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對面的男人支支吾吾。
眼看情況不妙,諶冰叫住蕭致,問:“怎麼了?”
蕭致嗤了聲, 側頭, 垂眼瞥了他一眼:“這是送你住院的男人。”
“……”
諶冰才認出來是他。
住院以後諶冰不太見外人, 當時被撞了也沒來得及看罪魁禍首, 現在才發現是眼前這個人。
對方年紀也就三十來歲, 正值人生的壯年。他面色慚愧,朝諶冰尷尬道:“同學,真的是對不起你, 我當時確實沒注意到。我他媽——”他響亮地給了自己一耳光,“我平時開車確實莽, 家人勸那麼多次不長記性, 這次是真的記住教訓了。對不起, 對不起你,希望你原諒我!”
他說話語無倫次, 聲音顫抖,本來乾瘦的臉更蒼白。諶冰看他打自己時,沒忍住:“別——”
對方顯然這段時間被壓力壓垮了,眼眶紅了一圈:“同學,你有需要的地方儘管開口, 我一定補償我的過錯!”
“……”
諶冰有些不忍心, 但聯想到這段時間吃糠咽菜, 拜他所賜, 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而且, 諶冰莫名覺得他很眼熟。
眉毛,眼睛, 尤其是突出的顴骨,瘦伶伶的模樣越發在記憶裡翻涌。
“你要真後悔,以後就記牢交通安全守則,別再害人害己。”蕭致擡手指了指旁邊的女人和小女孩,“看看你的家人,自己想想。”
“是,是,是。”男人忙不迭答應。
女人在旁邊幫腔:“對,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罵他。同學你不知道,我們過得很不容易,他在這邊拉貨,孩子剛上幼兒園,我平時在超市上班掙錢,誰知道突然出車禍了,我們本來就積蓄不多,現在……”
如出一轍的哭訴的聲音。
記憶回到了那年傍晚。
公安局裡,警察從電腦調出沾着血跡的照片,示意諶冰坐下,然後說:“死者車禍後身體支離破碎,臉也遭到毀容,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一張照片,經過監控查看後確定是你。所以找來你配合警方調查。”
警察說:“可惜了,這麼一個年輕人,你們以前認識嗎?”
陸爲民說:“這學生成天逃課,曠課,不知道混哪兒去了,但人品其實不錯,我沒想到他會走上這條路。”
還有女人站在桌前哭訴:“我家裡還有個讀幼兒園的女兒,現在撞死人了!我和女兒還怎麼活!求求你們放過我老公!他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們再給我老公一次機會!”
“……”
薄霧散開,盡頭處的女人,面容和眼前憔悴的女人重合。
有好幾次她在外面敲門,拎東西想進來,被許蓉皺眉擋了出去,諶冰只短暫地聽到了她的嘆息。
現在,纔看清楚這張臉。
司機上輩子無意撞死蕭致,這輩子撞傷了諶冰。
諶冰不太清楚這意味着什麼。如果罪魁禍首不再犯錯,如同多米諾骨牌沒被按下第一塊,那麼一切悲劇是不是可以避免了?
諶冰不知道怎麼看待這一家人。
他的重生,無意也拯救了需要入獄的男子,拯救了絕望的女人和那個小女孩兒。
諶冰臉上沒什麼情緒,站在原地一直沒說話。
蕭致推拒女人手裡的水果,說:“拿回去給你女兒吃,走,諶冰不想見你們。”
女人萬分慚愧,訥訥道:“那有需要隨時找我。”
“嗯,以後少不了你們。”
“真的不好意思。”說完,女人牽着小女孩和丈夫消失在過道。
蕭致轉身,見諶冰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蕭致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領:“覺得這家人可憐?”
諶冰搖頭:“不是。”
他現在還沒有處置自己生命的權利,也不能簡單一句同情或者可憐寬恕對方造成的傷害。這應該由在乎自己的人來寬恕,比如許蓉和諶重華,還有蕭致。
蕭致推開病房門:“以後咱倆開車要小心啊,一不留神,害人害己。”
“嗯。”
諶冰跟進去。
蕭致脫完外套掛到架子,轉身幫諶冰脫衣服。拉鍊往下,諶冰手指搭着蕭致的指尖,直到衣服脫剩下一件單薄的病號服。
“拆線幾天了?”
諶冰說:“兩天多。”
“那應該能洗澡了。”蕭致說,“走吧。”
諶冰進去,蕭致半低着頭調試熱水,拿蓬頭往手心沖水感受水溫。
爲了不打溼衣服脫掉了襯衫和褲子,隨便裹了條浴巾,腰身的肌肉往上堆砌,肩膀骨骼隨着動作輕輕晃動,身材高挑,背影極其好看。
脫掉衣服後,蕭致手指在諶冰的腹部輕輕撫過。
肉色的傷疤,比正常膚色偏白,線條潦草雜亂,好像一道延伸在腹部的溝壑。
蕭致垂眼輕輕撫摸,親了親諶冰的臉:“這疤真醜。”
“……”
諶冰無語:“又不是我想要。”
“能動手術嗎?祛疤手術。”蕭致先淋溼諶冰的頭髮,擠了洗髮露上去,“我看不了這個,一看心裡就難受。”
諶冰心不在焉:“能吧。”
“那以後去弄了。”
諶冰說:“隨便。”
蕭致抓了抓他的頭髮:“你該剪髮了,現在特別長。”
“……”諶冰閉着眼,就嗯了聲。
“醫院裡有剪刀嗎?”
諶冰注意到他的意思:“你幫我剪?”
蕭致好笑:“你信不過我?”
“……”考慮到他的手藝,諶冰想了想,“真信不過。”
“你放一百個心,”蕭致指尖在他後頸輕輕按摩,“以前幫蕭若剪過劉海,齊劉海,斜劉海,空氣劉海。試一試?剪過都說好。”
“……”
觸感非常溼滑,又舒服。諶冰微微偏頭,想了想理髮這件事的嚴重性,還是拒絕:“算了,我去店裡。”
熱水淅淅瀝瀝。
被熱氣蒸得上頭,諶冰思緒漫無目的,不知怎麼又想到了車禍的事。
那年夏天燥熱,公安局外的樹蔭底下熱意不減,一切都白花花的。諶冰接到電話後去公安局,長這麼大第一次過去,收到的就是蕭致的死訊。
聽警察說了那麼多,諶冰當時還能保持理智,不相信這一切會發生,覺得是抽離於自己的陌生事件。
他回家卻拒絕了家裡的車,自己漫無目的地搭乘公交車,不知道坐到哪一站。
窗外後來開始下雨,諶冰想到了初中的暴風雨後,別墅區斷電,他被蕭致帶到他家裡,給他換衣服,給他烤小餅乾。
後續的一切像流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涌出來。三年沒見,並不代表他都忘了,只是全部藏在心裡最深的位置。
被壓抑的情緒開了一道口子,後續無法遏制,只會更加洶涌氾濫。
那段假期諶冰一直待在家裡,同學約着出去玩兒,他一次都沒去,就想着蕭致的事情。說不清是後悔,自責,痛苦,絕望,諶冰在心裡默唸蕭致的名字,垂眼,碰心口說讓我也死吧。
不知道是不是心裡唸的次數太多。
懇求卻強烈,結果就來了。
在家裡突然暈厥,到醫院檢查出癌症,諶冰沒有任何遺憾或者痛苦。
他的生命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是自己,一半在熱熱鬧鬧歡聲笑語的蕭致身上,高中三年失去他過得很不快樂,蕭致出事以後,諶冰感覺到自己已經不完整了。
繼續活下去,也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
被淡忘的事情,慢慢涌入腦海。
熱水從頭到腳,水珠沿脊樑滾落到腳背,變得微涼。
那些因爲大腦防禦機制遺忘的細節,一一過腦。
諶冰想不明白爲何那時自己會爲蕭致變得陰鬱瘋狂。他一向感情淡漠,這方面的悟性比起旁人差得太多。
想不明白。
諶冰思路被身旁動靜打斷。
蕭致放下了手裡的沐浴蓬頭,半蹲身,扶着諶冰的腰查看腹部傷口。
蕭致頭髮溼了幾縷,貼在冷峻的鬢角,眉眼異常深刻沉倦。
他撫摸着那條傷疤,側頭,犀挺的鼻樑蒙了層光影,吻上了那道傷疤。
諶冰後退了一步。
隨後,他被蕭致掐着腰,重新摟回來。
蕭致的脣邊沾着水痕,起身,重新抱諶冰進了懷裡,有那麼一會兒沒說話。
聽到耳畔的沉沉的呼吸,諶冰才明白他是心疼,心疼到不知道說什麼了。
語言的表達能力一直有限。
有些感情表達不出,只能使用肢體語言。
諶冰回抱着他,安安靜靜,剛纔思考的答案逐漸開始明晰。
從小時候起,諶冰就喜歡和蕭致待在一起。
喜歡和他說話,喜歡他牽自己,喜歡他摸自己的臉,喜歡他誇自己很乖。
——喜歡他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例外。
也許。
諶冰開始明白,自己喜歡蕭致,比意識到時早了很久很久。
以前的那麼多時間,就在行色匆匆和失之交臂中流走了。
多好,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
諶冰收回變得僵硬的手腕,扶着蕭致的肩膀,無言地吻住他薄薄的脣。
幸好。
他再次成爲了蕭致的唯一。
他也想成爲,他無可替代的依靠。
-
從衛生間出來夜色漆黑。
諶冰躺回病牀上準備睡覺,蕭致拿了張試卷坐旁邊,說:“你睡,我寫會兒題。”
這段時間以來,蕭致陪完諶冰,差不多就得自己補這段時間的題。
諶冰嗯了聲:“你寫。”說完揭着被子縮着睡了過去。
睡得早,醒得也早。
凌晨兩點諶冰醒了一次,似醒非醒間聽到了動靜,很輕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像筆劃在草稿紙上。他睜眼,看見了低頭寫題的身影。
蕭致指間夾着筆輕微地搖晃,額發遮到眉眼,長腿野腔無調地分開。病房沒有書桌,他就在諶冰的牀旁找了個位置,邊寫邊照看諶冰。
諶冰困不醒,抿了下脣:“你在幹什麼?”
蕭致聲音說:“我寫完,還有兩道題。”
“……”
諶冰抄起蕭致的筆直接扔牀上:“看看幾點。”
兩點多。
但是……
蕭致舔了舔脣,看着滾遠的圓珠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撐起身揉了揉諶冰的左臉:“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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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完,道:“脾氣真大。”
諶冰半閉着眼,涼涼地問:“明天幾點起?”
蕭致:“七點。”
“行,”諶冰拿起手機設置鬧鐘,瞥他一眼,“七點起不來怎麼說?”
“……”
蕭致脣角的弧度往上揚了揚。
他早就習慣凌晨兩點睡了。
剛開始還不適應,上課打瞌睡,但他畢竟年輕身體好,調整調整很快就適應過來了,只是每天課間要瘋狂喝咖啡。
沒多說什麼,蕭致應聲:“好,我睡了。”
諶冰重新閉上眼。
他迷迷糊糊的,察覺到身側被子被輕輕掀起。
牀鋪隨即被壓得陷落。
病牀的寬窄跟寢室的牀差不多,兩個人躺着稍顯狹窄,但擠一擠也不是不行。
“……”
諶冰側頭看旁邊佔了牀還漫不經心的蕭致。
他襯衫剛纔就沒好好穿,解了兩顆釦子,坦露出瘦削性感的鎖骨,能看見肩窩微凹的弧度,眉眼被燈光映亮。
蕭致垂眼看着諶冰,笑了笑,聲音挺低。
“那就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