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多團隊的浪濤,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江水會在背後推動搭臺,讓走江者之間爆發衝突、廝殺角逐。
身在江上,百舸爭流,那就得爭、就得搶。
不過,這裡的爭搶,也分檔次。
少年自從來到洛陽以來,面臨過多場衝突、殺了不少人、找回了很多失物。
這,是小爭。
尋常多團隊浪濤,大體就是這麼個玩兒法,擠走競爭者,自己吃那最大的一口桃。
可放在這一浪裡,就有些配不上龍王門庭作爲試煉場的規格。
李追遠習慣性將每一浪都看作一張試卷,把江水比作出題人。
因此,虞家祠堂的動靜爆發後,李追遠不僅猜測歷代虞家龍王之靈仍在,他還進一步猜測出了這一浪的真正意圖。
它在考覈,誰才具有真正的龍王氣象。
而這,纔是大爭!
如果對江水瞭解足夠深入,就會發現,江水擅長將每一浪裡各個圈層的存在,都打上一個作用標籤。
越是規模大的團隊浪濤,這一現象就越是明顯。
李追遠懷疑,虞家歷代龍王之靈,會“被動”成爲這一浪的陪考官。
少年不知道現如今,這一浪裡已經死了多少走江者,但按照慣例,最後肯定會有一批心性、實力都絕佳的倖存者聚集到一起。
然後,在這一浪的結尾,也是最難點,再快速死上至少一半!
天,無絕人之路。
誰能在那個時候,獲得更多活下來的優勢,那就得看“陪考官”給你打多少印象分。
該死的人死了,而活下來的人收穫的可不僅僅是活着,而是更進一步。
這就是所謂的,踏着競爭者的屍體,走上更高處。
因此,李追遠現在做的,就是在刷分。
而且他不光自己刷,還帶着陳曦鳶一起刷。
陳曦鳶無法理解,爲何虞家遭遇變故,虞家龍王之靈卻還存在。
李追遠懂。
其他龍王門庭的傳承者都活在蜜罐裡,聞着點甜味,就覺得是全部。
可李追遠入門時,看到的就是阿璃夢裡破裂的牌位,坐擁兩大龍王傳承卻沒有一個靈存在的龍王門庭。
爲了大義,秦柳兩家的龍王之靈可以全部獻祭而出,都不留下一個來庇護自己的子孫。
站在阿璃的立場,這無疑是殘忍的,可站在歷代秦柳兩家龍王的立場,這又是他們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虞家龍王之靈爲什麼還在?
李追遠覺得,應該是因爲虞家歷代龍王鎮壓在祖宅裡的邪祟……還在。
就算那條老狗再有能耐,許下諸多承諾,可它也不夠資格讓虞家祖宅裡如此多曾經無比兇悍的邪祟到現在還耐得住性子。
虞家歷代龍王之靈之所以坐視自己後人被屠戮、奴役,是因爲他們得震懾住這些邪祟,一旦讓它們得以脫困於虞家祖宅,中原本就是人口稠密之地,必將引發一場動盪天災。
一家哭,好過千萬家哭。
站在個人角度,很難理解,卻又不得不深感欽佩。
故而,李追遠都覺得自己現在的這種行爲,有些不對勁。
江水想篩選的是真正擁有龍王格局的人,並將其繼續向上推;虞家歷代龍王之靈想看到的,是一腔正氣敢於鐵肩擔道義的晚輩。
結果,看到的卻是自己這個情感淡漠到近乎於無的人,在這裡“表演”。
但他又沒辦法,總不能在“瞥”到正確答案後,還故意去把題做錯吧?
李追遠感覺到鼻下一陣溫熱,鼻血流出來了。
少年擡手,示意先暫停一下。
譚文彬剛拿出紙巾和水,就被陳曦鳶一把搶走,她蹲在少年面前,細心溫柔地幫少年止血。
在發現李追遠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時,她開口道:
“小弟弟,你頭擡一下,不要低着。”
這種因透支而流出的鼻血,本就很難止住。
揣摩出李追遠的目的後,她倒是沒有再勸少年休息放緩。
李追遠:“我胸口有點悶,別擋着我的風。”
陳曦鳶愣了一下,隨即明悟,挪動身子,蹲到少年身側,少年也仰起頭,讓陳曦鳶幫自己止血。
女人看了一眼少年所面朝的方向,正是虞家祖宅中心點,也就是祠堂位置所在。
所以,小弟弟在一開始救助這些虞家人時,就有意識地定好了坐姿朝向。
李追遠察覺到陳曦鳶的手,有些發抖。
這使得自己的鼻血,幾次嘗試都未能止住,反倒是讓自己下半張臉佈滿血污,還流淌到自己的衣服上,浸紅了一片。
沒必要弄這麼誇張的,表演得點到爲止,用力過猛的話就落了下乘。
李追遠目光挪動,看向陳曦鳶。
少年發現自己想錯了,她不是在幫自己加戲,她是真的在害怕。
害怕誰?
害怕我麼?
李追遠乾脆把眼睛閉上。
譚文彬走了過來:“陳姑娘,還是我來吧,我有經驗。”
“哦,好。”
陳曦鳶起身讓開位置,站到了一旁,她剛剛,確實是忽然害怕了。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會覺得小弟弟可愛,是因爲小弟弟年齡還小,也沒練武。
如果小弟弟現在已經成年,也練武了,那當他站在自己面前時,就算是第一次相遇……自己還會覺得他可愛麼?
那位偷襲算計小弟弟,讓小弟弟不得已提前點燈走江的人,似乎……
陳曦鳶用力甩了甩頭:我到底在想什麼呢!
潤生拿着鏟頭,看着站在那裡目光不停變化的陳曦鳶,再看見她甩頭的動作,他撓撓頭,他曉得陳曦鳶爲什麼會這樣,這是:
長腦子後遺症。
譚文彬一邊幫李追遠止血一邊問道:“小遠哥,虞家現在仍然很危險,我們現在把他們都救了,接下來是不是還得安排把他們安全送出去?”
既然救了,總不能把他們繼續留在這兒自生自滅。
可這樣一來,就得專門抽出人,去帶着他們離開。
而且,一個人可能還不夠,就算現在把釘子拔出來了,他們的“心智”得以恢復,可他們完全脫離正常生活範疇,自小當豬養,連話都不會說。
李追遠:“先繼續救人吧。”
頓了頓,
少年繼續道:“如果沒有‘意外’出現,那就由你和阿友,帶着沿着我們來時路,從後門離開虞家,再通知村子,讓阿公他們過來接人。”
這些虞家人,去村子裡生活是最合適的,一段時間的適應後,應該大部分就能離開村子,融入正常社會了。
譚文彬:“是。”
他沒問,這樣做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他相信小遠哥願意這麼做,肯定有權衡。
止完血後,李追遠招手示意繼續救助。
白色的火苗,不停在少年指尖跳動。
以前李追遠只習慣玩業火,現在發現,其它的火,也挺有意思。
不過,他倒是不打算對自己的靈魂使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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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家人是“靈魂增生”,他不是,他作爲“心魔”與“本體”本就是同一個存在,與明家那種情況看似相近,實則有本質不同。
但隱隱約約間,少年覺得自己對這白色火苗,有一種“親近”感。
不是因爲曾經見過,而是這火苗搭配明家本訣的副作用……好像有那麼一點熟悉。
他在學《焚魂清心訣》時,就有這種感覺了。
推演創建功法,得不斷試錯,可這玩意兒,試錯即死,是怎麼做到試錯的?
難不成找一大羣善於此道的強者,一個一個心甘情願地拿命去測數據?
可靈魂方面,千人千魂,又是如何做到樣本控制的?
而且還能推廣成爲一座龍王門庭的本訣?
不過,看看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焚魂清心訣》確實適合拯救這裡的虞家人。
所以,這個待遇,這個表現分,本該是爲明家那位大小姐量身定製的。
但少年覺得,她現在應該沒空做這些虛耗狀態的麻煩小事。
小爭是該爭的,也是必須的,要不然你連活都活不下來。
可若是將眼界只侷限於小爭中,那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這一浪的正確答案,柳奶奶其實早就告訴過自己了。
少年看了一眼旁邊站着的陳曦鳶,陳曦鳶的爺爺,其實也告訴過她了。
“嗯?”
雖然一直在分心思考,但在救助方面,李追遠依舊留夠了專注。
他立刻發現,面前這個頭髮比較長臉型棱角分明的年輕人,有些不同。
當潤生把他腦袋上的釘子取出來,自己正欲將火苗釋入幫忙癒合時,卻發現,他的靈魂,已經癒合了。
這個年輕人,還表現得懵懵懂懂的狀態,嘴角流口水,目光呆滯。
他,在裝。
可能是妖獸在釘這魂釘時,出現了紕漏,導致某個虞家人沒能被完全釘好。
也有可能……他天賦異稟,未能被提前發掘移送進另一處獸舍,能自己抵抗魂釘,默默地尋求癒合。
但不管怎樣,這都意味着,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扮演“一頭豬”。
與這些豬圈裡的同族人們,同吃同睡。
李追遠停下手中的動作,目光微凝,看着他。
周圍其他人察覺到少年的這一舉動後,也立刻將注意力集中到這個光着身子的虞家人身上。
集中注視的壓力,讓這青年漸漸繃不住了。
先是神情上鬆動,不知該以何種表情示人,眼裡也流露出了慌亂。
李追遠掏出一張清心符,貼在了青年腦門上,青年安靜下來,然後,跪在了李追遠面前。
不是在行禮,而是他清楚,這幫人不是來折磨他們的,不是敵人,可長久的僞裝與防備,讓他先前不會更不敢卸下心防。
李追遠:“我不是你的敵人,我是來救你,救你們的。”
青年擡頭,看着李追遠,看着少年的嘴脣,他聽不懂話語裡的意思,但大概能感受到“情緒”,所以點了點頭。
李追遠能感受到,他很聰明,屬於殘酷生存環境下誕生出的精品。
可目前的問題是,無法交流。
譚文彬:“小遠哥,要不要讓阿友先和他單獨聊聊?”
李追遠:“嗯。”
譚文彬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來,青年看懂了意思,四肢着地,跟着譚文彬爬到林書友面前。
“阿友,交給你了。”
“可是彬哥,我和他聊什麼?”
“隨你。”
“總得,有個範圍和指導吧?”
譚文彬擺了擺手,道:“你是天才,天才最忌諱受約束。”
林書友知道彬哥在哄自己,但他確實聽得很開心。
趴在地上的青年,很是好奇地打量着林書友。
林書友也彎下腰,四肢着地,和青年“交流”起來。
聊了一小會兒後,見這裡人多,林書友打算帶着青年去個僻靜點的角落。
離開前,林書友去拿自己的揹包,結果一提,發現很沉,應該是潤生的。
那就拿潤生的吧,懶得換了。
一揮手,林書友往前爬,青年很是聽話地跟着阿友一起爬了出去。
李追遠這裡則繼續救助餘下的虞家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這期間,遠處不時會傳出些許動靜,但都遠不及先前祠堂裡那一出。
等最後一個人的釘子拔完後,潤生都不由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李追遠的視線,已經出現了些許模糊。
得虧這一浪之前在家裡,他的精神意識得到過進一步的打磨淬鍊,要不然獸舍裡的這項大工程,他還真完成不了。
最開始接受救助的虞家人,已經甦醒了,他們不適應在各自小圈欄外的環境,顯得很是不安。
有的在哭,有的在叫,有的還想着往豬圈裡跳。
潤生只得舉起鏟子,做嚇人狀,才能稍微壓制一下他們的躁動。
陳曦鳶去提來吃的,獸舍外有好幾口大缸,裡面存放着今日的飼料,確實是豬食。
把這些餵給他們,讓陳曦鳶有些心理壓力,可他們自己帶的吃的,根本沒辦法滿足這麼多人口,再者他們所帶的東西,得先確保自己人接下來的使用,這一點,她分得很清。
第一桶提來,這些虞家人一擁而上,很快就將桶推翻,本就是糊糊一樣的食物潑灑在地上,他們就開始在地上用手抓或者乾脆在地上舔食。
陳曦鳶看了看那邊的食槽。
李追遠:“他們得吃飽肚子,纔有力氣走出虞家,去那個村子裡,重新學會做人,把吃的倒進食槽吧,就當是他們當牲口的,最後一頓飯。”
陳曦鳶知道,少年是在開解自己。
這個小弟弟,真是有時候讓自己感覺冷得可怕,有時候又讓自己覺得很溫暖和煦。
把食物一桶桶倒入食槽後,虞家人開始井然有序地蹲在一起吃了起來。
等吃飽後,他們的情緒也安定下來,有的慵懶地躺在那兒打算再睡一覺的,也有的互相小跑着追逐嬉戲,還有互相抓蝨子的。
就在這時,林書友和那個虞家青年一起爬了過來。
青年嘴邊有着壓縮餅乾碎屑,行進時還不住打嗝兒。
顯然,林書友給青年開了小竈,或者叫倆朋友之間剛結束了一場野炊。
青年右手還抓着一罐喝光了的健力寶。
潤生的揹包是所有人裡最沉的,裡面放的物資也最多。
青年看向身前的一衆同族人,張開嘴,發出呼號聲:
“嗚嘞嗚嘞嗚嘞~”
這聲音,就是喚豬的。
李追遠很熟悉。
以前剛到南通時,奶奶崔桂英每次開飯喊伢兒們回家吃飯時,都會這麼喚。
青年這一喊,效果立竿見影。
所有虞家人都規規矩矩地坐在了地上,齊齊看向他。
一個小族羣裡若是出了異類,要麼被圍攻弄死驅逐,要麼他就成了頭兒。
青年明顯是後者。
他這種異類表現,應該只是瞞着這裡的妖獸,平日裡在同族人裡,沒做太多隱藏。
一羣被打入魂釘的“豬”裡,出現了一個最像人的,大家也都默認會聽從他的話。
隨即,青年轉過身,高舉着自己攥着健力寶的手。
虞家人大部分都默認跟隨,有些遲疑和迷茫的,在看見其他人都行動起來後,也就都跟了上去。
譚文彬有些詫異:“這就直接走了?他認得路麼。”
林書友站直了身子,回答道:“他認得,我教了他該怎麼走。”
譚文彬:“我沒看見他手裡有地圖。”
林書友:“他不用地圖,他很聰明,真的。”
譚文彬:“這倒是毋庸置疑。”
這位若是生在正常的虞家,就算非主脈成員,也能靠天資獲得核心成員的地位。
譚文彬走到李追遠身邊,問道:“小遠哥,要不要派人跟着?”
李追遠:“我相信阿友。”
譚文彬點點頭。
林書友輕輕撞了撞譚文彬:“彬哥,我還給他取了個名字。”
譚文彬:“虞一?”
林書友:“我怎麼可能取這麼簡單的名字?”
譚文彬:“那是?”
林書友:“虞大。”
譚文彬:“好名字。”
衆人收拾收拾東西,準備繼續出發,中途有了足夠多時間的耽擱,接下來,衆人的目的地就是虞家祠堂。
李追遠上了潤生的後背,很快就閉了眼睡着了。
也不知具體睡了多久,李追遠醒了,他是被“嗆”醒的。
空氣中瀰漫的妖怨,在這裡濃度直接翻倍。
李追遠擡起頭,看見大傢伙都站在原地,而原本換做打頭陣的陳曦鳶,這會兒也正在向潤生這裡走來。
“小弟弟你醒了?我還打算叫醒你的。”
少年之前對她說過,希望妖怨濃度能翻十倍,她記下了。
這裡距離虞家祠堂還有一段距離,但這兒的妖怨濃度明顯比其它地方高很多。
李追遠看向漆黑中的一處方向,問道:“那裡探查過了麼?”
陳曦鳶:“等你的命令。”
李追遠:“探查一下。”
“好。” 那個方向的妖怨,明顯更爲濃郁。
陳曦鳶衝入黑暗。
沒多久,她就回來了,手裡提着一顆溼漉漉的腦袋。
陳曦鳶:“那裡有一個比較大的池塘,越靠近池塘,妖怨越濃郁,我在池塘上,發現了她的腦袋。
她我記得,那天在博物館裡對我出手的人裡頭,就有她。
她手下人的屍體我沒找到,就是她,目前也就只發現了一顆腦袋。
另外,我下到過池塘裡,池塘比看起來要深很多,裡面好像還有一個洞穴,越靠近洞穴,那妖怨就越是讓人難以承受,得虧我有域,要不然連我都可能會發瘋。
我想,她應該是在這裡尋找機緣時,遭遇了意外,導致整個團隊覆滅。
那個洞裡,應該有頭殘存的大妖獸。”
李追遠:“你分析的過程很正確。”
陳曦鳶:“方向錯了?”
李追遠:“嗯,你得把她代入到走江者的角色,她肯定沒你強,但其它方面的經驗只會比你更豐富。
在這種浪裡,你得先默認,所有人都會有自己的機遇,也都能吃到自己的機遇。
所以,她出了意外,很可能不是因爲機遇本身,而是外力干預。
再者,這裡的妖怨濃度變化,只要是經過這裡的老東西,肯定都能察覺。
他們是來瓜分虞家祖宅的沒錯,但他們也有着自己的基本任務與職責,那就是殺光肉眼可見的虞家所有妖獸。
我覺得,她應該是在下去收穫機緣時,被哪個老東西給成功襲擊了。”
李追遠從潤生背上滑落,走到被陳曦鳶提起的那顆頭顱前,少年伸出手指,抵在頭顱的眉心處。
黑皮書秘術開始發動,屍體保留太少,無法汲取到足夠的訊息,但好在,保留下來的是腦袋。
可即使如此,當少年成功運轉秘術,意識進入其“記憶”時,卻發現她整個人都被特殊處理過。
應該是死亡時,周圍環境發生了劇烈變化,再加上這裡妖怨太濃,使得她留世的痕跡被侵蝕得太過嚴重。
李追遠在努力之下,也只是得到了兩個勉強算完整的畫面。
女性頭顱主人的第一視角。
第一個畫面裡,她站在洞窟內的一座血潭上方,手中拿着一面鏡子,與血潭下方探出頭的血蟒對視。
第二個畫面是倒着的,她看見了一具無頭屍體以及一位站在無頭屍體旁面帶愧疚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背後的血蟒,蛇眸中散發出詭異的光澤。
畫面倒立,是她那會兒腦袋已經和脖子分家了。
那個中年女人,看起來不算老,可細節上依舊能瞧出來,她實際年齡比單純外表要老很多,應該能歸屬於“老東西”一類。
李追遠收回手,睜開眼。
陳曦鳶手中提着的腦袋,開始融化出膿水,她一鬆手,“啪嗒”一聲,在地上灘開一片。
她已經習慣小弟弟這種動不動就使出一個秘術的感覺了。
李追遠:“我需要下去。”
洞窟裡的怨念,他需要。
自己意識深處魚塘裡的魚苗們,正嗷嗷待哺。
陳曦鳶:“我陪你下去。”
李追遠:“彬彬哥、阿友,你們在池塘外警戒,潤生哥,你在水下待命。”
潤生從不會反駁小遠的話,但他剛剛聽到“老傢伙”,所以他攥緊了手中的黃河鏟,表示出了自己的態度。
老傢伙們一個個實力不俗,陳曦鳶再強,也無法單獨應付,他覺得,應該大傢伙一起去衝一下。
譚文彬和林書友也是這般想的。
但見小遠哥和陳曦鳶已經向池塘走去,沒有要改變指令的意思,三人也都默默接受。
譚文彬與林書友一左一右,保持能感應到彼此存在感的同時,儘可能將自己隱藏起來。
潤生跟着一起跳入池塘中,水面下濃郁的怨氣,讓他很舒服。
一個個氣門如魚鰓般開啓,開始吐納。
一時間,連先前硬扛李俊火焰所造成的傷勢,都在快速緩解。
陳曦鳶撐着域,抓着少年的手,還在不斷下沉,她看了上方的潤生一眼,心裡喃喃道:潤生這人,好特殊。
李追遠目光向下,盯着愈來愈近的洞窟。
老傢伙們有多難對付,他自然是清楚的,所以,沒必要一股腦地衝上去,去賭一個能贏的概率。
把大家分批次留在後面,萬一洞窟內情形危機,無法解決,那陳曦鳶也能迅速帶着自己後撤,同伴們也可以分段阻擊,增大脫離成功率。
“小弟弟,你的狀態還好麼?”
“睡了一會兒後,還可以。”
“接下來我的域,可能會有些不穩,你得撐住。”
“我沒問題。”
陳曦鳶點了點頭,小弟弟這是不能練武,所以才把精神意識磨礪得這般強大堅韌?
當二人來到洞窟口時,陳曦鳶的域果然開始了顫抖。
這裡的怨念比先前在外頭,濃郁了七八倍,想要在這裡撐開一片屬於自己的環境,那就得承受來自周圍環境的排斥。
陳曦鳶深吸一口氣,雙手交叉,目光堅定,將這動盪的域重新穩定下來。
“小弟弟,可以繼續走了。”
陳曦鳶保持着掐印姿勢,走在前面,李追遠跟在她斜後側。
這個地方,沒有陳曦鳶,他還真來不了,身體條件不允許。
洞窟並不深,也沒彎道,筆直地走下去沒多久,前方忽地豁亮一片,陳曦鳶壓力消失,妖怨彷彿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因爲這裡的妖怨,全部化作了血水,凝聚在了那座血潭裡。
血潭邊緣位置,也就是李追遠與陳曦鳶的正對面,一個看似美豔實則不知年齡到底有多大的女人,雙臂橫在血潭邊,溼漉漉的頭髮垂落在兩側,看起來像是在泡澡。
那具無頭屍體,還立在那兒,在邊角處,還躺着幾具殘屍,應該是無頭女屍的手下。
本以爲是屬於團隊的一場機緣,誰成想卻因爲老東西的進入,成了劫難。
李追遠的目光,在無頭女屍身上逡巡,她能帶着手下們來到這裡,肯定有着特殊方法,她身上的掛件也很多。
只是,這些掛件上全部染成了紅色,若是主人還在,可以避免這種事發生,可在主人死後,它們也不再受庇護。
李追遠:“繼續保證域的展開。”
陳曦鳶:“我明白,雖然這裡的妖怨一下子少了,但偶爾一點點的水汽沾染,卻能造成比之先前更大的危害。”
此時,血潭裡的女人緩緩擡起頭,睜開了眼。
她接下來如果說“妖孽”,那就意味着要動手。
只是這種當面鑼鼓地“指鹿爲馬”,終究比不過來自漆黑之外的迅猛一擊,因爲前者不太容易把自己給洗乾淨。
女人:“你們是,哪家的娃娃?”
這話說出來,意味着女人不打算動手。
李追遠並不覺得是對方心善。
畢竟,她之前剛剛親手以“誤會”之名,殺了一整個走江團隊。
老虎不咬人了,那肯定是因爲她病了。
李追遠:“你是,哪家的老東西?”
聽到這句話,女人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她在壓抑自己心中的怒火。
李追遠開始往前走,陳曦鳶緊緊跟隨。
走到血潭邊停下,少年伸手朝着裡面指了指。
陳曦鳶抽出翠笛,對着前方一揮。
“砰!”
血潭表面炸開,鮮血飛濺,裡面有一條血蟒尾開始翻騰,而血蟒的頭部,居然是那個女人。
她,和這條血蟒融合到了一起。
而且,卡在了這兒了。
先前在上面讀取頭顱記憶時,第二個畫面裡,李追遠就看見了女人身後的血蟒露出了詭異的眸光。
這就像是一幅畫、一張照片,對接下來事情發展的一種暗示,也可以稱之爲一種極大的不吉利。
可饒是如此,李追遠也沒想到,自己的運氣能這麼好。
遇到的三個老東西,一個被周雲帆的傀儡炸成半死,一個自己衝進了高塔,眼下的這個……正在走火入魔。
見已經被發現,女人乾脆不藏了,她直起後背,身形自血潭中立起。
她的下半身,還能勉強看見雙腿,但那上面此時已密佈蛇鱗,餘下部分,則都是血蟒的軀體。
“小娃娃,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李追遠擡頭與她對視,道:“憋着情緒,對身體不好。”
話音剛落,血潭開始沸騰,空氣中的怨念濃度瞬間加劇。
陳曦鳶手中翠笛翻轉一圈後,目光鋒銳,盯着那個女人,只要小弟弟一聲令下,她就會帶着小弟弟一起衝上去抽她。
陳姑娘自是也瞧出來了,眼前女人的狀態,很不妙。
女人面露意外道:“陳家小娃娃?我年輕時,可是去過你陳家做客的。”
她這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
陳曦鳶是一路撐着域進來的,她必然早就發現了。
不過,也確實是因爲陳家人的身份,讓她很忌憚。
陳家傳承者以及走江者,你得賭,他們要麼很平庸,要麼……就很棘手。
陳曦鳶:“我家又不是仙宮,去過我家,又不是說能逃避生老病死。”
沒必要留長輩的臉,在這裡,對小輩出手的,都沒資格擺長輩的譜。
女人:“我姓明,我叫明秋水,你爺爺應該跟你提過我的名字。”
陳曦鳶搖頭:“沒有。”
自家爺爺在家,從來不提相近年齡段女人的名字。
倒是自家奶奶,時不時會對爺爺來一嘴“這個好吃,柳姐姐應該也喜歡”、“這花漂亮,柳姐姐愛花的”、“這柳樹長得可真好,想來某人侍弄得可真上心”。
爺爺次次都被弄得紅了臉,可偏偏又發作不得。
畢竟他當年的事兒,在別人眼裡可能是秘密,可在老伴兒眼裡,全透明,因爲自家老伴兒就是他當初想追求柳玉梅時的軍師。
明秋水:“念在同爲龍王門庭,我不與你們計較,各自安好,各自離去吧。”
陳曦鳶:“可是,我們的機緣在這裡,你也不能就這麼佔着地方。”
明秋水:“去尋其它機緣吧,虞家祖宅裡的機緣,多不勝數。”
陳曦鳶:“那不行,外面現在很危險,很多不要臉的老東西在故意殺年輕人。”
明秋水:“我以明家人的身份在此承諾,日後你上明家,必贈予你一份機緣,可否?”
陳曦鳶搖頭:“拿了你的,就像欠了你的似的,我爺爺教我,在外面不要隨便欠別人人情,還起來很麻煩,還說不清。”
明秋水:“兩份機緣……三份!”
陳曦鳶看向身側的李追遠。
明秋水:“你堂堂龍王門庭傳承者,何須看他人臉色?”
李追遠:“她再怎麼說都是長輩,該有的尊重也是要有的。”
明秋水目光柔和下來,顯然,這個少年動心了,也是,這畢竟是龍王門庭賜予的機緣。
李追遠:“她本人,不就是大機緣麼?”
明秋水:“豎子,安敢屢次放肆!”
強大的威壓,自明秋水身上散發出來,蛇尾撩起,對着下方狠狠抽去。
可這蛇尾,卻沒辦法破開陳曦鳶的域。
正當陳曦鳶準備掄起笛子反抽時,又被李追遠叫住:
“別打她蛇軀,這等於是在幫她脫困。”
陳曦鳶:“那小弟弟你到姐姐背上來,姐姐帶你去打她人身。”
“不用這麼麻煩。”
李追遠左手取出紫金羅盤託舉,右手掌心攤開、蛟靈陣旗浮現。
少年打算用陣法,硬生生給明秋水消磨死。
趁她病,抓緊要她命。
第一座臨時陣法佈置而出,明秋水只覺得身上落下一股壓力。
接下來,是第二座臨時陣法,第三座,第四座……
明秋水眼睛瞪大,看着少年如此輕鬆寫意的動作:
“你是四玄門的人?”
李追遠沒回答,繼續堆迭着陣法效果。
這種單方面傻瓜式操作,平日面對個大活人時,根本就沒機會使用。
弱一點的對手,潤生一鏟子就結束了,強大的對手,根本不可能給你如此從容的佈陣機會。
明秋水不停地扇動自己尾巴,抽打過去,但陳曦鳶哪怕只是站着不動,明秋水都無法破開這防禦。
她原本不至於弱到如此地步,事實上,她很強大。
之所以會出現眼下這種局面,是因爲她在殺了比自己更早到的這夥走江團隊、準備自己將這條重傷躲避於此的血蟒熔鍊吸收進自己體內、用以滋養補充自己靈魂時,發生了意外。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這意外爲什麼會發生,整套操作的諸多流程,她早已運用熟練,每個流程出差池的概率都非常低,就算真哪個出錯了,她也可以從容地補救,可偏偏這次,她在心頭忽然一悸之後,所有流程全部出錯。
這就使得只有理論上才具備可能性的意外,真的發生到了自己身上。
她現在明家術法和手段都不能用,血蟒的一些神通她也不知該如何使,就只能單純地用蟒蛇的身軀攻擊。
她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會在那一刻如此倒黴,恰好是因爲那時在老狗的牽引下,虞家的劫氣開始大規模地涌入明家。
而她作爲距離最近的明家人,自然得率先吃到最飽滿的劫氣,運勢會低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也就是她現在人蛇共體的狀態無法琢磨,真要是變回正常人,哪怕是街頭算命的騙子,看見她都得嚇得驚呼:印堂發黑,大凶之兆!
陣法堆迭差不多了,少年掌心下壓,所有臨時陣法在此時集體發揮出最大功效。
“轟!”
明秋水整個人被壓在了血潭外面,吐出大口綠色的鮮血,上半身的蛇鱗覆蓋進程也在加速。
“你……你們……不能這樣……”
李追遠指了指旁邊那具無頭屍體,道:“殺人者,人恆殺之。”
這時,少年發現蛟靈開始很興奮地在自己指尖環繞。
原本的黑蛟之靈,早就被李追遠消磨掉過去的,現在的它,就像是一個含蓄的孩子,在和大人逛街時,故意多次看向攤位上的一件玩具,不直說,卻很想要。
李追遠提起自己食指,蛟靈立刻乖巧地纏繞上去,將腦袋抵在少年的指甲蓋上。
蛟靈想要這血蟒作爲自己的進補之物。
“會給你的,但得先處理乾淨。”
無論是血蟒完全吞併了明秋水還是明秋水徹底融合血蟒,它們都不僅能恢復過去實力,甚至還能變得更強。
因爲李追遠的針對性打壓,明秋水現在有些撐不住了,但少年不會坐視她被血蟒吞沒。
自己,得把她從這具血蟒軀體裡,剔除出來。
血蟒部分可以留給蛟靈吸收,它一直勤勤懇懇幫自己佈陣,是該得到獎勵;
明秋水部分,自己可以拿來丟進無字書裡,讓《邪書》多一個犯人,一方面可以繼續測試一下《邪書》的承載能力,另一方面也能靠刑訊逼供榨取出功法秘辛。
至於這座血潭,則是自己留給魚塘的飼料。
李追遠:“這裡環境特殊,待會兒我給你佈置一個牽引陣法,你站在陣法內,可以加深對域的認知,豐富你域的變化。”
陳曦鳶笑道:“好的。”
她發現了,小弟弟雖然很窮,但小弟弟是真的慷慨。
李追遠在明秋水面前蹲下。
明秋水目露恨意,道:“龍遊淺灘遭蝦戲……”
李追遠:“你在我面前,還沒資格自稱爲‘龍’。”
明秋水心下一橫,她的蛇鱗覆蓋速度,進一步加劇,她寧願自己被血蟒吞沒,讓血蟒將洞窟裡的人都滅殺,也不給李追遠機會。
李追遠很平靜舉起右手,打了一記響指:
“啪!”
當白色的火苗出現時,明秋水面露震驚:
“你……你怎麼會這個……你爲什麼會……”
李追遠不多言語,操控着白色火焰直接刺入明秋水的身體。
“啊!!!”
伴隨着明秋水的淒厲慘叫以及那蛇尾的不斷甩動,少年很是平靜地回頭看向陳曦鳶,問道:
“我先前在潤生背上睡覺時,你們是一路順利地走到這裡來的麼?”
陳曦鳶:“中途不知道驚動了哪裡,導致我們面前出現了海市蜃樓,方向一度迷失。
我們看你睡得正香,就沒急着把你叫醒,想自己先想想辦法,最後是靠着譚文彬的聽聲辨位,我們才走出了那塊區域。
雖然比預計中的路線,多繞了一下,但好在偏離不多,你醒來時,我們已重新校準好了前往虞家祠堂的方位。
但好在湊巧,要不是路線偏離了,我們也發現不了這裡……”
陳曦鳶止住了話頭,她想到了一個可能:
那就是少年之前救助了那麼多虞家人,流出那麼多汗水與鼻血,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耽擱了尋找機緣的寶貴時間……
這些,都被虞家歷代龍王之靈看見,開始庇佑了?
陳曦鳶雖然以前走江經驗不夠深刻,卻也清楚一個很淺顯的道理,那就是在浪裡,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一個巧合。
李追遠點了點頭,默認了陳曦鳶的猜測,同時叮囑道:
“記住,工作得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