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她一甩頭,轉身就走,說:“我希望,這一生中,我再也不會見到你!”
他依然坐在沙發裡,望著她走向門口的背影。他活到六十歲,從沒有被人如此的痛罵過,如此輕視過!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份量?但是,她卻壓迫著他,威脅著他,使他變得渺小而傖俗!他緊緊的盯著這背影,覺得無從移動,也無從說話,一種他自己也不瞭解的、近乎沮喪的情緒,包圍了他。
到了房門口,映秋又回過頭來了,經過了這一番盡情發泄,她覺得一天一夜以來,積壓的悲哀和慘痛,都減輕了許多,腦筋也清明瞭許多。而且,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條,她的心也就死定了,她反而變得無牽無掛起來。對著柳天佑,她再拋下了幾句話:“柳先生,你很忌諱白癡嗎?你知不知道,我們比白癡更悲哀,因爲我們太聰明,所以,驕傲、自負、多疑、猜忌、貪心……都是聰明的副產品!你看過自殺的白癡嗎?沒有!你看過自殺的天才嗎?太多了!我們都沒有我媽媽活得充實,我們慣於庸人自擾!”
開了門,她飄然而去。
他卻坐在那兒,一斗又一斗的抽著菸斗,一遍又一遍的咀嚼著她的話。那些話和他的菸絲一樣:苦澀、辛辣,卻讓人回味。
當柳元楓終於從麻醉劑、止痛針、鎮定藥中完全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許多天之後的一個黃昏了。
睜開眼睛來,他看到的是特別護士微笑的臉孔。室內光線很暗,窗簾密密的拉著,屋頂上,亮著一盞乳黃色的吊燈,那光線在黃昏時分的暮色裡,幾乎發生不了作用。外間的小會客室裡,傳來喁喁不斷的談話聲,聲音是儘量壓低著的,顯然是怕驚擾了他的睡眠。他轉動著眼珠,側耳傾聽,特別護士立刻俯身下來,含笑問:“醒了嗎?”
“噓!”他蹙攏眉頭,阻止著,外面屋裡人聲很多,聽得出來是在爭執著什麼。他豎起耳朵,渴望能在這些聲音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個等待著、渴求著、全心靈祈盼著的聲音!但是,沒有!
他聽到
文靜在激動的說:“反正,這件事做得不夠漂亮!不管怎樣解釋,我們依舊有仗勢欺人之嫌!”
“文靜!”柳太太在勸止,“你怎麼這樣說話呢?捱打受傷的是我們家,不是他們家,你父親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還把她保出來,你還要怎樣?”
“柳伯母!”文靜的聲音更激動了,“事情發生後,你沒有見到映秋,你不知道,你不瞭解這個女孩子……”
“文靜!”柳文淵低沉的吼著,“你能不能少說兩句!這女孩自己太固執,太驕傲,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讓她不愁生活,沒有後顧之憂,可是,她自己……”
“柳伯父!”文靜惱怒的,“你總以爲金錢可以解決任何問題!你難道不能體會,像映秋這樣的女孩……”
“好了!好了!”秦宏文在說,“事已如此,總算問題解決了。文靜,你就別這樣激動吧!”
柳元楓的心跳了,頭昏了,映秋,映秋,映秋!他們把映秋怎樣了?映秋爲什麼不來?她決不至於如此狠心,她爲什麼從不出現?他記得,自己每次從昏迷中醒來,從沒發現過映秋的蹤影!
映秋!他心裡大叫著,嘴中就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映秋!叫映秋來!”這一喊,外間屋裡全震動了,父親、母親、李文靜、秦宏文全涌了進來,他望著,沒有映秋!他心裡有種模糊的恐懼,這恐懼很快的蔓延到他的每個細胞裡,他望著柳太太,祈求似的問:“媽!映秋在哪兒?”
“哎喲!”柳太太又驚又喜,這是兒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此穩定,她叫了一聲,就含淚抓住了他那隻未受傷的手,又是笑又是淚的說,“你醒了!你完全醒了!你認得我了!哎喲!元楓!你真把媽嚇得半死!你知道,這幾天幾夜,我都沒有闔眼呀!哎喲,元楓……”
“媽!”柳元楓的眉頭擰在一塊兒,想掙扎,但是那厚厚的石膏墜住了他,他苦惱的喊,“告訴我!映秋在哪兒?映秋在哪兒?”
“哦!”柳太太愣了愣,“映——映秋?”她囁
嚅著,退後了一步,把這個難題拋給了柳天佑,“映——映秋?”她求救的望著柳天佑,問:“映秋在哪兒?”
柳天佑往前邁了一步,站在兒子牀前,他把手溫和的按在柳元楓的額上,很嚴肅,很誠懇的說:“元楓,你先養病要緊,不要胡思亂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永遠不可能成爲全部!只有沒出息的男人才爲女孩子顛三倒四,你是個有前途、有事業、有光明遠景的孩子,何必念念不忘夏映秋呢?”
柳元楓睜大了眼睛,那恐懼的感覺在他心裡越來越重,終於扭痛了他的神經,震撼了他的心靈,他用力擺頭,摔開了父親的手,他奮力想掙扎起來,嘴裡狂叫著:“你們把映秋怎麼樣了?映秋!她在哪兒?她爲什麼不來?映秋!”
“哎呀!哎呀!”柳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的喊,“你別亂動呀,等會兒又把傷口弄痛了!那個夏映秋從來沒來過呀!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她的媽媽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還敢來這兒嗎?”柳太太語無倫次的說著,“她一定帶著媽媽逃跑了,誰知道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子多著呢,你別急呀……”
柳元楓躺著,那石膏限制了他,那周身的痛楚撕裂著他。他只能被動的、無助的躺著。但是他那原已紅潤潤的面頰逐漸蒼白了,額上慢慢的沁出了冷汗。他不再叫喊,只是睜大眼睛,低沉,痛楚,固執,而堅決的說:“我要見映秋!柳家沒有做不到的事,那麼,請你們把映秋找來!我非要見她不可!我有話要跟她談!”
柳天佑急了,他在兒子牀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盯著柳元楓的眼睛,他急迫的想著對策:“元楓,你和映秋吵了架,對不對?”
柳元楓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雖然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天早上所發生的一切,卻始終清晰得如在目前。“是的。”他的嘴脣乾燥而枯裂。特別護士用棉花棒蘸了水,塗在他的嘴脣上。
“還記得是爲了什麼嗎?”柳天佑問。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