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晚第一次見到唐茹，覺得她比照片更漂亮更溫柔，倘若沒有身邊那個五歲混血的大眼睛小姑娘，那麼畫面一定更加和諧。
唐茹有些侷促地坐在周庭修對面：“阿修，妹妹她也很想見你。”
她和周庭修八年未見，近鄉情怯，於晚都覺得周庭修的臉色太不好看。
其實剛開始於晚沒少替周庭修抱不平，爲什麼哥哥這麼好，他的媽媽卻捨得將他拋棄從而出國一去不回。可是長大後有些事情便看得愈發明瞭了。
但是不管怎樣，這事至始至終都是周庭修最無辜。
見他沒有迴應，唐茹很是受挫，然而混血妹妹卻非常熱情，操着一口流利的漢語笑嘻嘻道：“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媽媽給你買了好多東西，不過我們提不動，都放在車上了，等會兒我去給你拿！”
於晚不是沒見過外國人，可是她頭一回看到外國人的中國話說得這麼標準又熟練，不禁佩服道：“你說話說得真好，我的英語就不行了，只會幾句簡單的對話。”
她特別自豪地指着周庭修道：“不過哥哥的英語好棒的，老師都誇他口音很正確呢。”
“是嗎？那我們可以用英語對話嗎？媽媽老叫我講中文，我有時候忘記了就講英語，她就說我不對。”混血妹妹睜着大眼睛歡喜地看着周庭修。
“不可以。”周庭修依舊冷着一張臉：“這是中國，就要講漢語。”
混血妹妹失望道：“你和媽媽一樣討厭。”不過隨即她又道：“那你什麼時候去美國找我玩？”
周庭修愣了愣，扭頭不說話。
唐茹見氣氛好轉，暗暗鬆了口氣，自包裡拿出兩部嶄新的手機，一黑一白，放在周庭修和於晚面前：“送給你們的。”
她對周庭修道：“國內手機行業纔剛起步不久質量不大行。”
擔心周庭修覺得自己崇洋媚外，唐茹又趕緊解釋：“過幾年國內發展起來了，你再換個新的……你爸爸沒給你買，是怕你玩物喪志，可是媽媽覺得吧，現在的小朋友也要接觸新科技才行，不能總是埋頭讀書啊，而且，你有了手機，媽媽在美國也能夠經常聯繫你。”
於晚看周庭修沒應，場面又一度尷尬起來。
唐茹眼神一黯，轉而對於晚道：“小晚，你就收下吧。”
於晚見她神情慼慼，實在不忍拒絕，她偷偷瞄了瞄周庭修，伸手將兩部都攬了過來：“我替哥哥收下了。”
唐茹笑道：“聽爸爸說，你們兩個關係很好？”
於晚點頭道：“是啊，哥哥會很耐心地幫我講解習題，還會給我講天上的星星。”
“是行星。”周庭修剜了她一眼，覺得很是丟臉。
於晚不滿道：“還不就是天上的星星嘛，反正一個意思。”
周庭修恨鐵不成鋼，一本正經道：“你說的星星是我們肉眼可見的宇宙中的天體，它是包括行星、恆星、彗星、矮行星等等，而行星通常是指自身不發光，環繞着恆星的天體。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說話要嚴謹，你總是左耳進右耳出。”
於晚被說得一通臉紅：“你小聲點，都被別人聽到了。”
周庭修覺得自己在多說一句她就得哭了，不免放緩了語氣：“那你要記住。”
“哦……”
唐茹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很是開心，同時又覺得遺憾，自己對兒子是一點都不瞭解呢。
“阿修，對女孩子要紳士哦。”唐茹眉眼含笑，輕柔地撫着男孩的頭髮。
周庭修身子一僵，卻沒有躲開。
混血妹妹正低頭享受着美味，對他們的互動不感興趣。
唐茹細心地擦拭她的嘴角：“媽媽對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吃東西的時候要細嚼慢嚥，不要弄到嘴邊去，被Jay看見了又要笑話你。”
“Marry阿姨說他自己還尿牀呢！爸爸也說他小時候吃東西比我還髒，長大後就好了，他說我現在要盡情放縱。”
唐茹好氣又好笑：“你就是被你爸爸寵壞了，我回去要好好教訓他！”
“不要媽媽！你不要跟爸爸說是我把他抖摟出來的！”混血妹妹撒嬌地往唐茹懷裡鑽，惹得唐茹發笑。
於晚下意識像周庭修看去，他的臉色果然又冷了下去，心中不免也跟着難過。
唐茹眸光流動，對女兒道：“小玥，跟小晚姐姐一起去遊樂區玩好嗎？媽媽要和哥哥說些悄悄話。”
小玥不滿道：“我不能聽嗎？”
唐茹道：“不能哦……不過你如果今晚表現好，我可以考慮不向你爸爸告發你剛纔將他吐露出來的事實。”
小玥立馬同意，拉着於晚一起走了。
於晚心裡雖惦記着，可也曉得這是周庭修的事，便牽着小姑娘的手一起玩去了。
可是兩人走後，唐茹久久不知如何開口。
周庭修終於無法佯裝鎮定下去：“你有什麼事就直說。”
唐茹看着他小小年紀已這般沉穩成熟，不知是該喜該悲，整理好情緒後，方徐徐問道：“阿修你恨媽媽嗎？”
周庭修直直看了她半晌，搖頭。
怨過，可從沒恨過。
— — — —
唐茹不敢留他們太晚，這夜十點就將人送回周家。
老遠處便見王管家和孫姨在門前翹首以盼。
車子停穩，王管家飽含熱淚，命女傭接過大大小小的包裹，徑自和孫姨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了聲：“夫人。”
唐茹優雅地笑道：“王伯近日可好？孫姐別來無恙啊。”
王管家見她又回到最初剛進周家時的溫柔大方，不由欣慰：“老了，過段時日就要退休了。”
唐茹心頭莫名一顫，幾不可聞地嘆息：終是百轉千回物是人非。
幾人寒暄幾句，便各自散了去。
王管家和孫姨目送唐茹離開，心中皆是感嘆，回頭一看，周庭修和於晚已不知所蹤了。
於晚將黑色手機放在周庭修書桌上後便很乖巧地安靜離開了。
凌晨的周家褪去了白日的熱鬧喧譁，周庭修坐在荒廢多年的畫室裡，一切安靜祥和。可撫過畫冊的指尖顫抖着泄露了他此刻心情。
三樓向來鮮少有人問津，可這裡本來是周家最美的地方。
一百多平的玻璃花房連着大畫室，曲廊外是露天陽臺，不瞧一眼他都快要忘了，原來自己小時候也喜歡盪鞦韆，也喜歡玩泥巴，也喜歡養鴿子，也曾經依偎在父母身邊。
八年後，這裡依舊乾淨，可是乾淨地冷冰冰的。
周庭修的目光停留在一副作品上，那畫上是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擁着溫柔美麗的妻子，四目相對，情義綿綿。
左下角提字：1996.10.05唐茹。
畫的後面貼着一張照片，和畫中是同樣場景，附帶幾句話：我親愛的阿修，真是個攝影天才！知道媽媽最喜歡爸爸的眼神了！我愛我的兩個男孩~
這幅畫緊挨着的一幅是個嬰兒畫像，緊閉着雙眼，依偎在母親懷裡。
後邊提字：我的阿修是個天使！
最後周庭修看到了一張全家福的畫像，記憶翻涌，耳畔似乎還回響着曾經的聲音：
“阿茹你還是畫風景更漂亮。”
“不要，我就要畫人物嘛，我要把你和阿修都畫下來，把我們的故事畫下來，以後老了還能當連環畫給孫子孫女看！”
“哈哈！你想得還真是遠！”
“我們白頭偕老，自然要做好晚年打算的。”
回憶中的唐茹和方纔的唐茹重疊在一起，她坐在他對面雙眼含淚：“阿修，你恨媽媽嗎？恨媽媽主動提的離婚，覺得媽媽不要你了嗎？”
周庭修不知如何開口，只是搖頭。
唐茹道：“我和你爸爸是商業聯姻，我一開始也不抱幻想的，因爲我早知道這是自己要爲唐家做的，可是你爸爸又溫柔又優秀，我愛上了他，原以爲他也愛我。”
“可是阿修，你知道周晴多大嗎？她只比你小半年……”
“周慶霖一直騙我。”
她的眼神溫柔卻幽怨：“原來我纔是第三者啊……”
到了後面，她便自顧自地說，也不管周庭修有沒有聽進去：“你爸爸不想離婚，是我非要離開的，唐家沒落了，我何必再佔着周夫人的頭銜讓他左右爲難呢……”
所以我就成了最尷尬的人。
— — — —
這個暑假，唐茹前前後後和周庭修見了幾面，有於晚和小玥在中間活躍氣氛，兩人交流起來少了許多障礙。
倘若日子這樣過，周庭修覺得他倒還算是幸福的。
可是臨近九月份，唐茹要帶小玥回到屬於她們的家，離開之前，唐茹最後又問了周庭修：“想來和媽媽一
起生活嗎？你爸爸現在應該會同意的……”
周庭修不敢望着她滿含希冀的目光，只淡淡地回道：“不了。”
反正無論他在哪裡，他的家都已經不完整了。
唐茹走後沒幾天，周家又一次迎來了新成員。
那天下午，小李載着周慶霖、賈輕芸、孫姨以及小費一道去了醫院，王管家命廚房準備好熱食到點送過去，又指揮着主臥旁邊的兒童房做好衛生，嘴裡不斷給他們念道：“夫人很看重小少爺，你們千萬別怠慢了。”
於晚很感激王管家，他已然在盡全力保全周庭修在周家的地位。
可是周家有了小少爺，再竭力掩飾都是徒勞。
周庭修一臉淡定地坐在客廳裡，電視播放着名偵探柯南，劇情正是柯南躲在毛利小五郎身後分析案情經過。
以往於晚都會看得津津有味，然後問周庭修：“哥哥你覺得兇手是誰？”
然後聽着周庭修不情不願地跟她搭話：“一看就知道是眼鏡男啊，你怎麼這麼笨！”
“你沒有證據！”
“我有！”
接着就是熱火朝天地討論作案手法。
可是今天這樣好像不大能聊得起來。
於晚頹然地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挺笨的，於是，她就靜靜地坐在周庭修身邊，時不時給他遞上聖女果：“好甜哦！”
周庭修微微頷首：“嗯。”
這三天過得無比漫長，王管家時不時派人去醫院輪班照顧，於晚不知道爲什麼生寶寶之後要吃這麼多頓飯，但是她已意識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寶寶身上了，因爲周家去過醫院的那些人回來都說：“小少爺長得好像先生啊，好粉嫩好可愛，眼珠子溜溜地轉，一看就非常聰明伶俐！”
當時周庭修就站在於晚身邊，兩人正待下樓，聽到這討論聲後，周庭修便面無表情地轉身回到自己的臥室了。
於晚氣極了那些人，可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天賈輕芸全身包裹地嚴實，在周慶霖和孫姨的攙扶下緩緩進了別墅。
王管家以及衆人迎了上去，有接產婦的，也有接小少爺的，也有幫忙提東西的，周庭修也想上去幫忙，可是周慶霖卻沒有看到他，徑直繞過他身邊朝幾人囑咐道：“門窗都關嚴了嗎？夫人上樓比較吃力，你們一定要慢點，小少爺不能吹風。”
於晚呆呆地看着這一幕，心裡有一處角落偷偷地漏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