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加里安人有一個共識,永遠不要對外面的世界產生過分地好奇。對他們來說,走出鎮子,鎮外的森林中常有野獸徘徊;離開城牆,那麼四面盡是敵人;倘若試圖離開省界,便要走出上萬裡的荒蕪無人區才能到達鄰近的地方,帝國的疆域似乎無比破碎,只有一些和首都有些關係且實力雄厚的商隊才能在帝國各個省份之間輾轉。倘若路程如此艱難,那麼第一批海加里安殖民者是如何到達這裡的呢?沒人知道,也沒人會去想這個問題,所有有關於此的記載都被抹去了,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走出過多遠,這個問題不是他們該考慮的。
然而事實是,第一批海加里安人跨過地表自然形成的巨大拱門,旋即發現他們被傳送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之中,海加里安人便隨着這樣的奇異力量在無數世界中落葉生根,儘管原始而矇昧的海加里安人還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但是他們並沒有如同其他踏過傳送門的種族一樣將之頂禮膜拜、並將之視爲神蹟,無數人試圖鑽研出其中的秘密,第一個成功者是一個名爲奧瑞爾索斯的星象師:因此,他擁有了神格。奧瑞爾索斯運用着他從星辰中窺探得來的智慧帶領着海加里安人建起城牆,高塔,甚至完美複製出穩定的傳送門——海加里安帝國從此建立,他們生活在開化,富足且無比傲慢的社會中。但是,維持傳送門得以爲繼的正是宇宙間星辰的毀滅和誕生時迸發出的力量,能爲人所觸及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人們發現古老的傳送門有時不再穩定,甚至永遠失去了光芒,巫師們也不能再如同以往那樣隨意抽取星辰中流淌的力量施展出強大的巫術,傳奇的時代轉瞬間便如神話一般逝去。
如今的海加里安人只能通過長途跋涉穿過不同世界的物理邊界,此路充滿危險,混亂的星辰隨時可能拋下無數隕石將整個商隊化爲虛無,哪怕是辭藻最爲豐富的詩人也難以描述出這樣的混沌景象,更別說那其中還潛伏着許多不可名狀的可怖怪物,哪怕是奧澤爾也不願意談起。
“這一杯是爲了你的兒子。”僥倖脫險的德拉克和奧澤爾坐在兵營裡的爐火旁,杯中倒滿酸釀。海加里安人善於製作美酒,哪怕是烤壞了的麪糰也不放過,這種麪糰發酵來的飲料別有一番風味。奧澤爾舉起酒杯向老兵致意。“現在我更相信是樹脂的功勞,點燃的雪松脂不僅讓他們恐懼,還可以切實地傷害他們。這是個相當的偉大發現,只需要火焰就可以對付這些傢伙,不再需要巫師們插手。”
“聽您的話,您很討厭巫師?”上尉盯着爐火,也不知是在思索剛剛的灰影還是他再次死去的兒子。
“就像我剛剛跟你說的故事,海加里安人需要傳送門,沒有傳送門我們就得這麼一直像老鼠一樣活下去。或者說不同世界的海加里安人,會變成一個個不同的國家。”奧澤爾將杯子裡的飲料一飲而盡,故事中的他雖然是個只知殺戮的戰士,但是那只是因爲他很少在外表露自己的情感。
他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
“那羣巫師們,安達羅的白袍小鬼,他們想出了一些鬼主意。我打個比方,你想跨過一條河,但是卻沒考慮過造一道大橋送你過去,反而想着在河對岸搭上一條繩子然後找出全天下的大力士一起把河岸拉過來。這樣的方法肯定要出大問題,過來的可不只是河岸,還有河裡的水,河裡的魚,全都過來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但是他們做到了,現在河裡的水和魚全都上岸了。
”奧澤爾指了指廢墟的方向。“這可都是巫師們造的孽,不過傳送門至少又能用了。”
“他們真的把對面的河岸給拉過來了?”德拉克並沒有第一時間對這樣的方法嗤之以鼻,在得到奧澤爾的肯定答覆之後他滿臉盡是詫異。“我要是年輕一點我肯定也要去看看巫師們。”奧澤爾禮貌地嘬了一下嘴,隨後便站起來要表示離去。他需要儘快把用火焰對抗不潔的方法帶回首都,雖然德拉克還沒機會問起那道灰色的人影,但是奧澤爾卻搶先囑咐他不要到處聲張。“以不潔對抗腐化。”他如是解釋道,似乎十分清楚身上這股力量的性質。由於來時的路是一道極其陡峭且向內傾斜的海灣,想要原路返回顯然不太現實。奧澤爾只得打算從原先被摧毀的大橋附近的山壁向下,如果運氣夠好他就能從巖壁上一路慢慢滑進灰山某處山谷中,然後再找到灰山中盤曲的小路便能回到城鎮中。德拉克之前也派人嘗試過如此,但是沒人能回來。
奧澤爾穿過神殿門口的街道,他本來打算儘量不引起注意地離開小鎮,但是卻沒想到幾乎全鎮的人都聚集在這裡狂歡。神殿門口早就乾涸的噴泉上,幾個詩人正倚靠着執劍少女的雕像唱起情歌。所有人都在慶祝這麼一個偉大戰士的到來,雖然他們並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但是奧澤爾的到來說不定希芙鎮很快就能有一座新的大橋,人們很快就能逃離這座海中孤島一樣的小鎮。人羣在神殿門口跟着詩人們的歌喉歡呼,彷彿只要下一秒他們就能徒手劈開山石和森林給造一座大橋來,沒人注意到周身隱藏在陰影中準備離開的奧澤爾。原先的廣場纔是人們狂歡的地方,但是自從堡壘被毀時緊貼其的廣場也被毀滅大半,鎮民們視之爲不詳,於是便將聚會地點改在了神殿門口。自從傑利·莫雷諾躲進神殿之後,神殿大門便時常緊閉,哪怕今日的狂歡也沒能讓他打開大門。
那神殿有七八米高,幾乎是按照堡壘的規格修建,除了正面有兩扇窄窄的觀察窗通體皆用鉛板加護。這種神殿與首都那些不吝用黃金和大理石裝飾的不同,這是名副其實的神之壁壘。
一個高大枯瘦的人影此刻正躲在那百葉窗後悄悄觀察着狂歡的人羣,此人正是傑利·莫雷諾,他敏銳地發現了陰影中的奧澤爾,後者也注意到了窄窄夾縫之間藏着的那雙眼睛。奧澤爾向他致意,這令年老的牧師無比欣喜。很快人們便注意到神殿的側門中涌出修士,這些苦修者們的袍子下時不時傳出金屬環片碰撞的異響,這些身着兜帽長袍的修士們手中高舉着燃燒着硫磺的火炬,爲首者則一手持握長劍,一手捧着飄動煙霧的香爐。他們跨過狂歡的人羣,徑直走向陰影中的奧澤爾,這是最高的禮儀,神殿的主人向戰士發出了邀請。直到這時,忙於狂歡的人們才發現活聖人竟一直在他們的身邊,他們又爆發出一陣歡呼,紛紛向前想要一睹戰士的尊容,但是這些修士們緊緊拱衛在戰士的身邊,不讓近乎狂熱的人羣靠近一步。
修士領着他從側門進入,以防止近乎狂熱的人們隨之涌入神殿中,哪怕是與他隨行的德拉克上尉也沒能進來。傑利·莫雷諾,年老的牧師此刻正站在神殿的中央,火光從房頂安裝的鏡片和琉璃中層層反射進入,沐浴在他的身上,這只是一點昭示自身威嚴神聖的小手段罷了。神殿裡也沒有什麼奢侈的裝飾,四周的牆壁上掛滿巨幅畫像,由於沒有窗戶只能依靠火把照明,除了牧師所處的位置,其他地方只有微弱的亮光。整個神殿裡除了支撐用的柱子和穹頂下的木頭走道之外什麼也沒有,來此禮拜的信徒會圍着牧師跪下,頭頂的木頭走道則是留給畫匠們繪製壁畫用的。
“奧澤爾·蘭諾維奇。”牧師高聲呼喊着戰士的本名,但是他並沒有離開那道光柱。“讚美您,海克蘇達爾的勇士。”此人似乎對奧澤爾相當瞭解,他不僅明白奧澤爾·蘭格的本名,甚至知道他是騎士家族海克蘇達爾的一員。要知道,奧澤爾本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騎士的幺子,他的父親在人才濟濟的家族中難以出頭,只得另立門戶,這本是段塵封的秘密,但是卻在這牧師口中被無情揭開。
牧師們總會在閒暇時打聽些閒言碎語,以幫助他們離教會上層或者權力中心更近一些。但是面前這人似乎不是這樣,他又高又瘦,幾乎比奧澤爾高出半個身子,臉上的皮膚因爲體重驟減而不堪地耷拉着,身上的長袍下似乎穿着一層又一層的重甲,否則那瘦小的身體豈能撐起鬆鬆垮垮的長袍,黑色的眼睛裡並不是死氣沉沉,而是富含年輕人才有的活力和戰士的堅定,他與那些吃得腦滿腸肥、慾望難以滿足的牧師或者主教們大不相同,倘若要他犧牲奉獻,此人必定會欣喜若狂地爭先。
奧澤爾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您邀請我進入了神的壁壘,是要給我何等指引?”
“並非是我要給你指引,而是你的到來讓我見到希望。”牧師大踏步地走下光柱。“帝國全境都在遭受攻擊!我們需要英雄,英雄要踏上一條孤獨的路,給我們的敵人降下怒火,給我們的敵人散播恐懼,點燃他們的家園,摧毀他們的偶像,在他們的土地上讓他們血液流乾。”牧師用近乎恐怖的嗓音吶喊道。“但是,只有蠢貨纔會相信這樣的成就只需要一個人就能達到,我的孩子。”他突然換了一個腔調,似乎這瘦弱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靈魂。“那些蠢貨已經鑄成大錯!”牧師邊說邊將雙手高高舉起,宛如他身後巨幅壁畫上高舉戰斧的古代英雄。
奧澤爾盯着牧師的眼睛,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不會被這套言辭給嚇唬住。牧師的話語中承諾了無比的榮耀,但是這個戰士對榮譽嗤之以鼻,他只會用手中的劍履行職責,並且不擇手段。牧師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微微低頭輕聲說道:“德拉克上尉似乎總是自作聰明,他以爲他能慢慢毒死路加而不引起注意,就像河裡的鮎魚一樣愚蠢。”牧師用了個奇怪的比喻,但是這兩個意象似乎又在暗暗提醒奧澤爾。
路加正是希芙鎮的三位領袖之一,他此刻正飽受病痛的折磨慢慢死去。牧師在戰士面前屈膝坐下,慢慢講起了路加當時的慘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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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加獨自住在鎮外的草場裡,在那塊地方可以清晰的看到騎兵們操練,對於這個老傢伙來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也能有一片馬場,親手把自己的兒子們全都培養成一等一的騎士。所以當鎮子裡發生混亂,他第一時間便帶着自己的家人佔領了希芙夫人的馬廄,反正那個老女人已經跟着大半個鎮子上了天。雖然這種行爲讓人不齒,但是在後來的混亂日子,他的騎兵隊在鎮壓暴動中立下了不少功勞。
牧師獨自穿過草場,這些蒿草長得很快,騎兵幾天沒來就長得幾乎能把半個人淹沒。騎兵少尉的家就在草場中央,煙囪裡仍然在冒着篝火,幾個戴着鳥嘴面具的醫生時不時地出來,傑利覺得自己沒見過這幾個醫生,但是他們的臉都藏在面具底下看不清。路加的那幾個女兒們坐在門口不停地啼哭,哭聲令人心煩意亂,牧師沒有和他們打招呼,只是徑直地跨進屋裡。
“他快死了,現在您恐怕不能進去。”一個醫生攔住牧師,但是看清後者身上那件灰色的修士袍後又悄悄讓開。“最好是讓他一個人安靜地死去。”
“他真的快要死了嗎?”傑利·莫雷諾問道。在得到醫生的肯定後,他揮手示意醫生離開。“那就沒有你的事情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牧師們吧,我會親自爲他合上雙眼,如果需要祈禱也會是我自己來。”聽到牧師說的話,那幾個姑娘哭得更厲害了。醫生似乎不認識面前這個牧師,但是卻又不敢頂撞,只能遞來一雙手套,囑咐他最好不要和病人直接接觸。
路加正在屋內和死亡做着鬥爭,現在他似乎已經快被征服了。這個會騎馬的矮子此刻枯竭地像個侏儒,滿頭黑髮變成了某種一撮一撮的污穢。牧師注意到那些醫生剛剛在給路加做着血療,地上的木盆裡爬滿水蛭,但是這些生物現在已經直挺挺地死去了,堅硬地像一整塊石頭,時不時還有黑紫色的血液慢慢溢出。
“路加。”牧師說道。
病人睜開紅得發紫的雙眼。“傑利,傑利啊。”他已經瞎了,什麼也看不見。“幫我個忙吧,我看見一道紫色的光,它在啃我的腦子,別讓我死了,你去神那幫我祈禱,你一定可以的。救救我啊。”
牧師握着他的手,隔着一層手套他幾乎感覺不到他握着什麼東西。他一聲不吭,只是聽着他瀆神的話語。
“我感覺我的靈魂已經無法歸鄉了,有什麼東西在撕扯它,我只能感覺它在引誘我過去。”病人繼續說着胡話。“讓我不要這麼早死去。”
“我已經安排好了你的後事,你的騎兵隊伍會由你的兒子接手,至少不會是德拉克手底下的某個小混混。然後我會盡量給你安排一場足夠轟動的葬禮,你的名字會刻在碑石上不會被輕易忘記,如果將來有一天希芙鎮得以重現,我會親自派一隊士兵護衛你的骨灰歸鄉。”牧師安慰道。
路加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浮現出令人厭惡的狡詐。“全都安排好了?”
牧師點了點頭,同時順着醫生們剪開的衣服檢查病人的身體。他殘破的軀體上長滿了膿瘡,皮膚下紫色的血管幾乎暴起。牧師很清楚這樣的病痛是何原因導致。
“你褻瀆了神明,還是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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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花了一陣子講述這個故事,他唾棄他的老友居然迷信到與那些詭異世界的生物做了交易,很顯然他明白外界發生了什麼,也知道不同世界的碰撞引來了怪物。就在希芙鎮神殿中,就有一座極小的傳送拱門,當巫師們齊聚首都驅動不同世界互相碰撞以創造更多互相連通的道路,那時希芙鎮的傳送門便得以重新充能,牧師也通過這道門和奧瑞斯提斯的諸多學院交換消息。
巫師們在用魔力驅動諸多世界向首都靠攏時,破碎虛空中的異神正眨動着它那可憎的雙眼悄悄觀察,它被這些生靈所吸引,遊蕩着臃腫的身軀試圖靠近,但是卻被捲入了這些世界的互相碰撞,異神破碎的身體如同隕石一般落入諸多世界,他的鮮血——傳播他可憎力量的最好媒介也隨之而來,還有無數附着在他身體上的可憎生物也一併到來。
“這些可憎生物比惡魔還要恐怖一萬倍。”牧師如此評價。“他們可以看透人類的弱點,用那惡神的血液與你交換,大混亂就是這羣東西引起的,血液便是他們傳播的途徑,倘若時不純的血液,就是那廢墟中的紫色物質,會和人類相斥把他們變成結晶一樣的怪物,倘若是純淨的交換,那就會把人類也轉化成他們的一員,變得扭曲可憎,幾乎無法描述。血液會在一次又一次交換中逐漸被污染,路加便是被那種東西感染,德拉克偷看了我的資料,偷走了我的一滴樣本。”
奧澤爾從未聽過此事,他對這種怪物的瞭解僅限於正面作戰,從未想過會有如此糾葛。戰士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寫滿了詫異。
“德拉克自以爲只需要用火焰就可以驅逐怪物,所以他纔敢有恃無恐地偷走樣本。他是個很不錯的士兵,但是卻是個十足的笨蛋,也許明天希芙鎮就會爆發一場大瘟疫。”牧師又補充道。“學院裡也盡是蠢貨,我只是隨便編了一個名字,表示我是某個在外研究的學生,我把樣本寄過去,他們就會不斷地把研究成果分享過來。你帶着這些研究成果回首都,我現在沒法相信任何一個人,但是我相信奧澤爾·蘭諾維奇絕不會讓我失望。”
奧澤爾的腦子飛速運轉,他運用着一個指揮官的頭腦飛速評估牧師嘴裡的話的可信度。最終他決定取走牧師的研究成果,並且通過神殿裡的傳送門離開這座孤鎮。戰士此刻心懷許多疑問,他想和牧師瞭解更多的細節,但是牧師卻並不打算告訴他更多東西。“灰山另一端洛克維爾要塞的舊址附近有個沒在地圖上表出來的小鎮,那邊的教會學院裡能解答你所有問題,如果還來得及,我希望你能順手去那邊偷點東西出來。”牧師只願意提供這一條線索。他領着奧澤爾來到那副巨大的古代英雄畫像下,輕輕觸摸了畫中某處雪地,然後神殿中心,光柱所在的地方便升起一道僅能容納一人通過的傳送拱門,奧澤爾可以透過拱門看見另一邊的修士們正在加固那道包裹着鉛版的巨大橡木門,還有一些忠於牧師的士兵在神殿穹頂下的木製走道里巡邏。他們時不時會向奧澤爾投來目光。
“我信任的不止是您,奧澤爾·蘭諾維奇,我毫不懷疑您會獲得莫大的榮耀。同時這也是一場豪賭,我篤定羅亞爾和我們站在一條戰線上。”
在徹底消失在傳送門激起的魔法力量前,奧澤爾聽到了牧師的悄悄話,還有頭頂傳來的弄臣皮雷的咯咯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