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殊文的消息果然沒錯,信到了凌霄手裡不過一旬,程衡就收到了進京的調任。
“又要回去京城了……”再回京城,程衡有些惶恐——吃人吃官的地方,程衡打心底裡是怕的。只是怕也無用,這京城,無論如何,程衡都必須要回!
程衡的行李收拾了半日了,依舊沒有登程的意思。管殷知道前者的無奈,更看得出那裝進去又被三番兩次取出來的東西,明知一切勸慰都是無力的:“去吧,或許我們回去的方法就在京城也說不定。”
總有人覺得既然穿越了,那就應當當女帝,成肱骨。這樣的小說管殷看過不少,放下腦子,不顧自己專業是歷史的時候,管殷也很喜歡這樣的爽文。
可小說終究是小說,比不了現實。這些故事裡面的主角不是被車撞,就是已經對生活無望。對於這樣的人來說,穿越的意義就在於無論如何也要在異世界活出個人樣來!
自己和程衡不一樣,自己和程衡只希望能夠回到自己可以真正發光發熱的地方——帶着從這個世界裡獲得的經驗,講更有意義的故事,教更有意義的書。
“篤篤篤。”
門口又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二人的思緒。目光在半空交錯,管殷率先開了口:“恐怕是有人知道我調任進京,趁着這機會來祝賀一番。”
穿過天井,陽光灑了程衡滿身,細長高挑的影子融進了屋檐打在地上的光影裡,程衡忙着去開門,渾然不覺身後管殷的目光裡帶上了隱憂。
“是我。”
門口站着的不只凌霄一個人。
程家夫婦原是想送直接把凌霄送到京城去的,只是後者說什麼也不肯讓二老走這麼遠的路,討價還價了一整天,纔有了這麼個折中的辦法。
“不如就在這裡住下,過段時間再回去?”管殷知道二人擔心凌霄捱了欺負也沒有個訴說的地方,若不是怕影響了後者和張殊文的關係,少不得舉家遷往京城。
看着眼前湊到一起的三個人,管殷心中也不禁唏噓……
程勉從小就在程父的重壓下長大,可以說平生任何一點錯處都挑不出,最後走的悽悽惶惶。
終於捧在手心裡的,倒是這個陰差陽錯認來的義女。
程勉若是泉下有知,當然不會因此怨恨父母和凌霄,甚至少不得爲了程父這些年走不出自己的死而後悔。
人們總說教師見過最優秀的學生,所以無論如何都會要求自家的孩子成爲那個“更優秀”的。
可管殷並不這麼認爲——學校裡的學生,有多少上課下課,回到家裡都在努力的,但很多時候智力終究還是決定了一個孩子的上限,這是老師和父母都需要承認的。
再優秀的孩子,也總有扛不住壓力的一天。管殷學過教育心理學,不敢保證自己能用在自己將來的孩子身上,但置身事外,卻能清晰的看見一切悲劇的來源。
程父有今日的後悔並不無辜,能夠遇到凌霄,也算是上天厚待程家夫婦……
“我們便不留了罷。”果然,哪怕是到了現在,程父還在逃避。
不想看到這些私塾裡讀書的孩子,看到他們,就難免想起自己的勉兒,想起程勉哪怕已經私塾裡表現的最好的那一個,哪怕私底下自己早同夫人樂開了花,卻依舊沒能給程勉一個肯定。
吹毛求疵的尋找一個寫的不像樣的字,半句不着邊際的話,又或者乾脆只剩下一句:“還可以更好。”
怎麼更好,如何更好,往什麼方向更好?其實程父到如今也說不出來。
“我送凌霄一道進京,這一路上也能有個照應。”還是程衡的話打破了這種堪稱詭異的氣氛。
程衡看得出管殷對程父的同情中帶着情緒,至於原因,後者也在自己一次次的不解中吐露了這背後真正的原因。
“我大學有個同學,父親是法官,母親是醫生,兩個人的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佼佼者,孩子考上了師範……本身是個多圓滿的家庭,多少人都羨慕的不行。”管殷那一次看似隨口講的經歷,卻無意間透露了她爲何總是記掛着程勉的事。
“說實在的,那她在一個班,我有時候羨慕中甚至帶上一點嫉妒。”
“哪怕她不在乎什麼這樣那樣的獎學金,但她的成績一直是年級裡面的前百分之二。除了體育差一點……聽她說小時候早產,父母爲了讓她在九月一之前出生,能夠早上一年學,算着日子懷的孕。”
“但哪怕是這樣,她父母還是不滿意,每天要她去跑五公里。”
“後來她談了個男朋友,她父母不是很滿意對方的家長,所以在吃過一次飯之後,要她和對方分了手……她分手分的很果斷,我們那個時候完全看不出她情緒上面有什麼問題。甚至她很早就已經考完了教資,那個時候我們還在忙着學校裡那些事。”
再後來的事情管殷知道的也不是那麼清楚了。只知道學校出事了,男女生的宿舍都換了一遍——據說是有人從天台上跳下來了!
“法律和醫學要背的都很多,所以她父母一直覺得她身上的壓力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壓力,無非是她不夠努力。”管殷也是後來才聽那個姑娘原本的舍友說的。甚至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舍友都沒有發現過她情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這麼有本事的一個姑娘,可惜了。”
程衡記得自己這樣的迴應之後,管殷笑了笑,沒有迴應自己。
如今看着眼前的程家夫婦和凌霄,程衡倒是懂了管殷那個笑的意味——所有人看到的都是那個姑娘的“本事”,爲了她呃能力和成就可惜她。可是她的死難道不正是因爲這些“成就”?
這些“還不夠”的成就活生生的壓死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如此也好,你們吃過午飯就早些上路吧。”管殷知道程衡已經準備好了下午走的馬車,哪怕此時再如何磨嘰不肯出發,卻也不能誤了調任報到的期限……
陽光照舊鋪了滿街,兩道車轍平緩而整齊的留在路面上,管殷望過去,按着右側眉稍,微微舒了口氣。
繞過青山,馬蹄聲伴隨着車輪轉動的“吱呀”有節奏的響起,程衡和凌霄分坐在兩側,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快到京城我再租一輛馬車去,免得要人詬病於你我。”
官道上不知被哪個頑童放了個石塊,馬車繞過去,掀起一陣顛簸,驚醒了正在閉目養神的程衡。
“那是自然。”新科狀元說什麼也要娶都夫人,若是和探花郎再糾纏不清,凌霄都不用想,在京城的日子少不得被淹沒於流言蜚語之中。
新官上任三把火,沒了劉青顯等人的官官相護,轄地內這些該有的、不該有的,也全都被清了個乾淨,程衡一路順風,沒遇到任何磕絆。
剛繞過一片山,迎接的又是高矮縱橫,連亙在一起的丘陵,程衡坐在馬車上,渾身被顛的鬆散,漸漸早就沒了看景的心思。“程大人,和我聊聊你們那裡罷?”凌霄一顆心,大半已經撲到了京城,“之前聽管殷提起,竟還有個那樣神奇的地方。”
“地方還是一樣的地方,只是我們那個時候不一樣。”
同樣的青山,一樣的民居,不一樣的是時代。
“在我們那個時候,只要是靠着自己本事掙錢,就沒有被瞧不起的職業……歌舞也好,戲曲也罷,都會有人尊重。”
“憑自己本事掙錢就能被尊重麼?”凌霄隨着喃喃。
“那真是個好時候。”
“是啊,是個好時候。”程衡點點頭,目光重新攀向車窗外的連綿的山。
難回去的時代,就像這片難走出去的崇山峻嶺,都是一羣一羣的人才開闢得出……
“是對於我們那一代人來說的前輩們,付出了很多很多的努力,有了他們對自己的尊重,做出了值得人尊重的事,纔有了我們這一代人被人尊重。”
話說出來以後,程衡才覺得有多麼拗口,但是凌霄聽懂了——類似的話,無論是教坊媽媽,還是管殷,都一次次的同自己說過。
“你想回去麼?”
程衡收回目光,鄭重的點了點頭:“當然。”
兩個人的交談短暫的停滯,等馬車走過狹窄的山谷,走到了平坦的村間小路上,周遭豁然開朗。
“你和張殊文怎麼認識的?凌霄,你真的覺得一個……”程衡驀地開口,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張殊文的錯處。
一剎那,程衡在想:或許凌霄愛的,正是張殊文表面上看起來,對她一個出身教坊的姑娘,與衆不同的那份“尊重”。
如果沒有後面這月復月,年復年的堅持,或許張殊文的“尊重”還不會那麼深入凌霄的心。
“你真的覺得張殊文是尊重你,喜歡你麼?”程衡換了一種問法,“或者說,你對張殊文真的是愛麼?”
“我們二人相識在教坊,那時候他一心待我,有富商慕我美貌,想要買回家做妾,也是他站出來爲我做主。”
凌霄回想起張殊文同自己的初見,溫文爾雅的秀才不少見,一擲千金的同樣不少見。
真正少見的,也就是張殊文從不強迫自己做什麼。唯有那一次,張殊文在信中同家人吵了一架,強要自己同他共飲。
凌霄心疼那樣的張殊文,自然是半推半就的答應下來。一夜酒醉,凌霄唱的嗓子都啞了——張殊文次日醒了酒,連連賠罪。
似乎就是這個時候,凌霄才真正的覺得張殊文是不一樣的,此生若是能嫁給這樣的男人,應當不會讓自己重蹈母親的覆轍。
更不會生出來個女兒,像是自己一樣,在天災之下,被賣進教坊……一輩子要人瞧不起出身。
“我不懂什麼是愛,教坊媽媽沒教過我,教坊裡的姐姐妹妹們也懂,管姐姐和姣安之間,更不是男女的情愛。”
“所以,我回答不了你,我和殊文之間是不是愛……卻也不是你和管殷之間的依賴。”
凌霄的話提醒了程衡。自己和管殷之間的依賴超越了朋友,卻也不像是愛情,更像是絲毫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你想過嫁給張殊文以後的日子麼?”
“沒有。”
“但是嫁給他,也算是給曾經屬於教坊的那個凌霄一個結果。”
至於結果之後是什麼,凌霄沒有想過,無非是相夫教子——他們將來的孩子絕不會被嘲笑出身。
“你以後的孩子呢?若是將來張殊文不再是如今這般輝煌了呢?”
管殷說過,天災之下,甚至官員賣妻的事也不是沒有,程衡想知道:如果真的有這樣落魄的一天,凌霄又該如何?
“你話本子裡的故事寫多了,哪有那麼巧合的事,都趕在一個人身上?”
凌霄的話遲遲沒能等到迴應,程衡又在馬車的一晃一晃中睡着了,以至於臨了問出來的話都頗爲凌亂。
看着眼前這不靠譜的探花郎,凌霄無可奈何的笑了笑,順着帷幔望出去,看着清亮的藍天,心裡的愁雲卻也醞釀開了……
漫漫長路耗空了程衡都精力,也同樣在不斷消磨着凌霄啓程時的激動和對京城的嚮往。
京城一直等着一個人,在信裡的期待慢慢被見面時會遭遇都樁樁件件不可預知所取代。
“殊文,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麼?”到此時,凌霄才意識到自己在整件事裡沒有一絲半點的主動權。
張殊文爲了對自己所謂的愛,早早在京城爲自己得罪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惹不起新科狀元郎,難道還惹不起自己這個無依無靠的教坊姑娘?
即便有程家父母,可放在京城這樣噠地界,程勉那些功績,又怎麼夠看?
“程大人,凌姑娘,天眼看着快黑了,我們到前面的客棧停下來休息一晚再走罷?”
車伕這一聲沒能喚醒還在睡夢裡的程衡,凌霄只能自作主張的應了前者——日暮照着一望無際的田壟,昏昏沉沉的橙紅惹人倦怠,確實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