿衣服,多穿衣服”。
李三江醒了,他打着呵欠,從帷幔裡頭走出來。
吳家一下子死了四口人,葬禮上,老四的媳婦來露了個面就走了,老三懷着孕的媳婦壓根就沒來,被自己爹媽帶去醫院打胎了。
但吳有後身爲大哥,是這場白事的主家,誰都可以撂挑子,他不行。
李三江就和吳有根一起找了,找了很久,終於在村子偏僻處的一棵樹上,看見了吊在那裡的吳有後。
他上吊自殺了。
被摘下來送去鎮上衛生院,醫生檢查了一下,直接說人已經沒救了。
他的死,和那仨孩子沒關係,他決定去死的時候,仨孩子已經被李追遠送去投胎了。
當那些東西,無法再回避與忽略,變爲血淋淋的事實是,他羞愧之下,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他不敢再去面對自己的妻子,更不敢再去面對自己。
不過這個當爹的,也的確很不靠譜,生前如此,死時更如此。
要不是李追遠提前把仨孩子送走,讓吳有後死在前頭,那仨孩子必然因此沾染上人命血腥。
吳有後的妻子在得知丈夫自殺的消息後,顯得很平靜,她的眼淚已經哭幹了,情緒也已耗盡。
鑑於吳有後是自殺,也屬於橫死,在李三江的建議下,就不單獨爲他再舉辦葬禮了。
反正四個人都辦着,也不在乎再多一個。
沒再開席面,也沒續請白事班子吹拉彈唱,也就是李三江留在這兒,給這靈多停了一天。
送去火葬場的那天,因爲一下子要送五個人去燒,火葬場的靈車一下子不夠使了,只得分兩批接送。
人剛燒完,老三老四家的媳婦就回來了,要分家產。
這是正常之舉,原本一個大家族,一下子死了個七零八落,必然是要散的,尤其是老三老四家的媳婦還很年輕,又沒孩子。
李追遠陪着太爺收拾東西,也就目睹了分家的經過。
吳家的事,鬧得很大,畢竟普通人家,也很難一口氣湊五口人送去火葬場排隊燒。
再加上先前羅金花把村子裡的仇家都罵了個遍,面對警察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的,她做了初一,也不怪村裡人做十五。
圍觀的人很多,不僅村支書來了,鎮上和警察那邊,也派人來了。
吳家原本就沒分家,家裡收入除了拿來補貼老三老四結婚買工作外,其餘的還都掐在羅金花手裡。
這下子分家,反而讓大房二房可以“佔到便宜”。
老三老四媳婦兒家的父母和親戚來壓陣,想要分走大部分的家產。
也就是官面上的人在這裡坐着,不敢太過造次,要不然大概率就是老三老四媳婦家茬一架,來個對等五五分。
吳有後的妻子,也就是這個家的大嫂,坐在那裡,面無表情。
她沒了孩子,也沒了丈夫,孃家父母也已亡故,沒什麼支撐與倚靠。
眼下這一幕,無非是過去這麼多年家中場景的重演,家裡明明老大老二做的貢獻最大,但次次好東西都落在老三老四頭上。
她不在乎,但有人在乎。
最沉默寡言的老二吳有根,從柴房裡拿出了劈柴刀,雙目泛紅。
警察和村支書上前去勸他,結果硬生生被他給撞開。
他隔空揮舞着柴刀,指着老三老四家的親人,像是頭豹子般吼道:
“我可以不要,但嫂子不能不要,要不然她一個人這個身體根本就活不下去,至少得三等分,給嫂子分一份!
要不然,我殺你們全家!”
老實人發起瘋來,那才真叫人害怕。
那神態,那語氣,那眼神,讓在場人相信,他是真幹得出來這種事。
場面,就這麼僵持了下去。
直到警察和幾個村裡青壯配合,把吳有根手中的刀給下了,然後吳有根也被押去派出所。
這種當着警察的面持刀恫嚇,不可能不處理,但考慮到現實因素,至多留派出所進行一下教育。
村支書做主,吳家的財產進行四等分,四房各得一份。
對此,老三老四家的親戚也不敢再表達什麼不滿了,甚至也默認了給吳有根留一份,沒辦法這老吳家邪性得很,一下子家裡人死得就只剩下一個男丁,他說他不要,你敢真不給麼?
保不準哪天他酒喝多了,忽然念起這件事來,心血來潮再提個刀來你家裡再說道說道。
老三老四家住的新磚瓦房,進行了折算,由老大老二家的進行補買。
簽字畫押公證,一直忙到下午,這家終於給分完了。
老三老四家的親戚直接走了。
他們剛走,在派出所被教育後的吳有根被放了回來。
得知自己也被分了一份後,他主動找到大嫂,說他有手有腳,他這一份給大嫂。
一些看熱鬧還未退去的村民,已經在鼓搗起讓吳有根娶了大嫂。
反正大嫂孃家也回不去了,還是得住在這裡生活,這小叔子和大嫂倆人住這裡,不是事也是事了。
這些建議倒是真心的,沒多少調侃的意思,因爲大嫂丟過三個孩子,還喝過農藥,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好,就算想再嫁也幾乎不可能,也就只有這一直沒結婚的老二不嫌棄,可能會願意。
是個苦命人,這時候能尋個依靠那是最好不過。
但也只是說說,剛辦完這麼多人的喪事,也不適合深入推動這個,有些事,只能交給日子來撮合。
李三江騎着三輪車,載着小遠侯回家。
路上,李三江品砸着老二吳有根的忽然改變。
李三江說,這世上有些人就是開竅晚,尤其是男人。
沒成婚,沒擔責前,要麼不着調,要麼悶葫蘆,反正渾渾噩噩地過着日子,就像那吳老二。
那吳老二也不是早就貪圖大嫂,真從男人視角看,那大嫂的確沒什麼好貪圖的,純粹是他爹走了大哥也走了,他曉得自己得扛事了。
也就是這羅金花一直壓着吳老二,沒讓他娶媳婦要是他早點結婚,怕是這老吳家早就分家過了。
“男人,只有身上有了擔當有了責任感後,才叫真的男人。”
坐在後頭的李追遠聽着太爺絮絮叨叨的,他很好奇,一輩子沒結過婚的太爺,爲什麼說起這些時頭頭是道。
但這個問題,他是不可能問的。
“小遠侯啊。”
“嗯,太爺。”
“你雖然現在還小但等你長大了,也得學會扛事。
該是你的擔子,既然落在你肩膀上了,再苦再累再不願意,你也都得咬牙挑起來。”
許是受老吳家這件事的刺激,一向喜歡推崇快樂教育的太爺,難得開始了一次責任教育。
“我曉得的,太爺。”
李追遠一邊應着,一邊默默低下頭。
其實,他早已面對着這一局面。
而老吳家的這件事,算是一個見微知著的反面案例,給他提了一個醒。
該你站出來的時候,你就得站出來,迴避、彷徨、遲疑與糾結,只會讓局面朝着最壞的方向去發展。
聰明的人只是學東西上手快,而不是生來就知道大道理,要不然他也不會下棋一直下不過阿璃了,因爲他只是學了圍棋,卻根本沒深入去鑽研過。
比如薛亮亮、朱教授,乃至自家太爺,他們身上也有着值得自己學習和領悟的道理。
只是,李追遠很顯然誤解了太爺的鋪墊意圖。
“所以啊,小遠侯,你雖然年紀還小,但你和阿璃那丫頭,也是一起玩了這麼久了,評書裡這叫什麼關係來着,金戈鐵馬?”
“太爺,是青梅竹馬。”
“嗯,反正就是這個馬。那丫頭是沒上過學,性子也冷了些,但太爺我能瞧得出來,那丫頭眼裡全是你。
俗話說,三歲看老,尤其是阿璃那丫頭,太爺我覺得啊,她就算以後長大了,大概率也不會怎麼變了。
挺好的,真的,小遠侯。”
李三江單手扶着三輪車把手,另一隻手撓撓頭。
曾孫年紀還小,他對他講這些,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合適,可偏偏他能感受到,自家曾孫聰明,是能聽得懂的,該說的還是得說。
“所以啊,小遠侯,不管怎麼樣,別耽擱人家,也別辜負人家。
太爺我瞧着那市儈的老太太,現在也認命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端着架子了。
以前她的那些嘴臉,你別介意,該忘就忘掉,畢竟拉扯着這樣一個孫女長大,也是不容易。”
“我懂的,太爺。”
“總之,太爺我啊,是過來人,我是覺得阿璃這丫頭不錯的,等你們都成年了,太爺我是樂意看她做我的曾孫媳婦的。
她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了,自家孩子,自家孩子啊。”
“太爺?”
“嗯?”
“你是從哪裡過來的?”
李三江老臉一紅,使勁蹬起三輪,讓呼呼的風,把身後少年的追問給颳走。
回到家後,李追遠先去張嬸小賣部,給陸壹打去了電話,讓陸壹給自己傳呼四個同伴,可以收隊了。
隨後,少年又來到大鬍子家,走入桃林。
該提醒它,打盹兒結束了。
風,再度颳了起來,和上次一樣,很硬很疼。
顯然,它還沒消氣。
不過這次,李追遠沒再低頭躲避,依舊站得筆直,任憑那冷冽的風,在自己臉上不斷刮出口子。
痛肯定是痛的,但這種恰到好處的痛感,反而更能讓他對這幾天的事,更好地思考與反芻。
誠然,以後再面對個人利益和所謂責任迫使時,自己做決定時依舊會感到痛苦,但這何嘗不是一種抵禦這種煎熬的鋪墊。
在進行有關於責任的認知與思索時,人的氣質,也會隨之發生些微妙變化。
身處桃林,任何細微的變化都逃不脫它的眼睛。
風,漸漸平息。
一片片花瓣落下,輕覆在少年臉上傷口處,等其脫落後,那細細的被風割出來的口子,就幾乎癒合。
李追遠感覺臉上有些癢,伸手摸了摸,發現傷口消失後,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自己只是站在這裡發個呆,想些事情,沒想到即使是這樣,桃林裡的那位,也能開展一場“百轉千愁”。
怕是,它又一次拿自己和魏正道去對比了,還可能發現又看不透了自己。
它,還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啊。
“我越來越……看不透你了……”
李追遠聞言,嘆了口氣,開口道:
“你當初得有多優秀,才能讓魏正道捏着鼻子認下你作爲團隊的一員。”
這不是誇獎,是一種無奈,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揶揄調侃。
反正,即使是現在的李追遠,也無法忍受團隊裡,出現一個天天內心戲這麼豐富且又如此敏感的一個成員。
而當初那個時期的魏正道,病情可比自己重多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但這種不是誇獎的誇獎,才最讓人感到快樂。
桃林下的那個它,笑得很開心,連這裡的花瓣在落下時,都集體多打了幾個旋兒。
它的這一情緒,讓李追遠都有些被感染了。
在完全沒有表演的前提下,李追遠嘴角也略微牽扯出了些許弧度。
現在,他有些懂魏正道爲何會留他在團隊裡。
可能當年很多次,魏正道看着它時,也會如自己這般,被弄得無語想笑。
只是,當初的魏正道,沒有能好好地進行收尾,他辜負了自己,也辜負了同伴,終究還是在這世間,留下了唏噓與遺憾。
同樣的錯誤,自己可不能犯。
李追遠的目光,變得堅定起來。
桃林裡的笑聲也隨即斂去。
“看來……我的打盹兒……要結束了……真是難得的一場好眠吶……”
“你想睡的話,可以繼續閉眼去睡。”
“這世上論說漂亮話……誰能比得上你們倆啊……呵呵……你就真的不怕我借坡下驢……把眼睛給閉了?”
“不怕。”
“爲什麼……”
“因爲自今日起,我會一直睜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