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對龍希亭淡淡一笑,黑目掠過他的臉,定在了龍府外雕刻的白玉莽龍上。龍希亭記得初次見沈煉時,他和自己隨和談笑很是瀟灑,今日再見,沈煉眉宇不見那年的少年模樣,剛剛那抹客氣多過親近的笑容也像是把龍家的人拒了去,龍希亭心思細膩,見沈煉如此,趕忙也收住親熱,面上滿是對這位稀罕貴客的尊敬。
龍希亭引着沈煉往府裡走去,龍戎不動聲色的走近長子,低聲警覺問道:“他來做什麼?”
龍希風也沒擡眼,平靜道:“驍武侯難忘筱兒,就算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也想來漣城趟,驍武侯對筱兒情深意重,爹不必多慮的。”
龍戎撫須不再言語,日益蒼老的臉上略微緩和下來。
子夜時分,龍府除了巡視的金刀護衛都已經歇息的差不多,沈煉坐在別苑的石凳上品着香茗,閉眼滿是昔日和龍筱的種種,耳邊似乎響起翠雀嘰嘰喳喳的歡叫,沈煉驚的睜眼去看,歡叫聲嘎然而至,天空哪裡有鳥雀的蹤影?
一個人影出現在別苑的入口,沈煉見是龍希風,篤定的放下茶盞,深吸了口氣起身迎上前,“大少爺行事夠果決,我還以爲今夜你不會來找我。”
“拖的太久怕生變數。”龍希風擡起有些緊張的眼睛,“爹這陣子愈發疑神疑鬼,龍家正值多事,你忽然造訪龍家,就算有最好的理由,爹細細琢磨難免還是會不放心。未免爹忽然在冰窟周圍加派人手,我還是今天就帶你進去了卻此事。”
——“大少爺也擔心自己會忽然反悔?”沈煉淺笑幽聲。
龍希風微微一愣,搖頭道:“我能下定決定帶你回來,就已經沒有退路,快跟我走吧。”
“沒有祭祀大典,你進去也沒人會生疑?”沈煉邊走邊問着。
龍希風警覺的環顧着僻靜的四周,“不會。夏日剛過,冰窟裡聚集了許多瘴毒,隔上一月就要進去焚香散瘴,爹最近身體不大好,我又離開了多日,回府進去驅瘴也是再正常不過,就算爹問起也絕對沒有問題。”
——“瘴毒?”沈煉帶着些許疑慮重複着,他沒有追問什麼,真相已經就要浮出水面,他不再急於這一時。
“未免守窟門的護衛聞出驅瘴的氣味,我每次進去,護衛都會退後十丈,幽徑遍佈侍衛你是一定進不去的。”龍希風沉着道,“有一條連爹也不知道的小路,只有…”龍希風心頭一緊,那是隻有他和龍筱才知道的小路,龍筱也正是順着那條不爲人知的荒路潛行到了冰窟外,藉着翠雀引開侍衛鑽進了冰窟,“只有我們兄妹知道。等護衛離開入口,你跳下小坡什麼都不要想,速速閃進窟口,裡面會很黑,你摸着牆壁走上三十餘步,我會在那裡等你。”
沈煉記下龍希風說下的每個字,走過龍府的水榭時,他果敢的步子忽然停下,藉着沿路星星點點的燈火望向那玲瓏精緻的六角涼亭。
——他多想看見龍筱倚坐在水池邊盤弄着手指和翠雀絮絮說着話,他還記得龍筱看向自己嗔惱淘氣的眼神,那一聲“沈煉”,今生他再也聽不見。
“筱兒不在,她的雀兒呢?”沈煉忽然張口問道。
龍希風沒有轉身,“雀兒跟着她長大,見主人不在,誰也留不住那隻鳥,天高地闊…雀兒該是在林子裡自由自在吧。”
二人在岔道處分開,沈煉照着龍希風所言摸索着沿着草木叢生的荒路朝冰窟走去,他沒有絲毫的驚慌緊張,他已經等了這一刻很久,從他第一次來漣城,他就好奇這個塵封百年的神秘之處。冥冥中似乎有誰指引着他再次走到這裡,他將是除了沐氏和龍氏,唯一知道冰窟之謎的人。
沈煉跳下小坡,如龍希風所說,冰窟的入口已經不見了侍衛,沈煉沒有多想,敏捷的跳下小坡閃進了冰窟狹窄的入口。十丈外的金刀護衛隱隱聽見風聲劃過耳畔,首領回頭去看,卻是隻見枝葉搖曳,鬼火閃爍。
漆黑的冰窟裡滲出大片刺骨的寒意,沈煉不禁打了個冷戰,呼出的熱氣瞬時就凝做了白沫,約莫走了三十步,他感覺着周圍開始變得開闊,前頭亮起燭火,沈煉眨了眨眼,龍希風就在他半丈之遠,身披貂絨眼睫覆霜,神色沉鬱堅定。
龍希風看着步步走近自己的沈煉,“沈爺黑目鎮定,沒有半點興奮緊張,果然是要成大事的人。”
沈煉環顧着空蕩蕩的四周,哈着熱氣道:“也不知道爲什麼,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這裡,就好像是…”沈煉若有所思,“就好像我遲早會走進冰窟一樣,只不過…早了幾步。”
龍希風遞給沈煉一件厚實的貂絨,看向深處道:“趕緊穿上,裡頭會更冷。”
龍希風已經早一步點燃了雄黃石,沈煉聞見有些刺耳的辛辣氣味,卻已經不見了漫天瀰漫的毒瘴,眼前看見的漸漸清晰,如龍希風說的那樣,他的腳已經踩在了厚約一尺的冰面上,兩邊都是冰塊鑄成的厚牆,燭火下滲出發藍的幽冥之光,膽子小些的人只怕走上一步就要癱倒在冰面上,凍做再也無法融合的冰屍。
——沒有傳說裡的巨龍,沈煉從來不信什麼神獸之說,他看到了一尊冰塊雕鑿的祭臺,兩盞長明燈隨着外人帶來的風動晃動着火苗,發出嘶嘶的燃燒聲。
祭臺上安置着一個雕龍玉盒,龍首栩栩如生,怒視着闖入者甚是駭人。沈煉黑目驟亮,見龍希風不再走上前,指着玉盒道:“那是…那就是…冰窟之謎的所在?”
幽暗掩住了龍希風看見雕龍玉盒時的鄙夷厭惡之色,龍希風攏緊貂絨背過身,冰冷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波瀾,“沈爺,謎底就在玉盒裡,你自己去看吧。”
——謎底就在玉盒裡!
沈煉再淡定也已經按捺不住心潮的激涌,他小心翼翼的邁開半步,忽的頓住步子不敢再上前——燕國皇室九代,只有太子繼位之時纔可以入冰窟祭祀,此刻他眼前的東西,是隻有大燕皇帝和龍家嫡長子纔可以看見的東西,龍家的大少爺就在他身後,他呢,自己又是什麼人?自己也就要一睹玉盒裡藏着的秘密麼!?
——“你怕了?”龍希風聽不見身後的動靜,幽幽發聲道。
“不是。”沈煉低喘着急促的氣息,他已經感受不到周身的寒冷,他看見有魔影飛出緊閉的玉盒,在他眼前幻做金龍盤旋,又轉瞬消失不見。
沈煉幾步走近祭臺,雙手重重按在了寒剛玉雕琢的玉盒上,他一寸寸摩挲着玉盒的紋路,竭力壓制着就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臟。
沒有什麼可以阻攔這個男人。沈煉用力打開玉盒,指尖顫抖的摸向裡面的黃色錦囊,焦促的託在自己的掌心,錦囊不重,這裡面能放着什麼?
沈煉解開錦囊的盤扣,藉着長明燈的燭火看去——裡頭的物件約莫二兩分量,數百年的光陰已經磨去了它原本該有的痕跡,但百年的冰寒還是封住了它的大概,沈煉定睛看了許久,突然指尖一鬆落下錦囊,神情凝固在了他年輕的臉上。
——“沈爺看出來了?”龍希風緩緩轉過身,注視着沈煉失色的臉朝他走去。
“不可能的。”沈煉退後着步子不住的搖着頭,“絕不可能!”
“那你又以爲裡面會是什麼?”龍希風幽聲道,“一個方寸大小的盒子,裡面能藏着什麼東西可以撼動大燕的江山?”
“會是…”沈煉一時啞然,沒有東西可以護國除逆,若要真是有,也只會是謊言和權術,他們所有人都被困在這個荒誕的謊言裡,一代又一代。沈煉怔怔看向龍希風,他忽然對這個男人流露出大片的同情,同時七尺男兒,龍希風,龍家代代的大好男兒都困在漣城守護着玉盒裡的東西…那個東西?
龍希風沉緩的道出一切,沈煉凝視着幽冥的長明燈蹙眉不語,良久終於道:“沐氏自第二代起就是嬪妃與人通/奸所生,沐氏子嗣可以爲皇爲貴,其他人當然也可以,能存九代,已經是謀術的大勝,你家先祖治世大才,真是讓人震驚唏噓。”
“沈爺打算怎麼做?”龍希風蓋上玉盒道。
沈煉的臉上已經恢復進冰窟之前的鎮定自若,黑目灼灼帶着傲世之態,他打量着玉盒,嘴角微擡道:“擇日昭告天下沐氏皇族身世之謎,到那時燕國根基必然動搖,朝臣不服百姓大怒,燕國本來就已經千瘡百孔,不過是仗着神諭威懾殘喘…”
“到那時…”龍希風垂眉道,“驍武侯手握不少兵力,伺機…起事逼宮,取而代之…”
“不必一定是我取而代之的。”沈煉朝龍希風晃了晃手指,“總之,我答應大少爺的事一定會做到。”
二人在冰窟裡待了小半個時辰,龍希風側身擠出冰窟,沈煉如一隻靈兔躍上小坡,消失在夜色裡。龍希風撣了撣手心的雄黃渣子,低咳了聲喚來金刀侍衛,自若的往自己住的別苑走去。
龍希風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看向小坡,就算沈煉在冰窟裡不過輕描淡寫的幾句,但龍希風還是感覺到了他暗藏的勃勃野心。看到玉盒裡的寶貝,任何人都會大驚失色不敢相信,沈煉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錯亂,即刻就平復下來像是沒事一般。因爲沈煉抱着傾覆大燕的念頭和自己進來,在他看清玉盒寶貝的那一刻,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勝算。
龍希風不敢奢求太多,他只想可以護住自己的家族性命,成全自己和昭陽公主的姻緣,僅此而已。
他已經沒有選擇。
沈煉走出荒路還是沒有絲毫睡意,也不知道走進了哪個岔路,怎麼好像離自己住的別苑越來越遠?沈煉正要轉頭往回走,忽的聽見偏僻幽暗處傳來女子的哭聲,嚶嚶哀傷,讓人動容。
沈煉禁不住朝着哭聲傳來的方向尋去,不遠處的草叢裡閃着零星的燭火,映着那個有些熟悉的背影。
女子哭的傷心,連沈煉到了身後也是毫無察覺,忽的轉身看見個高挺的男子,哇的一聲嚎哭了出來,差點撲在了燃着的火堆裡。
——“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