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8章 灰天司的儀式
淵天司降臨時的異象,即使是在城外也能看得見。
日光被大海遮蔽,巨鯨浮游於天空。
大地震顫,都市石化,能夠震散沙塵暴的咆哮聲接連不斷的響起。
“……好強的壓迫力。”
哈桑低聲呢喃着。
他光是試圖擡起頭來向着聖泉城的方向望去,就會感覺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攫住了一般。
劇烈的恐慌感在血液中沸騰,他感覺自己多年來用仇恨釀造的怒火、用鮮血與痛苦才堅定的決心,在那種恐怖的壓力之下竟是那樣的脆弱。
“若是再靠近一些,恐怕就會痛哭流涕的、連滾帶爬的想要逃走吧。”
哈桑沉默的凝視着那昏黑的天空,就像是烏鴉凝視着月亮。
他的聲音宛如夢囈:“原來凡人的決心是這樣脆弱的東西……沒有足夠的力量,甚至連站在祂面前都做不到。”
“本應如此。”
哈伊娜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她的聲音清亮而堅決:“就如同每個屠龍勇士的故事一般……這些屠龍者們,在過去也都是英武的戰士、絕世無雙的俠客。因爲弱者連站在巨龍面前的資格都沒有。或者反過來說,假如挑戰不需要門檻,那也稱不上是挑戰——充其量也不過是暗殺罷了。”
哈桑聞言,將目光轉了過來。
他知道,眼前這個阿瓦隆女人,就是那位天堂城善主的隨身護衛。
那天有許多人看見她從聖泉城出來,也有許多人爭先恐後的將情報彙報給了哈桑。
之所以說是護衛,而不是奴僕……是因爲哈桑畢竟是從法師塔留學過的,他知道艾華斯能得到精靈們的認可,就必然不是傳統的善主。
如今艾華斯也並沒有濫用善主的身份所賦予的權力,這點與其他城市的善主完全不一樣。
但即使如此,他其實也不太願意接納哈伊娜進入自己的隊伍。
——紅手黨這支隊伍非常純潔。所有人都來自於被善主迫害過的人,這讓他們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向心力。
這讓那些善主們的探子根本無法融入其中。而他們也無法被人買通,甚至行爲都無法被死亡所阻攔、被道德所束縛。
唯一的問題是……哪怕是極端如哈桑,也開始覺得如今的紅手黨已經有些失控。他們的毀滅欲與攻擊性,已經強到了連自己出面都快要無法阻攔的程度。
從這點來說,哈桑自己纔是他們之中的異端。
哈桑從法師塔苦學了這麼久,如今偷走天司碎片回到家鄉,肯定不只是抱着與善主同歸於盡的念頭。
他確實想要摧毀安息古國——他想要摧毀這個罪惡的古老國度,想要摧毀它的制度、它的文化、它的傳統、它的一切。但與此同時,他又不希望自己只能得到一片廢墟……
正如他對摩根所說的一樣:他毫不猶豫的殺死那些平民,是爲了不讓那些善主們意識到他重視他們;他毫不猶豫的將那些水源污染,是爲了不讓善主用這種資源來勒索他們。
他們並非毫無弱點,只是善主意識不到他們的弱點。但也正因如此,他們有着一個致命的弱點……
——那就是哈桑的言行、與他的心中所想,實際上是不統一的。
他的心、他的願望、他的魂魄,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樣子更加柔軟;他那理性而安靜的眼睛,也比他那具有煽動力的言語思慮更多。正因如此,他們的事業越是順利,哈桑反而就越是痛苦。
他的毀滅只是爲了讓一切迎來新生。
……但追隨着他的那些瘋子,卻恐怕不是這麼想的。
以欺騙而成立的團隊,最終只能以分裂而收場。歷史已經無數次重複了這一幕。
也正因如此,他不希望哈伊娜進入這座搖搖欲墜的高塔。哪怕他知道哈伊娜並無惡意。
一方面是因爲他知道哈伊娜這樣身着華服的大人物,必然無法與這些無家可歸的奴隸與自由民共情,反倒是有可能會帶來不安定的種子,加速這座不安之塔的分崩離析。
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覺得哈伊娜實在沒必要上這艘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沉沒的破船。萬一她要是在這裡出了什麼事,反倒是有可能會惹到艾華斯……那就完全沒有必要了。艾華斯的立場與他並不對立,他們甚至還有着共同的敵人,哈桑可不願意在對抗強敵的路線上再多加一個新的強敵。
追隨着他的那些人肯定不在意,因爲他們的前方本就是死亡與毀滅;但是哈桑卻必須考慮最後要如何收場。
但有兩個人改變了他的想法。
——那就是摩根和奧托呂科斯。
當他們兩個同時主張留下哈伊娜的時候……哪怕他們並沒有表明原因,但哈桑也立刻意識到,哈伊娜關乎到夢界神明之間的博弈。
而在留下哈伊娜之後,不出意外的……哈伊娜確實惹上了不少麻煩。她基本完全不瞭解安息人的文化與禁忌,到處找人問一些讓人不想回答的問題。最開始的時候惹怒、弄哭了不少人,引發了一陣陣的小型混亂。
但好在哈伊娜的實力很強,再加上她待人確實真誠、友善而沒有大人物的架子。結果只是幾天的功夫,許多孩子就跟在了哈伊娜身邊,眼看着就有幾分把她當做老大看的感覺。
哈桑對此倒是並不生氣。
他並沒有感覺自己被奪走了權力……反倒是發自內心的覺得,這或許也算是一種新的可能性。
若是這些孩子們繼續跟着自己,就只能在火焰中毀滅。如果能通過哈伊娜搭上艾華斯的線,或許反而能有些出路。
——這纔是安息人未來的希望。
安息古國可以毀滅,但安息人不能滅亡。
“那你呢?”
哈伊娜注視着哈桑,反問道:“你明知自己無法靠近那裡,卻還一直注視着降世天司的戰場……是因爲不甘心嗎?”
“……不甘心?”
哈桑低聲喃喃着,用自己的義手觸碰着胸口:“或許吧……”
“是爲了懲戒自己,親愛的。”
摩根輕笑着,從虛空中顯現出來。
她頗爲親暱的湊在哈伊娜身邊,趴在她的肩膀上。
哈伊娜微微皺眉看向這位在阿瓦隆幾乎家喻戶曉的魔女,但心中卻並沒有什麼反感。
她心中莫名對摩根有些親暱與信賴的感覺……
——那或許是來自蘭斯洛特的靈魂碎片的作用。哈伊娜心中瞭然。
摩根從後面抱着哈伊娜,笑眯眯的看着抿着嘴、苦着臉的哈桑,輕聲呢喃着:“因爲自己無法接觸到這種級別的戰鬥、因爲自己太過弱小,就想要用痛苦來懲戒愚蠢而無能的自己。
“就像是因爲太過痛苦,就緊攥着雙拳直到攥出血來一樣呢。”
“……我向來如此。”
哈桑緩緩說道:“痛苦是比糖更好用的麻醉劑——我不否認這是一種無濟於事的麻醉。這種程度我還是看得清的。”
他回過頭來,那冷靜的目光回頭看向聰明而狡詐與天真而愚蠢的兩個阿瓦隆女人。
“所以呢,摩根?”
哈桑開口問道:“戰神那邊準備的如何了?”
“哦,他不打算下場了。”
摩根輕飄飄的說道。
“……什麼?”
哈桑猛然一驚,難以置信的擡起頭來:“他不是要與那些善主們合作嗎?”
善主們的銜尾之環儀式裡面,加入了一個特殊的要素——那就是爲大淵加冕。
作爲安息古國的大維齊爾,他確實有這樣的權力。再加上其他的善主們作爲見證,也可以算作是貴族們的認同。
創造出來一位新的安息王,再將其指定爲摧毀安息的惡魔、隨後將其討伐……如此他們就得以謀逆成功。而這一行動,與災厄之紅攫奪柱神之位的行徑是完美契合的。祂也可以趁機將威權道途的殘留概念妖魔化,從而將其徹底毀滅。
正巧,紅龍也並沒有完全清除白龍的殘留。
與善主們協同對抗降世的淵天司而已,這算不得太難。
畢竟在均衡之幕的影響下,淵天司的力量會被壓低到第六能級的最低限度。而善主們都已經抵達了第六能級,再加上一位柱神——這理應是穩贏的。
——在親眼見證淵天司的力量之前,哈桑就是這麼想的。
可如今,他不禁在心裡懷疑……莫非剛剛登臨柱神之位的災厄之紅,其力量還不如被均衡之幕削弱過的淵天司?不然祂爲何會在這種關鍵時刻膽怯退讓?
“是的,他將那些善主們拋棄了。”
摩根慢悠悠的說道:“當然,這並非是逃跑……而是祂敏銳的意識到,什麼都不做反倒是更契合自己的利益。”
“——因爲艾華斯是‘分而又合者’。”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響起。
就在這時,門口又出現了另一個人。
他並非是剛從門外進來,而是一直就待在這裡。可在場的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正是奧托呂科斯,死而復生的灰天司。
他此刻變成了一個陌生而和善的胖子的形象,臉上是一種商人般的笑容:“紅龍敏銳的意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比起淵天司與白龍的相似性,他與艾華斯的立場其實更爲接近。
“艾華斯是環天司切割出去的蛇尾,亞瑟也是冕天司被環天司切割出去的‘尾巴’。如今艾華斯補完了自我,再度掌握了昔日自己的記憶、知識、力量……而亞瑟也是如此。亞瑟沒有殺死那些圓桌騎士們,就是因爲他並不是想要毀滅伏提庚的一切,而是想要得到伏提庚的一切。”
他說到這裡,就又變成了一個美貌少女的形象。
她伸出手來指向下巴,左手則抱着右手的手臂,亭亭如立的站在那邊,悠然說道:“畢竟……他缺少了一個重要的情報,那就是他並不知道冕主並沒有完全死亡。”
——確實如此。
哈伊娜情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當她最初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也是大吃一驚。
誰能想到,在柱神的上位之戰中,居然還能有陰謀詭計的存留空間?摩根保存下來的那部分白龍靈魂,就是冕主重要的一環。
就像是昔日冕主也沒能徹底擊敗至高天,因而熊天司誕生了一樣。他也沒能徹底擊敗冕主。
命運就是一個銜尾之環。
“在祂的認知中,白龍已死。此刻祂就成爲了君主,就和奪得了天司軀體的艾華斯一樣。但很可惜,那傢伙料錯了呢~”
奧托呂科斯說到這裡,又變成了一個智慧的老人。
他白髮白鬚,目光矍鑠。
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樣貌到底是什麼,如同也沒有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或者說,這纔是冕天司的特徵。”
老人意味深長的說道:“就和以前一樣。他當初還是個天司的時候,就是這樣魯莽。”
“我記得少爺跟我說過一件事……”
就在這時。
莉莉的聲音突然幽冷的響起:“關於您也參加過罰天之戰這件事,灰天司。”
一個由陰影構築出的人形輪廓,緩緩從哈伊娜的影子中站了起來。
即使是哈桑或是哈伊娜,也完全不知道莉莉居然就在這裡。哈桑甚至應激之下已經準備好了法術,可那凝聚着的火球又被哈伊娜揮手隨意打散。
看到完全沒有反應的奧托呂科斯與摩根,哈桑才恨恨的將法術收手。
畢竟他百分之百打不過這眼前的三個人。而且沒有奧托呂科斯的幫忙,他甚至連火之碎片的力量都沒法完全發揮。
“蛛絲密續的繼承者……”
果不其然,老人直接認出了莉莉的底細。
他有些意外,卻又有些欣然:“居然自己除掉了自己體內的‘我’嗎?真是了不起。”
到這裡爲止,奧托呂科斯完全不再掩飾自己就是灰天司的事實。
“——那是少爺幫我做到的。”
莉莉不假思索的答道:“他說——您與冕天司也是朋友。”
“是啊。我們一同討伐過至高天。”
老人懷念的說道:“所以我知道他會怎麼選。”
說着,他的軀體再度扭曲,化爲了一個黑髮黑眼的少年。
而此刻,哈伊娜與莉莉都屏住了呼吸。
——因爲這樣貌,居然與兒童形態的夏洛克幾乎一模一樣!
“……你當初到底死沒死?”
莉莉忍不住問道。
灰天司奧托呂科斯伸出一根手指,放到脣前做出噤聲的動作:“不要在乎那種事……”
“怎麼可能不在乎?”
莉莉銳利的目光直視着奧托呂科斯,言語乾脆利索:“若是你想要奪走我的軀體,那就直接宣戰。若是你不需要這樣做,我們就是朋友。就這麼簡單。”
“哪有這麼簡單?”
他回過頭來,笑眯眯的說道:“真理是透明的,因此人們總是無法看清真相;而謊言是不透明的,光線和目光都無法將它穿透,人們只能看到謊言、才總是信任謊言。
“所以我纔會出現在這裡——我出現在每一個醞釀着謊言的地方。
“灰天司從未死亡。你看人間,有哪怕一個時刻斷絕過謊言嗎?我想應該沒有吧。”
“那爲什麼你做出自己已死的證據?”
“非要追問到底嗎?”
灰天司有些無奈,但也只能坦然答道:“就連死亡都是謊言,如此我才能徹底融入到謊言之中,不是嗎?”
突然,哈伊娜意識到了什麼:“你想要成爲柱神?不然你爲什麼要做自己的道途?”
“誰知道呢?或許吧。”
灰天司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張開雙臂,坦然道:“我出現在這裡,可是因爲冕天司昔日的請求呢。‘亞瑟’總是需要‘梅林’的,尤其是在討伐‘巨人’和‘巨人們的神’的時候。”
“……你的意思是?”哈伊娜腦子又有些燒了。
“哪個纔是真正的亞瑟呢?叫亞瑟的紅龍?還是成立了圓桌騎士的白龍?名字還是稱呼?真理還是事實?還是說哪個都不重要?
“……就如同,誰纔是真正的蛇呢?如今聖泉城中所上演的,不就是這一幕嗎。”
灰天司說到這裡,看向了摩根。
而摩根也拿出了被囚禁着的白龍殘魂。
他看向哈伊娜,問出了一個哈伊娜無法迴避的問題:
“少女啊,假如有機會的話,你想要成爲柱神嗎?
“——假如你能夠得到天司的力量,卻必須與柱神殊死搏鬥的話。”
哈伊娜睜大了雙眼。
她突然明白了。
爲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
爲什麼灰天司與摩根會出現在這裡。
爲什麼紅手黨會出現在這裡。
假如她是“蘭斯洛特”,那麼哈桑就是“亞瑟”。那些紅手黨就是圓桌騎士。
灰天司是“梅林”,而摩根就是“摩根”、也有可能是“格尼薇兒”。
荒唐而暴虐的善主,就是食人的巨人。
巨人之神就是淵天司。
至高之神,無敵之神——
一切都是剛好的。
就像是一場舞臺劇,只是她如今才知道自己也有一個角色。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已行之事,後必再行……”
灰天司笑着,表情卻有些哀傷:“這就是儀式的本質。
“——當年的亞瑟在討伐巨人之後,讓蘭斯洛特接受了王冠。因爲他只想要摧毀巨人之國,卻並不想要統治這個國家。
“那麼,如果是你的話,也願意接受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