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求富貴三春綻 但願能得一心安
“三恆,相公和我給不起你劉家能給的,也養不起你父母。”對着一旁清澈的小溪甩了甩手,劉姣安的目光終於從一旁的籃子上挪到了三恆身上。
走到籃子旁邊,劉姣安微微彎腰提起籃子,又一次繞開了站在正中央的三恆,並沒有把手裡的籃子遞給後者的意思。
夫人的話刺在三恆心裡,不知道比這冰涼的溪水更寒幾分,但三恆只是站在原地,並沒有急着追上夫人的腳步:“夫人,三恆父母在劉家做工,可以養活得了自己。”
雖然三恆的腳步沒有跟上劉姣安,可是說出來的話明顯是在和自家夫人表態。在劉家的三恆父母不需要三恆養活,三恆也不會爲了父母回到劉家去。
“你父母年紀大了,劉家不像是我和相公。”劉姣安難得沒有回頭把目光對上三恆的。
儘管是主僕的名義,但無論是劉姣安還是管殷,兩個人從來都是尊重三恆的,這樣的表現並不像平時的劉姣安。
可是劉姣安說得對,三恆的父母年紀漸漸大了,年輕時候顯不出來的病早就積攢下來,如今將將四十多一點,失了頭胎的三恆母親眼神已經不好,做不了什麼細活。
三恆的父親更是因爲早些年冬天溼寒入了骨,腰腿早不像是當年那麼麻利……比不上二十來歲正當年的男子。
留在劉家做不了工的話,劉家可不會爲了所謂的好名聲,給這樣兩個上了年紀手腳不麻利的人什麼優厚的養老待遇。
“夫人,三恆相信相公……”
“劉家不用你相信,我那父親做的官不小了。”劉姣安終於還是回過頭來,看着正要向前邁上兩步的三恆,“做官做的久了,早就沒有那麼大的善心。”
想起父親,劉姣安目光裡的情感難免變得複雜起來。生恩養恩,當年在劉家的生活也算是錦衣玉食。小時候泛舟湖上,父親也曾趁着旬休帶着自己買些小玩意兒,陪伴自己的成長。
再到後面的賣女求榮,劉姣安很難說自己對父親的情感裡,是依戀更多一些,還是怨恨更多一些。只能說是劉父親手推遠了女兒,並且還在用自以爲是的方式表達着自己的關注。
“夫人和相公不把三恆當外人,三恆願意跟着夫人和相公。”夫人這一次恐怕是真的想轟走自己了,三恆心裡急着解釋,又不得不和劉姣安保持着合理的距離。
“你不用同我解釋。”
“你平日甚少跟着我去集上,偏偏那幾次劉家專門安排了人與我作對,你剛好在我身邊。”劉姣安乾脆把話和三恆說明白,“我知道你父母在劉家,所以……你倒不如回去。”
“免得夾在中間,你也難辦,我和相公也不得安生。”
“在這山裡,就算是沒有活計,靠山吃山,我和相公有手有腳,也不至於把自己餓死。”
劉姣安把事實擺在三恆面前的時候,後者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解釋才能夠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可疑了。
就在三恆打算先把自家夫人手裡提着的籃子接過來再想辦法之前,劉姣安已經轉過身去,奔着家的方向走去,沒有片刻的停留——這一次,她似乎是真的不想留下三恆了。
如果說三恆錯的離譜,那到也不至於。人都是父母生養的,劉父的作爲在三恆看來也不是全然爲了傷害夫人。
反而是愈發無能的相公對於夫人的生活來講,沒有半點好處。
在三恆心裡,自己首先是聽命於夫人的,首先是要爲夫人思考的,然後纔是相公——當相公成了影響夫人生活的絆腳石,那三恆也會毫不猶豫的把相公踢開。
“夫人,三恆……”
很顯然,劉姣安並不是來聽三恆解釋的。三恆心裡的想法,三恆是爲了誰,劉姣安心裡都像是明鏡一樣,並不需要三恆再解釋一遍給自己聽。
可三恆畢竟不是姑娘家,不懂劉姣安的心思,更不懂姑娘家的境遇,心中後悔之餘,也難免積攢下委屈。
而這份委屈很顯然會有一天真正意義上爆發在做相公的人身上。
劉姣安不希望有那樣一天,爲了絕後患,現在就必須讓三恆離開。
“夫人,三恆錯了,三恆以後不會了。”
隨着三恆的話傳來的,還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劉姣安猜到是怎樣一回事,卻不敢回頭。
一旦回頭,劉姣安知道自己勢必會心軟。這樣的心軟對於三恆不是件好事,他的父母自己養不起,還需要三恆回到劉家去掙錢。
這樣的心軟對於自己和相公也不是件好事,一些事一旦傳回父親那裡,所有的一切都將毀於一旦……
劉姣安在前面頭也不回的走着,不久便看見站在門口等着自己的管殷,後者臉上露出的恬淡與迷茫讓劉姣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選擇。
“夫人,三恆呢?”三恆剛纔出門說是去找夫人,如今劉姣安回來了,三恆卻不見了蹤影,管殷的目光越過劉姣安,開始尋找三恆的身影。
“他,被我……”
劉姣安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身凌亂的三恆就出現在不遠處的小路上,兩個人的目光一齊轉到三恆身上,管殷帶着不可置信望向三恆:“三恆?”
“怎麼成了這樣?”管殷的目光在二人之間遊走,一時間琢磨不清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夫人,三恆有錯,夫人不要趕三恆走。”
看着就這樣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的三恆,管殷愣了,劉姣安也不再回避,兩個人的目光像是重達千鈞一般,重重的落在了三恆身上……
“快讓孩子起來罷!”程衡這一邊,同樣面臨着一樣的窘境。
比管殷好一些的,無非是程衡在舞臺上跪過,也見過旁人跪——當然,也沒少在良辰吉日跪在財神殿,又或者遵從古制開演之前拜拜臺。
但程衡還是習慣不了這種明確區分“高下”的禮節,尤其是面前的孩子只是捅了個簍子,剛好自己做過來“湊熱鬧”,因爲一個沒有真正起過意義的身份被行此大禮的時候,程衡恨不得直接和對面來個“夫妻對拜”。
當然,程衡忍住了自己的抽象,選擇把眼前的應盛先扶起來。
“先生,這兩日家裡鬧出些事來,鄙人已經教訓過犬子……還望先生不要因爲犬子這段時間的行爲動氣。”
“我無事,只是孩子年歲也不小了,總該在外人面前留些面子。”同樣年紀的時候,程衡已經希望身邊的人能夠顧及自己的面子了,應盛也一定是一樣的。
可是應盛顯然並不打算買賬。
“我不需要你求情。”一個老古板的教書先生,嘴裡面說出來的不是之乎者也,就是忠義孝悌,應盛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先生。
只是父親說,要想出人頭地,必須跟着先生學習……
“你自己若是能夠當官,你自己還來當什麼教書先生?”應盛甩開了程衡來扶自己的手,倔強的別過頭去,“更何況,你連個夫人都沒有,你哪裡知道什麼叫做愛情,什麼是自由婚姻?”
“混賬!”應父被逼的當着外人的面罵人,回過神來的時候還得給程衡一個抱有歉意的眼神。
眼前這個混小子前幾天把家裡弄得雞飛狗跳也就算了,到如今還要得罪了先生——那新式學堂有什麼好的?誰知道那一天會不會也成了那些被殺頭的?
家裡面的人丁不算興旺,別看應父這個時候對應盛連打帶罵,但心裡面歸根究底是“恨鐵不成鋼”,既希望兒子將來有出息,也希望兒子能夠好好的活着。
“爹,誰知道你和娘是真愛,別人都說當年娘是噗不得已嫁給你的……明明孃的性子是那種……”
“混小子,你給我閉嘴!”
教書先生再如何也是外人,哪裡有指着自家父母的性格說給外人聽的,應雪信現在恨不得能夠把自己家兒子的嘴堵上!
“爹,我知道你和娘是真愛就好了,不然的話我肯定讓娘重新再找一個。”
應盛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下弄得母胎單身的程衡都有點呆不下去了。畢竟寫劇本是一回事,看着旁人在自己面前秀恩愛,聽着一個不大點兒的孩子“口出狂言”更是另一回事!
“閉嘴!”應雪信沒有捨得再打孩子,只是氣得自己直跺腳。
家裡面是開藥鋪的,虧得應雪信這些年調養的好,不然就這一個兒子就足夠給應雪信氣出中風十回八回的……
應盛還在拱火,程衡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今天的目的也達不到了,連忙趁着前者再說出什麼驚人的話之前開口:“我這次來倒也不是爲了旁的,應盛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在我這裡也未必能夠專心的學下去,倒不如他自己回家休息休息……總不好要私塾裡的學生們都參與到應家的家事裡面來。”
“全聽先生的。”應雪信知道程衡這是不願意教應盛了,也沒有強留。
閒談過後,應雪信夫婦兩個把程衡送出了家門。
有夫人在側,應雪信自己也終於安定下來,寧了寧神,目光落在還跪着的兒子身上:“起來吧。”
“夫人……”
不用應雪信說,做母親的當然擔憂兒子的身體,已經準備好了藥,給應盛揉了揉膝蓋:“等你說便晚了。”
當着兒子的面,夫婦兩個人難得沒有拌嘴,只是做母親的寧瑤笙到底忍不住開口:“早便說過,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不強求他們必須成什麼樣子,到如今你還是……”
目光落在應雪信略帶苦澀的眉宇之間,寧瑤笙也知道前者爲什麼忽然起了對兒子要求的心。
一則是因爲這天下在亂,總得有讀書人爲了這天下謀個未來,應雪信不求兒子做出多大的改變,總希望到時候不成那人人唾罵的蛀蟲。
二則是家中的藥鋪生意愈發不好,且不說那些洋藥,連應雪誠、寧瑤沉夫婦二人的店都比自家的更有市場……
“盛兒,爹孃只想你好好的活着,並不求你當什麼官。”
“但書本上的道理你總應該懂……你也該知道那東洋,那些個……”
“你不應該信他們的謊言,你若是去學他們的醫,豈不是滅了祖宗之道?若是他們有心禍害,你學的醫,就成了殺死同胞的毒!”
“兒子又不是傻子,不至於辯不出真假!”應盛一腔少年熱血,梗着脖子和父親較勁。
新式學堂的那些先生說了,去學那些洋玩意兒是找有用的來救國——而不是像先生那樣,明明科舉都不復存在,還留着那一條可悲的細長辮子。
父子兩個人誰也說不清自己的心,這場談話當然也就不會有個真正意義上的結果,終於還是寧瑤笙一個人在父子兩個之間調停。
“夫人,到如今我也不求他……可那些洋人的火炮,分明就是國仇家恨,還怎麼能去……哎!”
應雪信在愁,愁藥鋪開不下去,愁這個兒子再胡作非爲下去,應家要被人戳着脊樑骨罵!
“母親,娘,我只是希望母親不受委屈。”
“娘,我知道你想說的不是這個……可是兒子不覺得自己錯了,那些之乎者也救人了麼?那些倫理綱常救人了麼?”
應盛在愁,愁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死活要自己在那個老古板身邊學那些害人的玩意兒……
只有寧瑤笙,將父子兩個的看的清楚明白,今天覺得阿信是對的,明天覺得盛兒是對的,搖擺不定中,把一團亂麻揉的更亂。
人是混沌的,天也跟着混沌,天地山河被蒙進了青白色的蛋殼裡,日頭升降都變得不甚清明,只知道白天又黑夜,黑夜又白晝,時間趕着愁亂的人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
而應盛和應安在接連三日沒有到私塾上課之後,終於出現在了平日常待的位置上,安安靜靜聽了一天的課。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衡覺得這兩個孩子能夠這麼安靜,一定在背後醞釀着更大的打算。
可應安沒有,照例待在自己的角落裡,按部就班的完成程衡的一切要求,就像是應盛口中出謀劃策,試驗父母愛情的人並不是她。
應盛也沒有,課業寫的很好,面對程衡的“刻意刁難”也對答如流——這下輪到程衡不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