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名靠在公交車座椅上,他看着窗戶上樹影移動,回想着這二十年來辦的案件,他作爲一名從業了快二十年的警察,他經歷了多少生死,也見證了人世的複雜,每一次經歷都讓他心裡不由感慨,就像高臨這件案子,表面上是高臨殺人未遂,可它背後的故事又有誰知道呢?林彥名輕嘆了口氣靠在了椅背上輕閉着眼,生命也就是那麼回事,全看你怎麼選擇!
林彥名是把紙條帶回來的,他給高臨的時候上面多了幾個字,我等你,高臨看過樑漁的筆記,知道這是她的字,他把紙條疊的整整齊齊,放在眉心,那麼虔誠。
“你是不是知道她會等你?”林彥名深深地懷疑。
高臨收了紙條,全身輕鬆,好像一切都已經釋懷,他輕揚了揚嘴角,並沒有回答,是的他知道她會等她,但他又怕她等他,他所有的矛盾在收到這張紙條後煙消雲散,餘生有個人在等他!
“還不過來做筆錄?!”
林彥名攤了攤手。
這個案件進行的不太順利,對方咬死高臨故意殺人罪,案發現場的監控已被調了回來,監控裡只能看到高臨背面,樑大海準備拿刀的動作太過微小剛好又被樹幹擋到,從寧縣調回的筆錄裡,也並沒有樑大海準備拿刀的這一段,看來他沒有說出實情,最主要高臨也不承認樑大海拿刀的意謀。
林彥名揉了揉眉心,所有不利的證據都指向高臨,有必要的話他還需要去一趟寧城。夜色已晚,林彥名看了看手中的資料,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明天必須得再去見見高臨。
“不行!”
林彥名起身:“爲什麼不行,這件案子必須有樑大海出庭,你纔有迴旋的餘地,更何況他是成年人,成年人該爲自己的所做所想負責!”
林彥名頓了頓繼續道:“更何況事情還沒有定論,他不一定有事!就算這一切都不論,他至少也應該在情理上出庭!”林彥名有些許氣悶。
高臨眼神一直直視着林彥名,許久的沉默後,高臨篤定道:“你這次去寧城沒有見到樑大海。”
林彥名疑惑,他這次去的匆匆,回的匆匆,確實沒有見到樑大海。
高臨見他神色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這有什麼關係嗎?”
高臨沉默了許久,好像在猶豫着要不要開口。
“你知道我大學的時候學的什麼專業嗎?”高臨開口問道。
“嗯。”
“看來你知道的不少!”
林彥名不說話。
高臨收了情緒,“樑大海有抑鬱症,自殘的那種。”
林彥名坐直了身體。
“可惜我學藝不精!”高臨自嘲中帶着惋惜。
林彥名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他眉頭緊鎖,不是爲了案件的複雜,而是因爲這件事情的根本。
“所以你先他一步砍了林子祥,因爲你知道樑大海會殺了他!而你又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去救樑大海,只能用這種簡單直接的方法替他出了這口氣!”林彥名語速極快,卻又字字清晰,原來這件案子背後的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他本來以爲高臨只是爲了樑漁,爲了愛情。
高臨知道他這次進來沒有開攝像頭,仰頭後靠在了椅背上:“有時候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
林彥名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認真的看着高臨。
“樑大海不能出庭,一旦出庭被按了罪名,就算沒有流言蜚語,他也會自己殺了自己,他承受不了,他精神上會自己折磨自己,他真的承受不了。”因爲樑大海是個老實人,是個堂堂正正卻又窩囊的老實人,他一輩子都在折磨自己,他所有一生的經歷都把他的那顆心磨得冰冷堅硬,裡面早已空虛僅剩尊嚴,如果重錘一擊,他會如玻璃一樣支離破碎,如此,那個家就徹底散了,樑漁該怎麼承受!
林彥名無話可說,他難以想象那個家庭承受着什麼,他才明白高臨爲樑漁肩負了多少!
“就算沒有法律的制裁,樑大海就能消化掉這些事情嗎?”林彥名想做最後的反駁。
“他能!”高臨篤定,“越是樑大海那樣的人越能承受的了自身的秘密,卻承受不了任何外界的東西,但不是消化,是在心上又包了一層漿,如果往後不出意外的話他無法自愈,卻又那樣活着。”那已經是他的一種常態,他的靈魂已經麻痹。
林彥名沉默,他相信高臨的話。
“樑漁知道嗎?”
高臨搖了搖頭。
樑漁是那個家的唯一支撐,高臨知道她不會離開那個家的,不會捨棄樑大海遠走高飛,更何況樑大海的狀態說是病,不如說是已經深入骨髓的一種狀態,無法救贖。
“她很堅強!”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她的堅強會不會是像她父親一樣只是在心上裹了一層漿?”高臨擡頭,“畢竟她生長在同樣的環境裡。”林彥名最後補充了一句。
高臨看着林彥名,緩緩道:“你猜的不是沒有道理。”他還記得第一次見樑漁的時候莫名的覺得她跟樑大海的眼睛很像,他們的眼睛都同樣空洞,樑漁確實像樑大海一樣在她的心上包了一層漿,但她跟樑大海不同,樑漁的深處藏着的是乾淨如初的她,她的堅強把她自己保護的很好,而樑大海的深處空無一物,或許是時間的原因,樑大海早被生活吞噬的乾乾淨淨。
“我當初也以爲她會跟樑大海一樣,但我發現我錯了,樑漁不一樣!”高臨頓了頓,眼裡帶着笑意,“更何況現在有了我!”
樑大海僅剩了活着的尊嚴,樑漁的心底現在卻是一個人,一個足夠支撐她餘生的人!
因爲高臨的笑容,審訊室裡氣氛鬆活了不少,林彥名故作輕鬆道:“那這下好了,路都堵得死死的了!”
高臨看向林彥名,抿了抿嘴認真道:“謝謝!”
高臨自認爲他跟林彥名沒有太多的交集,一個人能幫到他這個份上,說明這個世界不算太壞。
林彥名輕笑搖了搖頭。
案情彷彿陷入了一個死衚衕,林彥名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的清清楚楚,卻又無法拿出具體的證據,樑大海不能出庭,高臨也不允許,但他不相信高臨會這樣認命,畢竟外面有個樑漁在等着他,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三個月後,此次案件的最後一次開庭。
一個女人穿着乳白色的棉襖,一步一步的踩着大理石的階梯向上走去,她擡頭,A城市人民法院幾個大字立在前方的石碑上,國徽懸在頭頂,這個地方象徵着公平公正,也象徵着罪惡的結束和新生的開始。
棉服的帽子把她捂得很嚴實,口罩上方僅露出了一雙眼睛,帶着些緊張,她進入大廳後,四處環望了下四周,帶着些侷促快步向左側走去。
今天的旁聽席上的人明顯比上次多了些,手裡都拿着本子,像是記者。
隨着法官的傳喚,高臨被帶了上來,他瘦了很多,鬍子也沒刮顯得有些蕭條,旁聽席的一雙目光自從他出來後便緊盯着他,她緊抿着嘴,淚水不自覺的溢出了眼眶,時間彷彿靜止,這世界只剩他二人。
等樑漁調整了情緒,案情已經宣讀完畢。
“被告人上次法庭上已經承認對我方受害人行兇一事是故意的,卻又不承認他的真實目的,尊敬的法官,我還是上次的問題,被告對我方受害人行兇,連砍我方受害人林子祥三刀,手段之殘忍,已不是故意傷害可以定罪的!我方完全有理由相信被告是想對我方受害人實施殺害卻又未遂!”
林子祥坐在原告席內,聽着自方律師的話語,只覺得身上傷口隱隱作痛,手腳已經冰涼一片,那日的情景彷彿就在昨天,歷歷在目,他緊記着律師的話,法庭絕不多話。
“法官大人,原告的問題我方在上次開庭已經陳述過了,被告十年前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我方不否認他是黑社會,同時我方也想再次陳述,被告在這十年期間參加過不少非法鬥毆,自然知道怎樣下手才能避開要害,所以纔在受害人身上砍了三刀,而且刀刀避開要害,否則,受害人現在怎麼能安然無恙的坐在這裡。”被告方律師伸手直指坐在原告席的林子祥。
見對方直指到了自己身上,林子祥猛的起身,怒吼道:“那是因爲我命大!”
“原告保持安靜!”
林子祥身旁的律師按了林子祥的肩膀才使他坐了下來。
見他安靜了下來,原告律師才緩緩道:“好,就如被告所說他十年期間參加過不少鬥毆,可是,”原告律師話音一轉,“他卻不一定用刀傷過人!”
原告律師身體微轉,“法官大人,這是被告在警局所有的備案信息,被告確實在這十年期間參加過不少鬥毆,且進了警局,但法官大人可以細看,他的每個案件裡都沒有用過刀傷人,他怎麼確定自己第一次用刀砍人就能避開要害,還是說被告用刀傷過人卻沒有被發現?”
廳上法官翻閱着原告遞上去的資料,旁聽席樑漁緊緊的握着雙手,法官翻閱紙張的聲音都那麼清晰入耳。
被告席的高臨眉頭微皺,對方這一擊可謂是做足了功夫。
庭上法官私語了幾句,開口道:“被告還有沒有要陳述的?”
“法官大人,高臨在這十年期間沒動過刀,但他有一幫兄弟,聽兄弟們說起也是有可能的,更何況他十年期間都沒用過刀,不更是說明了他從未有過殺人的心思!”
“被告,殺人跟用刀並沒有關係,有殺人的心思用什麼都一樣!”原告方律師起身辯駁道。
“但我方十年期間鬥毆從沒殺過人,更說明了他從來不想殺人!”
“從來不想殺人?現在卻對我方受害人動了刀,難道不是被告已經起了殺心,才用了刀!”
庭上兩方爭論不休,高臨始終面色未變,他只是沉默着。
庭上傳來兩聲法槌的擊打聲,爭吵聲譁然而斷,沒人再言語,大廳裡頓時便安靜了下來。
“被告高臨陳述。”
高臨緩緩擡頭,眼珠輕微的動了動,又低下了頭,他彷彿在思考着什麼,有些事情太久遠,像斷了線,他想把它連起來可心底裡又抗拒着,那些片段每縫合一次,高臨那看上去完整的心,那些被覆蓋的舊傷口又龜裂開來,撕扯着高臨的靈魂。
“被告陳述。”
高臨眼底的情緒沒人看見,樑漁卻從他的背影看到了掙扎,樑漁手心已被指甲掐的泛了白。
“我…”他開了口,聲音已經嘶啞。
律師手指輕敲了桌子,提醒着他。
高臨擡頭,深呼吸了口氣。
“我不會殺人的,因爲我知道生命有多寶貴。”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庭上所有人卻都聽出了裡面的真誠。
林彥名坐直了身子,他隱約覺得高臨要說出一些他們不知道的秘密來。
“我的母親在十年前自殺。”因爲抑鬱症,而他眼睜睜的看着母親越走越遠,卻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他報考心理學,他想挽救,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可是樑大海不一樣,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同樣的悲劇發生在自己面前,猶如十年前,他清楚母親的心理在慢慢變化,可他沒能挽救回,等到同樣的事情發生,他雖然用了最笨的方法,卻真的救了樑大海,救了那個家。
庭上一片安靜,只餘高臨的悲傷,高臨以爲已經很久了,該淡的總會淡的,可是過去了這麼久,他越是明白這是他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樑漁緊捂着自己的嘴,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外露的情緒,她淚眼模糊地看着那個背影,她多想衝過去抱住那個站得筆直卻又悲傷的男人。
只是這一句,高臨不再多說,他從來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他從來不需要別人的憐憫,但這次不一樣,他需要一個機會,他知道有個人在等他。
還好她不在,痛苦一個人承擔就夠了。
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每個人都需要救贖,有個人願意分擔你的一切,願意爲你負重前行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