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的目光與他相接,變得越發溫柔,“殿下今晚着誰人侍候,我令人安排。”
近來三皇子宮城的妻妾們除了周氏,個個都瘋了,變換着花樣地討好程元瑞,五位稍大的皇子或多或少在疆場都立有軍功,而這五人裡頭,又以大皇子元吉、三皇子元瑞立的軍功最多,妻妾們想着,怕是他們這親王位是少不了的。
若是程元瑞做了親王,周氏爲正室王妃,又有側妃、侍妾,光是侍妾裡頭便有好幾個等階,正六品的承儀、正七品的昭訓、末等的奉侍。
程邦一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封賞他的父母,將他父親封爲太上皇,母親自然就成了皇太后,之後便是封賞他的后妃,就連最不得寵的五姨娘也封了個寧婕妤。
程元瑞道:“今兒我去你屋裡,該去瞧瞧兩個孩子了。”
周氏安靜,話不多,這也是程元瑞去她屋城的原因,他不想姬妾百般溫順地討好他,他心裡自是明白,她們那麼做,就是爲她們將來謀個前程。
陳湘如依在浴桶上,不知不覺間便睡着了。
她,是一個無根的飄萍,在這亂世隨風沉浮。
她似又回到了臨安西湖畔的涼亭裡,也是在這樣的春天,和風細語裡被母親陳銀歡牽着小手,身後跟着打着油紙花傘的李湘華,那時的湘華是那樣的年輕,不緊不慢,似陪着陳銀歡沉陷在這細雨般的哀傷中。
“姨母,你剛染了風寒呢?今年就別等孟叔叔了吧,他許是不會來了。”
陳銀歡咳嗽着,卻騰不出手來捂嘴。眸子裡難掩痛色,垂眸看着一側的陳湘如,“他說過的,在我與他相識的那日,還會來找我……”
一年又一年,年年空盼。
那個人到底沒有來。
李湘華面露無奈,拉着陳湘如的小手。走在陳銀歡的後面:“可姨母染了風寒。就該留在樓裡將息養病。”
陳銀歡不答話。
李湘華蹲下身子,溫和地看着陳湘如的小臉,“湘如。你勸勸你娘吧,許是你的話她願意聽?”李湘華沒有母親了,她看重的親人就陳銀歡和陳湘如,自李湘華記事起。她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沒了,是陳銀歡如同母親一般地照顧着她。她不想陳銀歡有事,要是陳銀歡沒了,她和陳湘如都會失去最大的依仗。
陳湘如一片懵懂,還不大聽得明白李湘華的意思。可還是扭頭奔向陳銀歡,拉着她的大手,搖擺着腰姿。奶聲奶氣地道:“娘,我們回去吧。我們回去吧……”
陳銀歡看了眼李湘華,神色裡帶了些責備,“我原以爲你是懂的,怎能挑唆了湘如和我鬧呢,湘華,我一定要等的,只要我活着,每年到了這幾天,我就會天天來這裡,也許孟公子是被什麼事纏住了,他不是一個無信之人,我信他。”
信他,因爲這兩字,陳銀歡年年在煙雨朦朧的西子湖畔等了一年又一年,直至她生命的盡頭,也是帶病候在涼亭,等着那個姓孟的男子泛舟而來,踐行對她的承諾。
陳湘如正夢得癡迷,侍女輕聲地喚道:“小姐,香湯涼了,你得起來,再不起來許要着涼了。”
陳湘如睜開眼,從夢境裡回過神來,好好兒地,她怎就夢到陳銀歡了。
這是她第二次夢到陳銀歡,每一次都是陳銀歡去西子湖畔等孟公子的,那個男人在臨安煙花地逗留幾月後翩然離去,之後再也沒有出現,沒人知道他的下落。
她問:“信送出去了?”
“是,送出去了,是大管家親自派小廝送走的。”
從京城到洛陽不過三四日,以她對呂連城的瞭解,知她還活着,許第五六日上就會來京城吧。
侍女取過衣袍來,皆是新的。
陳湘如突地明白,陳銀歡每一次等待懷揣着怎般的心境,那是十分的期盼呀。
侍女道:“這是楊相爺令人準備的,小姐且換上,還真沒瞧出來呢,楊相爺的心思怪細膩的。”
她一面要扶陳湘如離開浴桶,眼睛卻直直盯着陳湘如左肩胛下二寸處那枚殷紅的星形胎記,在潔白如雪的肌膚上,這胎記就似一朵白雪世界裡盛開的紅梅,“咦,小姐這是刺上去的。”
陳湘如道:“這是胎記呢。”
這胎記的形狀還真是特別,像一枚紅色的星星,還是不規則的五角,赤紅如血,竟有小指蓋大小,落在眼裡異常刺目。
“星星、太陽……”侍女沉吟着,“莫不是小姐的閨字從這裡來的。”
“若是這胎記來的就該叫星星了。”
陳湘如扭頭看着,對這胎記她早已經習慣了,偏這侍女因是第一次見,竟好奇得像什麼似的。
侍女笑了。
許是在浴桶裡呆得太久,當天夜裡陳湘如就染了風寒,咳嗽不止,侍女幾番被吵醒,當即去稟了府中的大管家,很快就請了郎中來瞧脈。
因陳湘如染了風寒,整日呆在屋裡就少出門了。
轉眼便到了三月十三,她送出去的信已經有六日了,她又寫了第二封,卻在想着那信是不是沒送到,這一次她準備親手把信交給大管家,託大管家交到鏢師手裡。
若洛陽也是孟國的地盤,驛館是可以送的,要送到孟國地盤就得請來往的鏢師幫忙捎帶。
陳湘如第一次覺得,當初慕容宸和呂連城的法子一點也不好,首先洛陽變成了孤城,於彼此都多有不便。
大管家接過信,笑道:“陳小姐儘管放心,我一定儘快把信送出去。”
陳湘如道:“有勞大管家。”
待她離開,大管家才喚了之前跑腿的小廝,“上回陳小姐給你的信,都送到鏢局了?”
小廝見四下無人,走近大管家低聲道:“三殿下身邊的太監插手了,把陳小姐的信給討走了,不許小的送出去。大管家不覺得奇怪麼,月亮美人未死,這是多大的消息,偏好幾日了,整個京城就沒傳出任何消息去。”
大管家一直覺得這是大事,聽小廝這麼一說,還真是奇怪了,難不成是有人故意封鎖了消息。
楊韞本是君子,行事磊落,萬不會做扣留他人信件的事。
小廝爲難地道:“三殿下那兒,我們可不敢得罪,他身邊的內侍說了,要不是陳小姐再送信出去,還得交給他。”
大管家長舒了一口氣,幸好過問了幾句,否則什麼時候把位高權重的三殿下得罪了還不知道。
這封信自然不能傳到洛陽去,無一例外,又被大管家呈給了程元瑞身邊的小太監,而這太監又將信給了程元瑞。
程元瑞啓開書信,言辭之間與上封相較更多了幾分急切,這是一個女子面對心儀男子卻得不到迴應的懊惱與猜疑,上面說了她近來感染風寒,病本易治,怎耐相思牽絆鬱結於胸,和上封相比,話雖含蓄,卻不難看出一個動情的女子。
而此刻,楊韞正領着郎中在淨荷苑給陳湘如瞧病。
陳湘如的咳疾依舊不見好轉,郎中診了脈,道:“我再開一副方子,若還不見好轉,楊相爺且請宮城的太醫幫忙瞧瞧。”
楊韞抱拳道:“有勞了。”
太醫下了方子,楊韞令侍女去抓藥。
他側陪陳湘如坐在花廳裡說話。
陳湘如輕聲道:“若再過五日,還不見迴音,我便親往洛陽,咳……有些話,我須得當面問他,否則於心難安。就算他變心要娶燕國公主,我也得問過明白,咳……”
她直咳得一張臉憔悴不堪,時紅時白,落在楊韞的眼裡,有道不出的心疼。
楊韞又憶起當年在江南初遇陳湘如,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幾年不見,出落得越發的水靈、美麗,有着傲人的風姿,絲毫都瞧不出風塵氣息,更多的反而是高貴,這種高貴亦是與生俱來的。
楊韞輕聲道:“許是飛將軍被什麼事纏住了,吾國皇上下了詔令,不容臣子們私下與閩、燕兩國的人交往,想來燕國也是如此。”
陳湘如想着以往的呂連城,視她爲最重,哪怪什麼規矩、人言,而今投了慕容景,也是有主子的人,哪裡還容得他任意行事,“是我沒有思慮周詳,只一味想着要見他。”
楊韞微微點頭,“你且安心養病,有什麼事着人傳話。”
陳湘如欠身道:“恭送楊相爺。”
楊韞道了句“別送了。”領着書僮翩然而去。
呂連城爲什麼沒來?
就如楊韞所言,是被事纏住了,而今他也有了太多的顧慮,不再是早前的山賊,他是燕國的大將軍,飛鷹大將軍,這個名號正如他早前做劍客一般。
陳湘如想了一陣,給了自己無數個解釋的理由:許是書信被耽擱,要過幾日纔到他手裡;又或是他被諸事纏身,着實走不開;再則,就如楊韞所說的,得遵燕國的規矩……
無論是什麼,以她對呂連城的瞭解,呂連城都該來。
他接到書信而不來,除非他已經變心。
想到這一剎,陳湘如心頭一顫,就憶起了早前的柳明誠,那個人影早已經模糊不清,呂連城不會是柳明誠,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陳湘如又回到了牀上半躺下,腦海裡都是呂連城,她想自己去洛陽,此念一閃,越發想插上雙翼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