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時候,李野和陸知章帶着一分廠的幾名專業人員,開始考察跟一分廠“有合併意向”的單位。
第一家,是位於京城西邊的第八機械廠。
按照對方提供的資料來說,第八機械廠有一千多現有職工,多年來給多家制造企業提供零配件的配套服務,其中包括京汽摩、吉省汽車廠等知名單位,機械加工能力非常出衆。
但是一家能力非常出衆的企業,怎麼淪落到要跟人合併的地步呢?
別給我說什麼市場不好,你就給我解釋解釋什麼叫“非常出衆”,踏馬的什麼叫“非常出衆”。
所以這耐人尋味的內情,就需要李野等人自己來探查了。
因爲距離不是特別遠,所以一分廠跟對方約好的早上十點過去,但是李野有意無意的提前了一點,九點四十就到了。
不過當李野等人遠遠的看見第八機械廠大門的時候,發現“歡迎參觀”的大紅橫幅已經掛了起來,而且門口也有迎接的人員。
李野奇怪的道:“呦,咱們這是走漏消息了嗎?”
陸知章搖搖頭道:“應該不是,他們或許是派了人在我們廠門口蹲點,或者就是乾脆提前到門口迎接了,我在總廠當主任的時候也這麼幹.”
李野想起輕汽公司幾次迎接部委參觀的場面,忍不住的笑道:“那人家是把我們當領導給對待了呀?太鄭重了吧?”
陸知章笑了笑道:“李野,我知道你討厭這些形式主義,但這是多年傳下來的老傳統,你也不能對他們太過苛刻.”
“沒有沒有,真沒有,”
李野趕忙否認道:“咱們一分廠不搞形式主義,一是因爲咱們有實力、有底氣,二是因爲咱們廠現在還處於悶頭髮展的階段,
等再過些日子,咱倆還要真的討論討論,把接待方面的工作給重視起來.”
陸知章詫異的看了看李野,好笑的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還以爲你不搞那些虛的呢!”
“唉~,虛虛實實,又怎麼能說得清呢?”
李野上輩子當牛馬的時候,確實很討厭類似的虛頭巴腦,但是當慢慢的走上管理崗位之後,對於很多事情的看法卻有了一些改變。
就比如一分廠能發展到現在,固然有李野“重視技術”“充足資金”的功勞,但也離不開陸知章跟各方各面之間的“公關”工作。
別管你承認不承認,只要在這顆星球上搞企業,生產之外的消耗到哪裡都少不了。
幾十年後的華威公司夠牛氣吧?要技術有技術要規模有規模,但它們公司的接待工作水平絕對是超一流的。
上到國家級賓客,下到普通合作商,去到華威公司之後,都能在不違規的前提之下,得到舒適、愉悅、細緻的接待,讓你體會到什麼是“備受尊重”的感覺。
說得難聽一點,就在這方面的耗費,比什麼某大歌舞團可多得多了,
養一個跳舞的才花多少錢?就華威接待部的前臺小姐姐,都不是什麼庸脂俗粉,餐廳裡彈古箏的更不是一個檔次。
那你能說他們是鋪張浪費嗎?
可是公司的掌舵人任老先生,是有名的摳搜,別人都坐虎頭奔的時候,他的座駕是一輛破桑塔納。
但是有句話說的好——存在即合理。
既然這個現象存在,就有它必然的道理。
接待水平的高低,看似只是吃吃喝喝推杯換盞,但是做到華威公司這種地步,不但要有驚人的金錢支持,還要有強大的管理組織能力。
少了其中一樣,你都玩不起來。
而後者,比前者更難得。
李野以前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對於所謂的“組織能力”沒有直觀的理解,
但是這幾年在一分廠摸爬滾打,各種焦頭爛額的事情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要不是有陸知章這個老油條在一邊給他託底,早就鬧了笑話了。
一分廠是幾百人的時候,有幾百人的困難,等李野剛剛遊刃有餘之後,一分廠又到了幾千人了,又會面對各種新的問題等着你解決,你解決不好,就會出現各種不良後果。 說的直白一點,一個普通人,如果讓他組織幾十個人出去團建,都會出現“衆口難調”的情況。
這個想看日出,那個爬山太累,這個想吃西餐,那個想吃料理,大家七嘴八舌的圍着你這個組織者提要求,你該聽誰的?
解決了吃飯問題,交通、住宿以及萬一出現突發情況,你該怎麼處理?
一個簡簡單單的團建,如果順順利利不出任何問題,大家開開心心的出去,安安全全的回來,這就算是具備了一定的組織能力了。
而一個企業面對的問題,比團建又要複雜多少呢?
。。。。。。。。。。。
“哎呀,陸廠長、李廠長,你們這麼早就到了,我們這還沒準備充分呢,條件簡陋,怠慢了,怠慢了.”
李野和陸知章到了之後,第八機械廠的孔廠長熱情的跟他倆握手,還一再表示準備不足,怠慢了貴客,請兩人見諒。
可李野一點都沒感覺到“怠慢”。
這位孔廠長不但組織了百十名職工到門口迎接,這些職工的工作服還都挺乾淨,顯然是提前要求洗過,就跟迎接XXXX似的隆重。
孔廠長甚至還安排人打掃了衛生,李野和陸知章一路從門口走到辦公樓,沿途沒有看到一點髒亂差的現象,甚至辦公樓上的窗戶都擦乾淨了。
搞過衛生的人都知道,擦窗戶這個活兒,安排誰去幹,誰都是一肚子情緒,所以通過這一點可以得知,這位孔廠長在單位裡還有很強的組織調動能力。
而這種組織調動能力,是跟多方面掛鉤的,如果三個月不發工資,你看看工人還聽你調動不?
所以李野和陸知章在跟孔廠長簡單的寒暄過後,就提出到各個科室車間“轉一轉”。
這就有“覈查內情”的意味了。
孔廠長很爽快,立刻表示同意,一副“我沒問題,我不怕查”的樣子。
甚至大家到了財務科的時候,孔廠長還大大方方的展現出了第八機械廠在財務方面的“窟窿”。
“自從體制改革之後,我們遇到了一系列的困難,廠子效益不好,怨我老孔沒本事,但全廠兩千多號職工兩千多個家庭等米下鍋,我也只能各方面想辦法”
李野抿了抿嘴,不好說什麼,因爲孔廠長的“各方面想辦法”,就是拆了東牆補西牆。
他是想盡辦法從各個渠道弄錢,讓廠子繼續活下去,別管是貸款、賒賬還是賴皮,先保證工人能發出工資,保證吃上飯再說。
吃飯,在幾十年後不是問題,沒聽說過誰被餓死的。
但在這個年代,吃飯還真不是小問題,甚至有段時間機關事業單位都發不出工資來,經歷過的人說起那段歲月來,誰都是一把辛酸淚。
但同樣的,因爲孔廠長無所不用其極,所以埋下的窟窿也有些大,估計會比原先的輕汽公司還要嚴重一些。
在李野的一分廠沒有起來之前,輕汽公司的資金鍊已經處於斷裂的邊緣,銀行已經不再願意提供貸款,單單往年的貸款利息都壓的單位喘不過氣來。
說實話,也就是一分廠在短時間內從三百人暴漲到近萬人,給總廠帶來的資金分紅也隨之暴漲,這纔給輕汽公司續了命,
然後馬兆先上位之後,輕汽公司的新產品納入了一分廠的全國銷售網絡,才扭虧爲盈開始了良性發展。
而第八機械廠這個樣子,是不可能搞出一家屬於自己的“一分廠”的,他們只是想借着李野的一分廠,給自己續命。
【值不值得幫他們續命呢?】
李野有些猶豫了。
這個孔廠長顯然是個膽子大的人,能搞錢,但也能搞事啊!
不過下一刻,人家就說出了一句讓李野震驚的話。
“不過兩位廠長請放心,我們合併的時候,可以變通一下,成立一個留守部門,承擔一部分欠債.”
好傢伙,原來這個傢伙精通“該坑誰,不該坑誰”的套路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