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府幽靜的石板道上,春柳攙扶着龍梨小心翼翼的走着,就算路邊掛滿了通亮的燈籠,可沿路的亮光在偌大的龍府裡還是顯得那麼單薄清冷。龍梨停下步子,遙望幽徑深處的冰窟方向,指着道:“春柳,你猜猜,困住龍家世世代代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春柳循着看去,垂下低順的眉眼道:“別人都說冰窟裡是神靈,奴婢卻覺得…那裡頭,藏着魔吧。”
——“是魔,是魔吶。”龍梨嗔嗔笑語,在暗夜裡如狐魅低泣,深藏怨恨。
宣離帝和龍戎定下次日大早入冰窟祭祀,安置完宣離帝一衆,龍戎頓覺周身疲乏,一回寢屋就癱軟在榻上,低低的喘着氣。
薛毓秀也知道夫君這幾天殫精竭力,趕忙給龍戎端上早已經備下的蔘湯,吹了吹熱氣推到他手邊,“喝些蔘湯養養身子,明天還有的忙。”
龍戎雖然嘴巴里寡淡無味什麼都不想吃,可還是強迫自己直起身子,端起碗盅勉強喝了幾口,“有勞夫人。”
龍戎纔想閉眼歇息會兒,想起了什麼忽然按住薛毓秀的手背,“皇上明日要入冰窟,夫人…一切都準備好了吧?”
薛毓秀點了點頭,靠着龍戎坐定,低順道:“都備下了。驅瘴的雄黃已經給了希風,明天皇上進去之前,他會先進去燃起雄黃,等毒瘴散盡,您和皇上就可以進去。”
龍戎滿意道:“也多虧夫人是薛家的女兒,精通藥理幫了我這個夫君許多。也省去了別人操辦這些,要是被有心人暗暗記下,加以揣摩也是危險。”
薛毓秀輕輕揉捏着龍戎的頸脖,恰到好處的力度手法讓龍戎頓感舒服,索性仰頭靠在了夫人的腿上閉目養神。薛毓秀按着他的太陽穴,低聲道:“有件事,我思來想去還是得告訴你一聲。”
——“你說。”龍戎慵懶應道。
“今天…”薛毓秀頓了頓,“筱兒來見我時…提到了怡悠。”
“筱兒最掛念這個姑姑,提到不奇怪吧。”龍戎滿不在乎道。
“她問我…怡悠的瘋病是不是可以治好…”薛毓秀的臉上溢出糾結之色,總是澄定自若的臉上流露出難得的不安,“她說在蒼都聽人提起,如果是被人下藥所致,還有的醫…”
龍戎直起身,深目閃爍着道:“你又是怎麼說的?”
薛毓秀垂下頭,抖動着嘴脣道:“我說怡悠是自己瘋的,根本無藥可醫,再說,薛家擅解毒,要這個小姑真是被人下藥…我這個嫂子…豈會…不理不問…”薛毓秀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龍戎沉默片刻,“筱兒她信了?”
“信。”薛毓秀肯定道,“我是她孃親,她當然信我說的,何況大家終究是一家人,於情於理我都不會不管怡悠…她一定信。”
——“那就好。”龍戎又緩緩靠在了薛毓秀的腿上,“筱兒自小就好奇咋呼,想的比別人多些也不奇怪。她應該就是隨意問了幾句,不礙事。”
“我也是這麼覺着。”薛毓秀附和道,“她和太子大婚在即,難免會想起自己姑姑的舊事吧…”
龍戎想起了什麼又要起身:“皇上親臨,不可大意,今晚府裡的金刀侍衛得多派些去皇上那頭守着…”
薛毓秀按住丈夫的身子,秀眉蹙了蹙道:“希風已經吩咐下去了。你安心歇着。兒子都那麼大了,做爹的能想到的事,他當然也想得到。”
龍戎這才又舒出口氣,舒展着身體眯眼小憩睡去。薛毓秀朝漆黑的窗外望了望,雖然告訴自己不會發生什麼,可心底還是隱隱有些不安。
漣城外,鏡湖邊。
戌時已過,漣城裡外早已不見人影,萬籟寂靜無聲,鏡湖邊,矗立着兩個身影,皎潔的月色映在夏夷歡冷峻的臉上,他已經在湖邊等了很久,手裡緊攥寫着字跡的白絹,眉宇深鎖。
——“宣離帝攜皇后、太子親赴漣城祭祀,世子沐青辰,龍三筱兒隨行。時間急促,約莫三日後到漣城龍府,待此番祭祀歸京,龍筱即嫁於太子沐容若。歡爺務必把握時機,促成大事。”
玉修羅密信裡所說的三日後,就是今天。
夏夷歡一接到玉修羅的飛鴿傳書,就帶着自己的鐵血暗衛馬不停蹄的逼近漣城,伺機而動,可他已經在鏡湖邊站了很久隻字不語,金磐幾次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下,終於憋忍不住拔出腰間的匕首,急道:“歡爺,宣離帝那個老賊就在漣城龍府,照玉修羅所言,他最多隻會在龍府待兩日,今晚他們人困馬乏是最鬆懈的時候,也是我們行事的最好時機,歡爺,我金磐願意帶人潛進去,殺了宣離帝和太子!”
——“你還在等什麼?”金磐見夏夷歡不應聲,跺着腳惱道,“因爲龍筱也在?你怕鐵血暗衛血洗龍府自己沒臉見她?都說了由我金磐殺進去,你在城外等着就好,歡爺?歡爺?”
夏夷歡冷冷的揚起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說,湖邊的密林裡,有一百名最兇悍善戰的鐵血暗衛,只要夏夷歡一聲令下,這一百人就會毫不猶豫的跳下鏡湖,順着水路潛進昆鵬派人鑿開的冰窟缺口,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毫無防備的龍府大宅,好似天兵天將。就算龍府有厲害的金刀侍衛,加上宣離帝自己的親衛也不會敵得過這一百名兇狠的虎狼之師。一切,都依着夏夷歡之前的設想,一切是那麼完美,完美到如果不能成事,都不會讓人相信。
“我要獨自先去龍家一趟。”夏夷歡篤定道。
——“你說什麼?”金磐捏了捏自己的耳朵,“歡爺你瘋了吧?”
“我…”夏夷歡低下聲音,“不用很久,看她一眼…就足夠了…”
“你貿貿然出現在龍府,不是自投羅網麼?”金磐拉住夏夷歡的衣袖,“你怎麼可能見到她?也不要妄想她會跟你走。”
“龍府地形都在我腦子裡,每一個金刀護衛巡視的位置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夏夷歡抽出衣袖負手迎着明月而立,清冷的背影讓人不敢靠近,“我不需要龍筱看見,只要遠遠看她一眼就好。”夏夷歡側身瞥了眼目瞪口呆的金磐,“之前窺探軍情我也潛進過冰窟,一切都瞭如指掌。金磐,你不信我?”
金磐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嘲弄着自己道:“金磐從來都是聽歡爺你調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無話可說,歡爺不要自己後悔纔好。”
“要是不見龍筱這一面,我纔會後悔一生。”夏夷歡從懷裡摸出一條黑色緞帶紮在額前,深吸了口氣一頭扎進了鏡湖。
——“歡爺小心啊!”金磐的喊聲被鏡湖驚起的水花掩蓋,目送着夏夷歡蛟龍一般的身姿朝湖底游去。
龍府
龍筱驟然睜開眼,拾起搭在屏風上的衣衫輕手輕腳的穿上,又從櫃子裡尋了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肩上,扒在窗戶邊朝院子看去,見院子裡空無一人,低低的籲出一口氣。
龍筱小心的推開房門,才邁出一隻腳,一聲氣如遊絲的“三小姐”嚇得她差點蹦回身子。
——“三小姐…”屋檐下,小葵可憐巴巴的瞅着一身夜行裝的龍筱,眸子閃出驚喜的光來,小葵跳起身擼起袖管,“咱們終於是要走了麼?去哪裡?”
“走?”龍筱看着傻乎乎的小葵頓悟道,“不走,誰說要走了?”
“不走?”小葵失望道,“那您大半夜溜出來做什麼?還穿成這副模樣?您要走可得帶着小葵啊,刀山火海,小葵都會在您身邊。”
龍筱愛憐的看着粗手粗腳跟了自己多年的小葵,捏了捏她滾圓的腮幫子,惱道:“大半夜你不去睡,守着我做什麼?趕緊去睡,不用管你主子,我啊,就是睡了大半日了,出去溜達溜達…”
——“您騙人!”小葵帶着哭腔急道,“您一定是打算自己走,拋下小葵自己走!”
龍筱捂住小葵的嘴,眼中閃出怒意道:“是要我罰你麼?今晚你就當沒有看見我,快回屋裡去,聽見了沒?!”
小葵膝蓋一軟直直跪在了地上,嗚咽着道:“三小姐,奴婢不知道您要去做什麼,你去做什麼都得帶着奴婢,主僕同心其利斷金,這話是您說的!”
龍筱又捏了把小葵肉嘟嘟的腮幫,低笑着將她拉到身後,披着黑色的斗篷朝無邊的暗夜步步走去,“我說過麼?我已經不記得了…”
——“三小姐!”小葵低呼了聲。
“傻。”龍筱沒有回頭,“我又不是不回來了,等着我。”龍筱擡起雙臂,指尖纏繞扮作振翅的模樣,屋檐上的雀兒像是得到了召喚,脆鳴一聲飛到龍筱肩頭,歪着頭蹭向她的耳背,很是親暱。
小葵想拔腿去追回龍筱,可她知道龍筱一定是去做大事,帶不了自己在身邊,小葵對着月亮直直跪下,祈求上蒼保佑她願意效忠一生的主子。
暗夜裡,龍筱漆黑的斗篷給了她最好的掩護,她靈動的步子巧妙的穿過金刀侍衛的佈防,宣離帝下榻龍府,近一半的護衛都派去了皇族安置的別苑,龍筱一路走得更加順暢,可她沒有絲毫大意,敏銳的眸子亮過了天邊的寒星。
龍筱沒有直往冰窟去,她,先去了自家的藥房。
如果冰窟的真的有毒瘴,自己貿然進去非死即瘋,驅毒瘴的最有效的東西就是雄黃。如果龍筱沒有記錯,自家藥房時時都備着這東西。臨近子夜,藥房裡早已經沒人看守,龍筱如一隻凌雀閃進房裡,藉着窗外映入的月色尋着放置雄黃的櫃子。
——標着“雄黃”的藥櫃裡空無一物!只剩下少許的雄黃粉…龍筱懂些藥理,雄黃雖然可以入藥,但是用的並不多,端午雄黃酒算一個,薛家不制丹丸,這雄黃自家一年也用不了半斤…怎麼藥櫃裡的雄黃石一塊都不見…
看來…龍筱心裡又肯定了幾分——冰窟迷霧就是毒瘴無疑了。藥櫃裡的雄黃一定被爹讓人取走,以備明日宣離帝祭祀前所用。
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龍筱來不及多想,從懷裡摸出塊帕子,將藥櫃裡所剩不多的雄黃粉一股腦倒了上去,攥着帕子又扎進了深不見盡頭的夜色。
幽徑深處,再往前一步就是龍筱從來不曾涉足過的地方,她無數次走近這裡又扭頭離開,自懂事起她就被爹孃告知,冰窟是龍府禁地,除了嫡長子弱冠那年可以進冰窟,其餘子嗣都不可以靠近半步,若是驚擾了神靈,必將大禍臨頭。
就讓我龍三看看你裡頭到底藏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