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鐵馬車已經震開，馬車中安放着三口聖匣，裡面裝載了三具原本應長眠於教堂接受世人敬拜的聖骸。白色的光從那聖骸上蔓延出來，匯聚在半空中。
半空，年輕的白袍修士背後緩緩展開了一雙巨大的潔白的羽翼，鎧甲同時由虛幻到凝實地出現在他的身上。
整片空間都寂靜無聲，傑斯克反叛軍的所有人匍匐於地，唯一沒有跪下叩首的是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率領的騎兵。
他們同樣感受到了一股凝重的壓力，但是沒有騎士退後。
因爲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沒有退後。
他注視着那懸浮在半空中的戰爭天使，伸手從身邊的騎士手中接過了王旗，高高舉起。
雄獅王旗獵獵招展。
這是凡人的旗幟。
天使睜開了眼，神的神情與所有聖光神殿教堂的壁畫一般無二，無喜無悲，但神的瞳孔卻保留着白袍修士的影子，清得猶如鏡子，那鏡子中倒映出高舉王旗的凡人騎士。
“弒龍者的後裔。”
神說，聲音很輕，卻傳到每個人的耳邊。
“一千多年了，你們還要繼續當初的選擇嗎？”
“一千多年了啊。”
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仰首，看着飄揚在空中有些殘破的血色王旗。
一千多年了啊！
人類在這片土地上艱難地站立了一千多年了啊！
一次又一次地被打碎，一次又一次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重壓，一代又一代地將自己的鮮血澆灌在這片土地上……原來，他們已經這樣堅持了一千多年了啊！
“一千多年前，我們的選擇是什麼，一千多年後就還是什麼。”
蘭斯曼緩緩說。
“你們會死。”
天使看着面前之人、弒龍者的後裔，看着那雙代代相傳的眼睛，“即使這樣，還要戰嗎？”
“惡龍當凡人當成食物，你們將凡人當作螻蟻。現在，你開始憐憫螻蟻了嗎？”
風將旗尾刮到了蘭斯曼的臉上，他一生行軍，從不廢話，可今天他不在乎那點時間了。
“是憐憫？還是發現——螻蟻匯聚起來，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力量？”
他的目光陡然鋒利起來，就像一把古刀側轉，刃口上躍過寒光。
冰冷的。
“我們能夠給予你們榮耀，力量，權力。”
天使說，“能夠讓賜予你們力量，能夠讓你們超脫凡俗的界線，成就非凡。”
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笑起來：“不，你們根本就不懂我們要的是什麼！”
天使如鏡子般的眼中第一次出現了疑惑。
“你們根本不明白。”
蘭斯曼環顧四周，雪地石磚已經變成了泥地，屍體一具壓着一具，鮮血和雪泥混在一起，刀、劍、長矛、破碎的建築隨處可見。
凡人的戰爭，或敗獲勝，本就應該全憑自己。
每一位騎士在踏上戰場之前，就早已做好了勝利便凱旋而歸，戰敗就身死沙場的準備。這是騎士的宿命，他們無怨無悔！但絕不是像現在——整個戰局的勝敗，整個國家千百萬人的命運，在一瞬之間，一念之間，化爲烏有。
再多凡人的血，在神明面前，都不過只是小小的水滴，落下來無聲無息。
“這就是我們爲什麼始終不願意向你們俯首啊！”
如果凡人在神明面前就如螻蟻，所有的奮不顧身與努力就不過是一場笑談。
那又該多可笑啊！
人類一族上千多年的堅持，要的不過是凡人的命運，由凡人自己決定！凡人的歷史，由凡人自己來書寫！他們要自己不是獵物，不是螻蟻，不是傀儡！
他們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大地之上！
他們不過想要一個公平，不過想要一個自由。
可是，天上、地下，誰也不給他們。
“你們誰也不給，所以——”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輕聲說，聲音沉了那麼多年的光陰，“弗利茨王族自己來拿。”
用鮮血，用一代又一代人的命來拿！
“只要站到這邊來，就不是我們的敵人。”天使握上了火劍，神輕輕一指威爾親王所在的地方。
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回首看自己身後的騎士：“你們去吧，不要辜負這難得的好意啊。”
鐵騎肅立，無一人離開。
“不用覺得愧對，如今面對的敵人已經超出了誓言裡要面對的範圍了。”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淡淡地說，“去吧。”
“您是在侮辱我們嗎？”
跟隨他最多年的老騎士開口，他在戰鬥中瞎了一隻眼，血流滿他的臉龐。他緩緩地擡劍一指跪倒在地的威爾親王。
“讓我們去追隨一條尿褲子的狗？”
他的形容粗俗放肆，完全不符合騎士的精神。但他話音剛剛落下，所有騎士們鬨堂大笑起來，笑聲狂放桀驁，就好像他們面前不是不可匹敵的天使，他們身邊沒有沉到幾乎要從馬背上栽下的無形壓力。
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微微一愣，然後放聲大笑。
他勒馬看着自己的騎士們：“我很高興！”
他一生冷厲，就算取得再大的勝利，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開懷大笑，從來沒有這樣直言出自己的感情。
“我很高興！”
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高高地舉起王旗。
“你們都在這裡！我很高興你們都是王國的鐵騎！”
“爲了薔薇的榮耀！”
騎士們大吼，他們高高地舉起了自己劍。
戰馬不再嘶鳴。
戰馬與主人們共同出征多年，早已經心意相通。這一刻，戰馬竟然也克服了天性中的恐懼，和它的主人一樣，驕傲地揚起了頭顱，寸步不退。
“現在！跟着我——”
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轉向天使，他一揮長劍。
“衝鋒！”
他像剛剛一樣，第一個衝了出去。
騎士們緊隨其後，戰馬的鐵蹄揚起了戰場上的血和泥。他們義無反顧地跟隨着自己的將領，他們是一把長劍，他們是凡人的劍與刀！年邁的騎士，年輕的騎士，他們僅緊只剩數百騎。
但這一刻，他們就是王國的千軍萬馬！
天使展開了神的雙翅，拔出了神的火劍。
浩浩蕩蕩的赤火在半空中蔓延開來，以天使爲中心，方圓數百米的空間內，所有的積雪在一瞬間熔化。那些融雪所化的水，化爲了一條滾燙的長河，崩騰流轉，橫跨在王室鐵騎和傑斯克反叛軍之間。
就像一道凡人與神的天塹。
只要跨過，就是粉身碎骨。
炙熱的氣浪撲面而來，戰馬寸步不停。
“殺！”
王室衛隊總隊長蘭斯曼高呼。
這是戰爭！
這是凡人與神與世界的戰爭，這場戰爭從傳說時代綿延至今，從未停止。
這場戰爭，不死不休！
“殺！”
所有騎士放聲高呼。
在戰場上，騎士們只有一個使命——那就是殺！斬殺自己的敵人，或者被敵人斬殺！王室鐵騎永不後退！
天使雙手持劍，高高舉起。
天空中的赤火翻卷向下，攜裹着無盡的威嚴與暴烈，這不是人類的力量，這是神明的力量！
那火像一片血色的大海，翻卷而過，火中有着萬千的刀劍。
天地驟血，萬物匍匐。
神罰降臨，吞噬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