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她知不知道這些事是君隱謀劃的?”
同樣的話,在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向另一人問起,顧舒玄傷還未好,身上其它的傷口倒是小事,唯從鐘樓上跳下落地之時的衝撞,險些讓他殘廢,他倒未曾想到,多年不曾遇上的這等險境,竟是因爲君玉歆,而不是海那邊那個國家的那個女人造成的。
白帝羽坐在一側,神色複雜,說道:“我想君小姐,應該不知道吧?”
“因爲她我受了重傷,她一定很難過。”顧舒玄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
“公子你不準備安慰一下君小姐嗎?”白帝羽搞不懂顧舒玄的做法,若他真決意要與君玉歆在一起,難道不應該時時在意她的感受嗎?
“君隱的目標是我,君玉歆卻不知道,我爲什麼要安慰?我若是去安慰,反倒顯得假惺惺的,我要君玉歆心疼我,憐憫我,充滿自責。”顧舒玄在貴妃榻上換了個姿勢,翹起二郎腿,好個***公子模樣。
白帝羽不懂他這些做法,或者說,於從未開過情竇的白帝羽來說,愛情本就是一道最難解的題,他選擇繞過。
若不是君隱早些年就開始慢慢培植暗子,他是絕對無法知道君隱與江柳意相會之事的,自然也就不會知道有一場精心針對他和君玉歆的刺殺。
他一直顯得漫不經心,不過是因爲他早就知道了,所以陪着他們把這場戲演完。只是這戲路與他想象的有點不一樣,他沒有想到江柳意違背了與君隱說好的約定,對君玉歆痛下殺手,他不得已才身負重傷,跳下鐘樓。
於他而言,他很樂意有人幫他策劃這麼個精妙的局,他也甘願做一個假的入局人,反正最後唯一能達成的事情不過是讓君玉歆更愛他,他何不爲之?
但他有着跟江柳意一樣的疑惑,那就是那晚君隱明明有機會除掉自己了,爲什麼還可以隱忍不發?這倒讓準備多時的白帝羽有些落了空。
是的,顧舒玄永遠是智者千慮,這麼些年的暗殺明殺幾乎都讓他早早就能嗅到血的腥味,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做到悄無聲息地對他進行刺殺了。不管這人是來自離訣,還是來自羲和。
這算不得什麼驕傲的事,至多證明他遇上太多這種事。
他精心踩着步子,算着時間,在君玉歆面前藉着君隱的手上演一場苦肉戲,不惜以身犯險就爲了促成英雄救美的好戲,他費盡心機地要讓君玉歆多愛他一些,這就是他的目的,他無聊又荒唐的目的。
好處還是有的,至少激起了君玉歆對江家和楚家的恨意,這總歸是好事。
可是所有人都算錯了一件事,難道君玉歆真的不知道嗎?
此時的君玉歆正坐在鞦韆上,君府裡頭有許多千年老樹,在西邊樓臺處便有一棵老榕樹,君玉歆叫人在此處紮了個鞦韆,頭頂上遮陽蔽日的樹蔭,她搖晃在樹下,飛得高高的,像是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天上那朵潔白的雲一般。
夏日的風毫不吝嗇,帶起她的髮絲和裙襬齊齊飛揚,君府也是毫不吝嗇的,尤其是君玉歆身上,捨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用在她身上,譬如她飛揚着的裙襬便是三年才得一匹的雲絲所就,輕盈舒適,宮中亦難得一匹,而君玉歆卻唾手可得。
“你找我?”君隱在遠處看了許久,看着自己的妹妹是這般的美好,心中漫過一片片的滿足和痛苦,才慢慢走過來。
“哥,來推我。”君玉歆回頭,朝他揚着一個大大的笑容。
君隱推動鞦韆,那鞦韆晃得越來越高,君玉歆的笑容卻越來越淺薄,她的聲音也像是夾進了幾分這榕樹的老成和滄桑:“哥,那日你要殺的是顧舒玄吧?”
鞦韆回到君隱眼前,他好看的手扶住那兩根榕樹枝纏繞成的鞦韆架,上面的綠葉還在隨風輕顫,君隱眼中染好一層陰霾,笑問:“你在說什麼?”
“哥哥,我們是一家人,我不希望江家還未倒下,君家自己便開始明爭暗鬥。”鞦韆又揚起,君玉歆踢了踢足尖,像是在踩着風。
“你想說什麼?”君隱不知道君玉歆是從何處得知的,既然連錢隆都查不到,君玉歆又是從哪裡得來的線索和消息?但他知道,既然君玉歆已經發現,他便沒有繼續隱瞞下去的必要。
鞦韆又落到君隱手中,他這一次握得很穩,鞦韆定定地被他掌握在手中。
君玉歆稍稍側頭,君隱便可以從後面看到她一點俏挺的鼻尖,還有向來桀驁入鬢透着不羈和跋扈的長眉一抹,然後她抿着嘴脣笑得含蓄:“顧舒玄既然是我的男人,我就會看好他,不會讓他禍害到羲和國,或者君府,哥哥你大可放心的。”
“玉歆,你可知對於男人而言,有太多東西比女人重要得多?”那是屬於君隱的嘆息,他見過太多被利用之後又被無情拋棄的可憐女子,他並不確定眼前這個聰明絕頂的妹妹,會不會有朝一日,也如那些明明也曾經聰慧的女子一般,被人利用,還心甘情願。
“知道,權利,財富,天下,甚至另一個女人。不過哥哥,顧舒玄沒有機會的,從他費盡心機讓我愛上他的時候起,他就已經失去了先機。”君玉歆的理智是讓人害怕的,明明她遇上一個可以愛至骨髓的人,但她依然能保持令人膽寒的冷靜,這種熾熱又冷靜的感情,不知爲何在她身上可以完美的融合。
君隱看透過許多人,朝堂上的奸臣忠臣也好,君家的爾虞我詐也罷,但他從第一眼開始,就沒有看透過君玉歆,他只能將這歸結於君玉歆自幼在天機山長大,於是連她身上都染上了天機山的神秘氣息。
“你知道我最終還是沒有殺他。”君隱有些低落的聲音像是在認輸,他最終還沒有下手,而他本身,從來都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
“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
“他在拼命救你,所以,我放了他一馬。”君隱有太多的無奈,原來他覺得,所有的無奈都是因爲他是君家的公子,那些無奈是他榮華福貴加身後應負的責任和必須的付出,可是面對如君玉歆時,他卻深深地感到不願承受。
他握了握鞦韆,輕聲問她:“你是怎麼發現的?”既然連錢隆都不曾查到此事是他一手策劃,那君玉歆是如何知曉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以江竹韻那樣的腦袋是如何想出與楚環假意聯手這等計謀的,自然會想到她家中那位大姐江柳意。江柳意如果執意要殺我,那日我與顧舒玄跌落鐘樓之後,便是最好的機會,偏偏她沒有追上來,自然是有人攔住了殺手,能恰好攔下他們的人,除了我那位從來神龍見着不見尾的師父,也只剩下哥哥你了。問題來了,哥哥你爲何會在那裡?你在那裡,又怎麼可能真的是要取我性命?”
“哥,你不惜與江竹意聯手,只是誘她殺我,你趁機除掉顧舒玄,再嫁禍於江家,順帶連楚家也一併拉下水。而你,始終乾淨如一,便是羲和國和離訣國一齊查下去,也查不到你身上,查不到君家身上。你曾說要給江家一記重擊,這纔是你的重擊。”
君隱許久沒有說話,他或許怎麼也想不到,君玉歆會通過那麼小那麼小的一個漏洞,抽絲剝繭般尋到最終的答案,也或許沒有想到,他到底還是小看了君玉歆。
“玉歆,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作是你的哥哥?”君隱苦笑,如果君玉歆真的有把君家當成是她的家,把自己當作是她的親人,怎麼會懷疑到自己身上?只有她徹底與君家剝離開來,置身事外,才能將問題想得如此的透徹和清晰。
而她,始終對自己,對君家,感情淡薄。
想到此處,君隱覺得萬分悲傷,好個無情的君玉歆。
“我不會就這麼輕易的放過江家和楚家,我這人,凡是對在我身上打主意的人,從來都不會輕易饒恕的,不管是誰。哥,我待君家如何,我以爲你們在這十五年裡已經做好準備了。”
君玉歆鮮少有將自己內心最真實想法如此直白講出來的時候,她更擅長僞裝和隱藏,許是因爲那日風正好,許是因爲君家這棵榕樹她極喜歡,又許是她今日看這身衣裳看得很順眼,所以她願意多講一些,告訴君隱,是的,她哪怕對某個人,某個事物有着某種感情,但這並不妨礙她依然提防,依然刻薄。
哪怕這個人是君隱,這個事物是君家。
不設心防這種事,是小孩子之間鞏固感情的小把戲,她倒並非不願意這麼做,而是她做不到。
君玉歆忽爾一笑,袖間白綾筆直飛出,勾住遠處樓宇的一處飛起的檐角,她起身御風而去,如一片知道去處的花瓣,輕盈自在,暗香幽然,只留下君隱還握着那鞦韆在手中。
君隱也鬆開了鞦韆,在炎炎的夏日中,君隱的心如一片薄冰,望着君玉歆盈盈而立在君府的樓臺之上,明明看上去安靜美好如她,爲何有着那般深沉的心機,和那般無情的靈魂?
鞦韆晃啊晃,有片落葉輕輕地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