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個矯健離開的身影,林昊竹陷入沉默。早在京城,甚至再早一些,自己對“慄旬”這個名字就印象深刻。
慄旬,這個帝國最富有傳奇色彩的捕快,經手奇案無數。
原本就是廷尉府留意多時,有意爭取的人物。但是收集他的資料越多,這個人物面目就愈發模糊不清。
他武功卓絕,卻隱藏在平安州不求大的作爲。
他經手的案子得罪各方勢力。反而成了各方刻意保全的對象。也許因爲他辦案的標準就是追尋事實的真相,而不管牽扯到誰的顏面。
最奇怪的是,他在平安州突然出現之前沒有任何的痕跡,彷彿天上掉下來,石頭縫裡蹦出來。而且從手頭資料來說,慄旬本人從來不談往事。師承門派,不知所以然。
唯一可以斷定的是:他竟然把最高冷的硬功和最靈巧的輕功合二爲一,同時擁有。奪命的命門就在腰間大椎。不過好像帝國境內還沒有一個人有把握傷到他的命門。
林昊竹不自覺的笑了:沒有一個文檔提到爲人爽直,做事如此斬截利落。他承認自己心裡似乎對這個粗手大腳面容質樸的人,有一番好感。
原因呢?他正打算再想一想。
屋裡的小風已經溫柔叫了:“老爺,你快進來吧,今天太累了。”
“小風想你了。”一個更細小溫柔的聲音,接下來是笑得嘎嘎嘎,清脆悅耳。
元順早已經爬回地鋪裡端,臉貼着牆躺好,小嘴巴不閒着。她打趣小夥伴,刻意低低地說。沒成想院內男人聽得清清楚楚。
小風柔聲淺笑,戲謔說:“好一個溫柔賢淑的夫人,好一個目不斜視的夫人。”
“我不想看見那張臉。又打人,又搶吃的,他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嗎?只有你才覺得他長得好看。”
小鳳趕緊閉嘴,不知道該如何提醒。現在被討論長相的人已經站在竹簾外。
元順的聽力超乎尋常的敏銳,但是架不住此時正發牢騷酣暢淋漓,也有林昊竹刻意放輕腳步的緣故。
花瓣姑娘兀自說個痛快:“我寧願天天對着牆,也不要看他的臉。”
“你說的,那我就成全你。”男人挑起門簾進來,和聲接住話。
元順頓時閉嘴,過了好半天才說:“隨口說說,不必當真。”不得已轉過身子,臉朝着男人,眉眼垂下。
元順認真盤算過了:小風跟着姥爺;自己不見老爺的臉,那就也見不着小風。那就意味着吃喝沒了着落,更不要說還想出去玩呢。
小風爲了緩和氣氛,打岔說:“老爺,剛纔是夫人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似乎永泰客棧說櫥子換了,但是店主並不承認。”
她把剛纔關於菜單的事情說了一遍,補充說:“”有沒有見到院子裡撒上酒水的地方,蟲蟻都死了?
林昊竹慣有的淡然口氣,說的話很嚴重:“這間房子應該已經被認真的搜查過。”
小風小聲解釋:“我查了幾處痕跡,好像沒有什麼變化。但是這不符合常理呀。”
“《平安州風物記》幾張紙和“陸”字的襯字,匿名信都在我身上。”
“屍體埋在院子裡,沒有什麼翻動痕跡。”
林昊竹問:“打碎的瓷娃娃呢?”
“這畢竟也是重要的物證,我已經收拾好了,就在抽屜裡。”小風回答的很乾脆。
元順又湊了過來,打定主意絕對不看老爺的臉,尤其不敢看眼睛。別人的眼睛會說話,老爺的眼睛會罵人。
親力親爲,這是小風的習慣。按照剛纔說的順序,把每一件事情都親手親眼過一遍,嘴裡低聲交代:“匿名信,襯紙,書頁,還有瓷娃娃。”把東西一樣樣放在桌子上。
“這不是我的瓷娃娃。”元順小聲叫,掙扎湊過來,伸手到一片瓷器碎片裡撥弄。
“小心手,小心手,別劃破了。”小風急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林昊竹問:“是少了些什麼嗎?”
“不是,是多了些東西。”元順很生氣,小嘴撅得高高的。這些瓷娃娃是買給家人,最寶貴不過;雖然破了,但是還是自己的心意。
“多了些什麼?”
“這些純黃色的瓷片。”
“你記得這麼清?”
“我說過的,我買七個瓷娃娃,是送給我的家人。我爹褐色,我大娘黑色,我二孃紅色,我三娘水紅色,我父親藍色,我母親彩色,我哥哥白色。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弄錯?不會有純黃色。”
林昊竹瞪她一眼;元順把小手收了回來,心有不甘站着不走。
在一堆大小不一的瓷片當中,果然夾雜着幾點黃色,倒也不是那麼出挑突兀。
小風驗證了元順的話:“我們確實沒有要黃色;我也不記得打爛的時候有黃色呀。”
“我不是討厭黃色,只是不是我想要的。”元順心有不甘嘟囔着。
林昊竹把所有黃色的碎片撿了出來。
“這種白色好奇怪 這個也不是我要的。”元順忍不住自己動手,有一些白色被她挑的出來,翻過來竟然是黃色。
小風覺得事情不對了:“老爺你看,我們最初買的裡外同色——外面是褐色,裡邊也是褐色;這是一種很名貴的燒法叫雙燒,爲了顏色更加潤澤,當然價錢更高。挑出來的這些都是兩種顏色,一邊白一邊黃——的確不是原先的。”
大大小小的雙色瓷片被全部挑了出來,一家三口仔細觀察打量。
看碎片的岔口,應該是同一磁窯燒製出來的。顏色不同,但是質地細膩溫潤,完全沒有絲毫的起泡。顏色溫潤,使用的釉料極好。邊角圓潤,說明此土和別的地方有很大的不同,裡邊混雜了特殊的東西。
這能說明什麼?
元順自言自語:“說明燒瓷娃娃的人也燒製了這個黃色碎片。但是爲什麼一個是雙色,一個是通色?”
元順想的遠了:“不過一看就是高高手。能不能再幫我出一爐好東西呢?我還是想把福娃娃送給我家人。”
小風扯着她的衣襟說:“現在別提這事兒。”
“老爺,我說說意見好嗎?”小鳳說。
她手底下一直在擺弄,想把黃色的瓷片拼成某個樣式或是某個字。
“怎麼弄都不成樣子。”元順在旁邊幫忙。
兩個人折騰了半天,毫無頭緒。與別的顏色碎片相比,黃色的瓷片砸得更細碎。
元順累了,不幹了,說:“也許並不複雜,就是很簡單呢。”
林昊竹手裡攥着白瓷茶杯,對依然勤勤懇懇費心思拼的小風說:“先歇歇吧。”
小風不停手,說:“老爺,我再想想辦法。這是最新的線索。對手一定有深刻的用意。”
“不過他們膽子真大,想法很奇特。”元順神往的說。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原來你也懂這個。”林昊竹心裡默唸。
小風正被毫無頭緒,心煩意亂說:“知道有蹊蹺,卻找不到門道。真是煩。”
林昊竹看着心愛的女人正有些抓狂。好心勸:“先不要說我們發現了這個秘密。假如沒有發現這些黃色瓷片會怎麼樣?”
“會被我們帶到京城去。”
“帶到京城,然後呢?”
“交給廷尉府。繼續追查天子號倉庫。”
天字號倉庫都是名貴之物,這個瓷娃娃相對廉價很不合適,所以一定有特殊用意。
林昊竹默想:回到京城,拿到這一盒瓷片的人也就拿到了黃色的。換句話說,平安州的人是想讓京城的人看到這個瓷片,消息就傳達到了。
“而且你們帶回去再保險不過,好聰明。”
小鳳繼續按照這個思路往下想:“可是傳遞消息有很多種渠道,爲什麼一定要通過我們帶回去呢?假如我們在其中摻假呢?”
“所以通過我們帶回去,一定有不可言說的重要原因。這就是我們現在要琢磨的。”林昊竹回答。
“好吧,我是一點頭緒都沒有,老爺麻煩您多想想。”小風愁眉苦臉說。
“好吧,我是肚子裡一點事兒都沒有,麻煩找點吃的。”
元順依然對平空丟掉的螃蟹腿耿耿於懷。
“好吧,想吃點什麼?但是,不能吃那些發的。老爺不同意,你最好別說。”小風先杜絕非分之想。
元順聲音高了:“我要吃肉,吃魚,吃螃蟹。”
小風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們家是不是很少吃肉?所以你見了肉就得了命一樣。”
隨便怎麼樣說,只要答應給吃的,元順纔不計較你的話呢。
“他們家不缺肉。”林昊竹冷冷的加了一句,低頭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小風逗元順說:“只要你身子承擔得起,想吃什麼我都買,可是你得幫個忙。”
“說。”
“這在平安州的一切,你都經歷了。你有什麼樣的想法,我想聽聽。我覺得你很聰明。”小風說的是心裡話。
元順愛吃,也愛聽奉承話。小臉笑開了花:
“也許事情非常簡單,要的就是白顏色和黃顏色。所以纔不會去計較最終拼成什麼樣子。換成我是對手,只要看到白顏色和黃顏色,就知道了事先約定的信息了。”
林昊竹陡然擡頭,奇怪地看一眼元順。這次目光不是責備,沒有棱角,溫和許多。
元順也很奇怪,怎麼會這樣?對於喜怒不形於色的林昊竹來說,臉上是轉瞬即逝的詫異,是寫在臉上的可感的詫異。轉而又低下頭。
小風心中一喜,知道老爺已經得到極大的啓示,但是自己也聽到了每一個字,啓示是什麼呢?撿了一條肥腿遞給眼巴巴的主母。
元順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螃蟹腿兒,小口小口細細的品嚐,頻頻點頭。
小風繼續問:“那爲什麼把這個瓷片悄悄送到我們家裡?他不怕我們發現嗎?”
“當然怕,但是跟他要傳遞的消息相比;這一點擔心,可以忽略不計。”
“再具體點,吃慢點,少吃點。”小風忍不住勸着。
元順一臉嬌笑:“第一,你可以從好人小蜜蜂改名叫點點姑娘;第二,我還沒有想出來原因。”
“食不語,閉嘴。”這一場有趣的談話被一旁男人硬生生的終止。
林昊竹明白:元順憑藉天賦聰明,可以觀察到常人難以觀察的細節,但是再深入,恐怕就非能力所及。
夜色深沉,月明星稀,一家人吹滅了燈火。
小風睡在正中間,她實在是太累了,今天的一天又動腦子又動身手,困的沉沉入睡。就這樣,還掙扎着臨睡前給元順掖好被子,然後幾乎只用了一下下,閉上眼睛就暈過去了。
元帥一天睡了好幾覺,現在並不困,臉貼着牆呼出的氣,從牆面反射回來,弄的臉頰癢癢的。
一想到倒黴的七個瓷娃娃,心裡就挺難過:每一個瓷娃娃,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彎彎的眼睛像月牙,喜慶極了,想給家裡人獻寶,一想到他們,黑暗中,元順歡愉的面容就樂開了花。
只是現在七個瓷娃娃成了一堆色彩繽紛的碎末,唉,小姑娘不由得嘆了口氣。
突然牀板輕輕一動。是睡在最外邊的林昊竹老爺悄悄掀被起身,動作輕微,沒有驚動小風。
男人坐起來細細聽聽,沒有什麼聲響。悄悄下地,躡手躡腳走向搭衣服的靠背椅。那裡有他的翡翠嘴兒,小銅壺。
剛拿到銅壺,憋在嗓子裡很久的咳嗽終於忍不住,一口酒迎上了低沉激烈的咳嗽聲。
他定定神仔細聽,還好,小風今天沒有醒過來。
一回頭,就着窗簾縫隙,月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一片清輝當中,元順翻過身,瞪大眼睛正往這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