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講妙理有教無類 試真心啼笑皆非
一碟鹹菜,半碗清粥,三兩片剛纔出爐的香乾。四方的天地裡,晨曦澆入天井。
程衡在心裡默默梳理着應家如今的境遇,想着如何演好這個“相當於長衫”的教書先生——能夠收下應安一個姑娘家,教書先生心裡倒也未必有頭上這一條辮子。
香乾在口中越嚼越香,豆子和滷水的香氣一直漫進鼻腔。程衡的目光下意識落在筷子上夾的香乾上,決定在自己回到現實之後,也要去尋一尋,或許還能找到相似的味道。
那些包裝袋裡的嫩豆乾很多時候都是石膏點的,本質上就是大寒的,既沒有足夠的回香,咬起來嚼勁也不夠,程衡母親的胃不好,每次吃了總容易胃疼,就連程衡自己都容易漲肚。
從零零散散的思緒裡回到應家的事情上,程衡還是少不了想要摻合進去。兩對父母都是自己筆下的人物,程衡對這羣人的選擇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
“先生,今日應家的兩位都告假了,要我同先生說。”
剛放下飯碗,程衡這個平日裡作息有些顛倒的人,就被迫開始工作了。
“好。”嘴上說着好,程衡心裡邊可是一點也不好。
這兩個孩子昨天就鬧得那麼大,也不知道起因是什麼,當真是不讓人省心。
“好了,現在把昨日的課業都放在桌子上,我來檢查。”
走在一羣學生之間,程衡的眼放在這羣學生的課業上面,心卻早就飄到了應家,自己這一次的目標實在是太不明確,要把兩個孩子塑造成什麼樣的人?又該爲現在的應家做些什麼?
在程衡自己沒有察覺到的地方,他的一切還是圍繞着自己心中所謂的“主角”在走,以至於從始至終就是“偏心”的。
“先生,昨日有位年輕的先生到我家去,要我學一些我沒有見過的東西……他說現在很多人都說這樣的話,想要把我家的東西賣出去,就必須要學。”
自打做了這個教書先生,程衡的白天就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學生們嬉戲打鬧的時候,也總有幾個帶着困惑的、好學的湊到程衡面前來——偏偏程衡又是個不善於拒絕別人的。
“學什麼?學那些能做官麼?”不用說,程衡知道對方說的是那些外語。在戲校裡,程衡的英語比起同學算是佼佼者,不用必須過的四六級過了,甚至連西戲中演都嘗試過。
可真得問問程衡喜不喜歡?程衡是不喜歡的。外語對於程衡來講,只是一個不得不利用的工具,利用外語,才能更好的把程衡喜歡的戲傳給更多人。
“他們說可以。”
“學那些能掙錢麼?”
“他們說若是不學就掙不到錢,如今口岸通商,想要把生意做出去,就不得不學。”
程衡一本正經的問,面前的學生也一本正經的答。
“那你就去找他們學好了。”程衡演得好一個老古板先生,但近代史上有些不得不經歷的發展,程衡是無論如何不能阻擋這羣學生追求前進的步子的。
“先生莫要生氣,我……自然是信先生的。”
仗着原身的影響,程衡也享受了一回什麼叫做不怒自威:“我未曾生氣,你若是想學,便去找他們學。”
這下原本還侃侃而談的學生更不說話了,彷彿程衡的下一句就會是:到時候入不了仕,當不了官,莫說是我沒有勸過你之類的話。
拱了拱手,緩慢的步伐裡少不了幾分猶豫,來提問的學生轉過身去要坐回到座位上,原本還在暗自發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要過分參與的程衡倒是着了急。
“你爲何覺得我在生氣?”
“因爲先生之前也是如此說的。”
原來竟是如此,程衡愈發確認自己心中那份懷疑,打算刨根問底的問下去:“那你之前爲何不去?”
“因爲……”
剛纔把人問的支支吾吾,其他學生便聚攏過來七嘴八舌的開了口。
“先生不知道麼?”
“還不是因爲他回去被父親罵了一頓,聽說在院子跪了半個時辰呢!”
問話的學生此時羞紅了臉,自己的糗事被當衆說了出來。可真的說出來了,前者也就又沒有什麼可以遮遮掩掩的了:“先生,因爲父親罵了我一頓,說先生是不悅的,還要我來給先生道歉。”
“可是我不敢,而且……那個年輕的先生也不是第一次來找我了。”
所以“長衫”是這個教書先生被迫穿上的!這個想法自打在程衡心中成型,就徹底抹滅不掉了。
“你若是想去,便去找那年輕的先生學幾日,我也不強求你。”
“只是你要想清楚,隨他學能當官麼?能光耀你家門楣麼?”其實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程衡知道,只要眼前的少年不走偏,此時此刻選擇新式學堂,必然是正確的。
隨着程衡的話,周圍的學生都沉默下去。先生似乎是認真的,並不是陰陽怪氣的指責自己,問話的學生擡眸的瞬間與程衡的目光對視在一起,似乎從當中還看到了莫名的鼓勵。
只是一羣學生當然不可能相信面前這位“老古板”先生會真的放走他們。況且不知是誰家的父母,還盼着一切都回到十幾年前,甚至一百年前……那個能夠靠着背背書,寫寫八股文就去京城當官的年代。
“好了,好好讀你們的書,莫要去想什麼喜的樂的,悲的愁的,這還不是你這個年紀應該想的!”
程衡怕暴露自己。
也不只是害怕暴露自己。就像是管殷所說,老古板教書先生就像是這羣“守舊派”的精神支柱,一旦在沒有新的思想迅速接續並承載起他們希望的時候,這根支柱不能斷,不然對於社會也是一個難以料想的不穩定因素。
如果,程衡在想如果。如果這些孩子真的想明白了,堅定了自己去新式學堂的目標,又靠着自己的能力做出了成就,這個老古板教書先生存在呃意義也就隨之消亡。
或許那個時候,也就是程衡自己可以離開的時候。
“先生,應家的兩位鬧到學堂門口來了。”走神的學生總是有的,時不時眼睛往外面一瞥,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也就都進了眼睛,“先生不去管管麼?”
先生去管管,自己現在就不用抄書了,還能湊個熱鬧,調皮搗蛋的學生當然是如此想的。
“橋西有人家來提親?你不想要我這個爹了是麼?”
“爹,爹我不是,只是爹你和娘……娘也應該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程衡還沒有來得及思考自己應該說什麼顯得不是去湊熱鬧的,熱鬧就已經主動找上門來。應雪誠和應雪信一個吼,一個勸,應盛自然而然就成了那個捱打的。
講道理的鄰居早就已經關門閉戶,不好去旁人家鬧出來的笑話。
湊熱鬧的也實在擔心孩子被打壞了,都勸着什麼事情關起門來好好的談,將來應家的藥鋪總歸還得有人繼承,不能把孩子打壞了纔是正理。
“爹,爹你憑什麼只打我一個?”
“明明安妹妹她也……”
“她也?沒有你挑唆着,她會跟着你一起做這種事?”
到這裡程衡倒是聽明白了。兩個孩子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點兒自由婚姻的說法,去給自家老孃選老公去了,提親的人一個接一個的上門,給家裡弄得雞飛狗跳。
“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做父親的已經失去理智,開始口不擇言。
“爹,哎爹,你跟我姓你不還是姓應?”
原本只有做父親的口不擇言還算不上好笑,應盛這句話一出,周圍看熱鬧的也好、勸架的也罷,什麼也沒搞明白的人都跟着笑出聲來了。
應父覺得丟臉,可是兒子這句話難免叫他也跟着破防,壓着嘴角想遍了眼前這個混小子該捱揍的緣由,掄起手裡的銅秤桿就要往應盛身上砸。
應盛心裡苦啊。明明那個離譜的想法並不是自己最先想出來的,應安纔是那個罪魁回首,結果最後爹孃打的都是自己——不過這樣一看,這兩個是有愛的,自己纔是那個沒人愛的。
想到這,一個大小子就這樣當街坐下哭了起來,直把周圍人哭的都莫名其妙的。
“我是怕你不愛娘,這樣對娘多不公平?”
“嗚嗚嗚嗚……現在看我纔是不被愛的那個。”
“爹,你要是想打死我還爲什麼要生我?”
“你娘生的你,生出來皺巴巴的,醜死了……”會想起自家妻子要了孩子之後,整日就知道逗弄孩子,原本店裡生意就忙,一來二去自己成了被忽視的那一個,應父心裡也苦!
程衡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忽然覺得有些丟臉——可能就像是應父的心態一樣吧。自己筆下寫出這樣一羣活寶,程衡心裡苦!
“嗚嗚嗚,爹,什麼我娘生的我?明明……”
擔心自己這侄子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做叔叔的趁着雙方都沒有反應過來的這會,過去伸出手,一把連應盛的嘴給捂上了。
“噓,別說話,有什麼叔叔回去勸你爹孃。”
一場鬧劇終於結束,看熱鬧的散了,應盛和應安也被拉回家去,大街上完全安靜下來,私塾裡面卻已經亂成一鍋粥。
“咳咳。”程衡清了清嗓子,學生們安靜了大半。
程衡從門口轉過身來,一步一步的走到書房裡,學生們的最後一點悉悉索索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終於站到學生們面前的時候,程衡自己也難免有些尷尬。
一羣學生最多不是走出書房聽聽熱鬧,哪裡像是程衡,好奇心和擔憂驅使着程衡無意識間一步步的走到了大門口,也不知道人來人往有多少人注意到了。
“先生,所以真的應當自由戀愛麼?”
“先生,我父親說早就給我找好了媳婦,可是……我只見過她一面,年紀比我還小,倒像是個小妹妹,她刺繡還能扎到手,我都害怕,她以後怎麼做我媳婦?”
童言無忌,並不是因爲瞧不上小姑娘的刺繡不好,而是覺得這樣一個“小妹妹”將來怎麼操持這麼一大家的活?小孩子還沒有那麼多心思,只是單純的心疼一個比自己年紀還小的妹妹。
“哦,好可怕,之前我偷偷摸過那針,扎到手裡的時候我心都跟着顫了一下。”
“就是就是,她難道不能不做刺繡麼?我家也不缺錢,娘說了……就算是三代人不賺錢,也不是被餓死!”
“可是我家那個繡出來的可好看,那小鴛鴦就像是南湖裡那一對!”
程衡將這一句句話都聽到了心裡,原本那一縷細微的苦澀依舊橫亙在心頭,只是臉上不敢透露出來半分,皺着眉頭對着書讀起來,打斷了一羣學生的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你們誰來給我說一說這句話的含義?”
很簡單的一句話,對於早就過了剛開蒙時期的一羣少年來說並不難,於是程衡想要循循善誘……
日暮西垂,鳥雀的嘰嘰喳喳代替了這羣學生,程衡望着天,四方的天,總該有人能夠走出去——這個時代給了他們走出去的可能,就該見見無垠的天。
伴星伴月,程衡從廚房裡取出剛纔熱過的粥,配上已經被風吹涼的香乾。短短一個白天的時間,賦予了香乾更陳厚的口感,不像是最初一瞬間遞進口中的香氣,只是一點點,一點點的脣齒含香。
“時間。”程衡也想到了是什麼成爲了讓香乾香氣持久而綿長。
所以很多事都能交給時間。就像是時間早已經驗證了當初程衡筆下的兩對歡喜冤家確實該走到一起。
既然時間會驗證選擇,程衡想:自己或許應該再拖應盛一段時間,拖到時間給了應盛一個最正確的選擇的時候,也就不會讓任何人爲之後悔了。
剛纔熱好的粥又涼了,也是時間在作祟,程衡的思考讓時間偷走了粥的溫熱,但這份溫熱好像又傳遞到了程衡的心裡,讓原本已經想要躺平的人又激起了熱血。
溫水煮青蛙不是大刀闊斧的改變,卻能一點點的把自己想要說的持久而綿長的留在那些應該聽進去的人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