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相思聞言，嘴角抽了抽，“既然你們不下來，那我就讓人把吃食送下來了？”
梵沉頷首，“好。”
尹相思快速回了驛站，讓人送了火腿鮮筍湯和幾碟精緻小菜出來。
梵沉一一接過擺放在小几上。
餓了一天的景瑟看罷，食指大動，抄起筷子來就開吃。
梵沉看着她的樣子，不由好笑，溫聲提醒，“慢點吃，又沒人同你搶。”
景瑟一臉幽怨，“你又不是沒見到，我從早上自皇宮啓程到現在都沒正正經經吃過飯，早就餓得不行了。”
梵沉莞爾，亦拿起筷子來給她佈菜，景瑟看着他挑魚刺時的小心翼翼模樣，不由得心下一暖。
用完飯，梵沉招來晴兒收了碗筷，景瑟挑簾看着外面，滿目豔羨，央求道：“梵沉，我好想下去透透氣，你就同意了唄，可好？”
“不行。”他的態度很是堅決，“你是新娘，不能輕易下馬車。”
景瑟頓時抱着腦袋做頭疼狀，“可我不是一般的新娘，若僅僅是從右相府嫁去楚王府，那麼一天都待在馬車裡我也無所謂，可我如今是從西秦嫁去東璃，最少也要半個月呢，你讓我半個月吃睡都在馬車上，我會瘋的。”
“不是還有我陪着你麼？”梵沉挑眉笑，“以前在金陵的時候，你從來都喜歡待在暮雲居不肯出來，如今怎麼一反常態了？”
“此一時彼一時嘛！”景瑟咂咂嘴巴，“待在暮雲居，我還有許多事可做，但待在馬車裡，已經完全限制了我的自由，我都快悶得發黴了。”
梵沉想了想，問：“你想出去做什麼？”
景瑟掃了一眼自己身上花紋繁複層層疊疊的大紅嫁衣，忽然嘆了一聲，“我這樣子，想出去哪裡玩是不可能的了，不如你帶我去房頂吹風看星星？”
梵沉往外看了看，已經開始天黑。
他點頭，“好，那咱們就去房頂看星星。”
說罷，他摟着她的纖腰，將她打橫抱起來下了馬車，足尖一點就飛上驛站的房頂。
尋了個合適的位置坐下，景瑟張開雙臂深吸一大口氣，喜道：“終於能舒一口氣了。”
沒想到做新娘也能這般累，打死她也不願再有第二次婚禮！
梵沉看着她，心底忽然一黯，“你其實不是在馬車裡待不住，而是捨不得故土，想最後再看一眼，是嗎？”
景瑟被戳中了心思，她也沒反駁，只笑笑，“是啊，我捨不得。一直以爲我能做個冷心絕情的人，起碼不會爲情所羈絆，可時至今日，直到迎親隊伍徹底離開金陵城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做不到曾經預想中的那個自己，除了一個最愛的你，我還有個濃情溫暖的外祖家，有個事事爲我着想的外祖母，臨別前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至今都還存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
往梵沉所坐的方向挪了挪，景瑟輕輕靠在他肩上，“梵沉，我好怕，好怕有一天再歸來時見到的不是外祖母拄着杖在國公府大門外等我的情景，而是祠堂內她永遠無法開口說話的森森牌位，我很難想象自己究竟要有多強大的心理才能去接受這一切。”
梵沉輕輕拍着她的背，“你放心，我會盡快爭取在最短時間內讓你回西秦的。”
景瑟點點頭，也不問他準備用什麼辦法，總歸她相信他能辦到，這就夠了。
“對了，你會吹這個嗎？”景瑟自袖袋裡把景瀾送給她的葫蘆壎拿出來。
梵沉頷首，“會。”
“那不如你吹給我聽。”景瑟笑道：“瀾兒說，這東西能勾起人的思鄉情懷，我很少聽過壎的聲音，你爲我吹奏一曲罷？”
知道她心中堵了太多的難過與不捨，梵沉道一聲“好”之後就從她手裡接過葫蘆壎湊至脣邊慢慢吹奏起來。
壎不同於別的樂器，它的聲音很悲愴蒼涼，聽來有種低沉的壓抑感，像是離人在訴說心中的千般不捨萬般無奈，景瑟一聽，便想起遠在金陵城的小寶寶以及外祖家對她牽心掛腸的親人們，一時潸然淚下。
梵沉知道她哭了，吹壎的動作卻未停，索性吹得愈加悽然蕭索，讓景瑟一次性哭個夠。
不知過了多久，一曲完。
梵沉收了葫蘆壎，攏了攏景瑟身上的衣服，將她抱進懷裡，“還難不難受？”
“心裡堵得慌。”景瑟抽泣着道：“不知爲何，越來越不想離開西秦去往人生地不熟的東璃。”
“我明白你的糾結。”梵沉俯首，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我也不想去，可形勢所逼，我當初若是不去東璃謀出路，如今就真的只能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嫁給別人了。”
“那我們要何時才能再回來？”景瑟眼中淚花閃爍，“我很擔心小寶，也不知他這幾日過得如何，有沒有哭鬧，晚上睡覺會不會踢被子。”
“相信我，到了東璃以後，我會盡快想辦法讓你回來。”梵沉再一次寬慰，“你以爲我就不擔心那個小不點麼？”
“這可是你說的，一定要說話算數！”景瑟直起身子來，定定看着他。
“嗯，我說的。”梵沉點點頭。
兩人就這樣在房頂坐着，說了很多話，直到景瑟上下眼皮打架方止。
梵沉見她昏昏欲睡，動作輕柔地將她抱起來往驛站房間而去。
被他放平躺在牀榻上的那一刻，景瑟突然醒了過來，她揉了揉眼睛，疑道：“你不是說我不能下馬車的麼？怎麼這會子反倒把我抱進房間裡來了？”
梵沉嘴角勾脣一抹淺笑，“白日裡不想讓你下馬車，是因爲我怕自己把持不住，至於晚上嘛”他頓了頓，意有所指，“我無需把持住。”
“什麼？！”景瑟渾身一個激靈，睡意全退，馬上坐直起來瞪着他，“你個騙子！”
罵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盡數含在了他的脣瓣裡，白日裡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欲獸再一次被激發喚醒。
隔着層層疊疊的衣料，景瑟還是能感覺得到他滾燙的全身，像燃起了大片火焰，灼燒蔓延，轉至她身上，讓她不受控制地扭動身軀，想要逃離這份灼熱與難耐。
終於等到大婚，梵沉哪肯輕易放過她，用力在她脣舌間瘋狂輾轉纏綿。
景瑟幾近窒息，檀口輕吟，身子逐漸癱軟，整個人全無力氣，只能緊緊依附着他。
梵沉一路勾火燎原，纏綿而霸道的噬咬從她的脣上逐漸轉至頰畔、耳垂、脖頸、最後在鎖骨處定住，大手一伸，自衣襟裡探進去。
景瑟早已虛軟無力，此時更是任他予取予求，肆意揉虐，臉紅得快要滴血。
感受到懷中人兒的身體不斷變化，梵沉滿意地勾着脣角，一層一層剝開她身上的嫁衣欺身而上。
一夜濃情至五更，梵沉方纔在景瑟的哭求下止了動作，取來溫水替她擦洗過後擁着她歇下。
翌日註定晚起。
景瑟睜開眼的時候，發現都快至午時了。
她猛地驚坐起來，伸手摸了摸，自己旁側的牀位冰涼，想來梵沉一早就起了牀。
“瓔珞！”
景瑟對外喚了一聲。
房門突然被人推開，進來的人卻不是瓔珞，而是梵沉，他手中端着盛了溫水的銅盆，看向她時脣角含笑，眉目間有着融化不開的濃濃柔情，看得景瑟心尖一顫。
都說做了新郎的人不一樣，她卻沒想到梵沉會如此不一樣，不同於以往的清俊冷凝，今日的他從頭到腳都好像被春風洗禮過一遍，讓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覺無比親切。
“這不對啊！”景瑟扶着痠痛的腰，不滿咕噥，“分明是你在用力，爲何你今日還能活蹦亂跳，而我卻累得半死不活？”
這也太不公平了！何時能調換一下，讓他試試險些累至虛脫的滋味？
梵沉略略思索一二，道：“大概我體力比你好。”
這不是廢話！
景瑟頓時翻白眼，他一個習武之人，好意思在她這種沒有武功的嬌弱女子跟前說體力比她好？
將銅盆擺放好，梵沉直接走過來將她抱去圈椅上坐着，蹲下身擰了絨巾給她淨面。
能得梵沉這般對待，這世上也就她景瑟一人了，因此，整個淨面過程她一動不動，只管享受這份特殊待遇。
淨完面，梵沉又拿起桃木梳來親自給她綰髮。
景瑟自銅鏡中看着他的無雙容顏以及手上熟稔輕靈的動作，昨夜因思鄉而產生的陰鬱一掃而空，脣畔不覺往上揚了揚。
“今日心情有沒有好一點？”他似乎洞察了她的全部心思，手上動作微微頓了一下，輕聲問。
“算是好一點。”景瑟道：“我在想，若我的和親對象不是你，那我肯定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梵沉暗自失笑，“若你的和親對象不是我，你覺得我能讓你順利出嫁？”
景瑟扁了扁嘴巴，“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插完最後一支簪子，梵沉笑問：“看看，可還喜歡？”
景瑟往銅鏡裡一看，見梵沉爲她換了個新發髻，目光一亮，她偏轉頭看他，“你怎麼會這麼多？手也太巧了罷？”
他道：“前世不知等爲你挽發這一天等了多久，實在等不及的時候就自己動手練了，雖然到死都沒有機會爲你挽發，但好在上天厚愛讓我重來一回，今日便證明我沒有白練，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景瑟伸手抱住他的腰，輕聲道：“終此一生，得夫如此，婦復何求。”
梵沉順勢將她從座椅上拉起來，“好了，她們已經備了午膳，咱們得抓緊時間，要不一會兒天色該晚了。”
“好。”景瑟理了理衣襟，跟着梵沉去往花廳用午膳。
尹相思早就在裡面坐了，見到景瑟進來，她笑着招招手，“大嫂，快來這邊坐。”
景瑟提着裙襬走過去。
尹相思好笑地看她一眼，“聽兄長說，你昨夜心情不好？”
“也沒什麼。”景瑟面露尷尬，“只是突然要離開生活了這麼多年的故土，一時不適應而已。”
“嗯，這個能理解的。”尹相思點點頭，“不過有我兄長這般疼寵你，便是再難受的心情也都能被他的溫柔撫平啦！”
說完，饒有深意地盯了一眼景瑟脖子裡的旖旎紅痕。
景瑟馬上反應過來，羞得無地自容。
尹相思低笑一聲，親自給景瑟夾了一隻雞腿，“喏，多吃這個，補補身子，否則晚上又得被榨乾體力。”
景瑟羞惱地瞪着她，“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說這種話，也不害臊麼？”
這個小七，還真是和梵越一般不知羞啊，都不知道這兩個人究竟是誰帶壞了誰。
尹相思聳聳肩，揚眉輕笑，“本郡主行走江湖多年，從來不知害臊二字如何寫。”
景瑟一陣無語。
梵沉盛了雞湯遞過來，柔聲道：“若是不想吃，就喝些雞湯，這是我特地讓人找來烏雞燉的，對你有利。”
景瑟看一眼雞腿，又看一眼雞湯，最終還是決定喝雞湯。
尹相思不高興了，撇撇嘴，“大嫂，你這重色輕友的思想有些嚴重啊！我給你肉你不吃，偏要喝我義兄送來的勞什子湯，那湯有什麼好喝的，又不管飽。”
景瑟哭笑不得，“我實在是吃不下去，還是喝口湯算了。”
尹相思撅着嘴巴將雞腿夾回去自己吃，嘴裡含糊道：“你不愛吃就別浪費，咱們得趕一整天的路呢，半途只能吃乾糧，我可受不住那種硬邦邦沒營養的東西。”
“對了。”忽地想起一事，尹相思道：“大嫂昨夜睡得沉，應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罷？”
景瑟微愣，“怎麼了嗎？”
尹相思笑笑，“也沒什麼，就是咱們遭了刺殺而已。”
景瑟聽得心驚膽戰，看向梵沉。
她昨夜被他弄得骨頭都散架了，五更方休，早就筋疲力竭，哪裡還有精神去關注外面發生了什麼？
梵沉笑道：“不過是些小嘍囉罷了，小七的人一出馬就全都擺平了。”
景瑟收回目光，若有所思，“會在這種地方刺殺我們的，不可能是顧禾，顧禾不會用這麼拙劣的伎倆，也不可能是顧乾，顧乾若是想刺殺我們，早在十里亭的時候他就動手了。既然這二人都不可能，莫非是嘉華太長公主？”
尹相思聽罷，眸光頓時晶亮起來，“不賴嘛，這都能猜出來，不愧是我大嫂。”
“果真是那個毒婦！”景瑟眉目驟縮，這個女人是不要命了麼，膽敢讓人來刺殺和親公主，她難不成以爲殺了一個景瑟，她自己就能好過了？一旦和親公主出了問題，兩國必會因此交戰，屆時，莫說一個嘉華，便是十個百個，都照樣得爲兩軍開戰而祭旗。
這個女人，不僅僅是沒腦子，還蠢到了極點！
尹相思勾脣，笑意森然，“聽說丹陽郡主被大嫂弄去了邊境軍營裡刑舂，這兩日我們就能路過蕭允兒所在的軍鎮，你是否要去看看？”
“去！”景瑟冷笑，“嘉華這個毒婦不讓我好過，她的女兒也休想好過！”
尹相思點點頭，招來隨侍，吩咐道：“下去傳話，就說一會兒改道往軍鎮方向走。”
隨侍領了命，很快就下去傳話了。
用完午膳，一行人就開始啓程。
景瑟依舊是坐在馬車裡，一沾染到寬大的軟榻和錦褥，昨晚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她馬上就來了睏意，特地把梵沉趕出去騎馬，她自己心安理得在裡頭睡着。
一行人即將要去的軍鎮是遼東鎮。
遼東鎮是晉國公的駐地，軍鎮內外兵士三十萬，外加百姓十二萬，乃西秦通往東璃的最後一個關卡，人煙繁華。
軍鎮通常戒備森嚴，外來人流很難進。
景瑟雖是晉國公的外孫女，但她不想依着這層身份走後門，甚至於，她根本不想讓晉國公曉得她來了軍鎮，怕外祖父會覺得爲難。
三日後，迎親隊伍在軍鎮外的驛站歇下，景瑟褪去身上笨重的大紅嫁衣，換上尹相思找來的男裝，輕裝簡行，打算矇混進軍鎮去看看蕭允兒境況。
梵沉頗爲不放心，執意要跟着去。
景瑟說了半天他都不聽，最後只能點頭同意。
於是，進軍鎮的人就有尹相思、景瑟和梵沉三人。
守城士兵對三人好一通盤查，沒見什麼異樣才肯放行。
甫一進城，三人就開始各自打聽罪奴刑舂的位置，最後確定了刑舂位置在晉國公府邸一里外。
僱了輛馬車，三人匆匆去往刑舂所。
這地方是個極爲偏僻的小村莊，衣衫襤褸的婦人們拖着殘破病體艱難勞作，稍微慢一點，管事嬤嬤的鞭子就狠狠落在她們身上，到處被鞭打得青紫交織，沒有一處肌膚是完整的。
見到有陌生人來，管事嬤嬤鋒利三角眼頓時眯起，揮舞着手裡的鞭子走過來，語氣不大友善，“三位瞧着眼生得很，怕不是軍鎮裡的人罷？軍鎮重地，禁止閒雜人等出入，在我報官之前，還望三位識趣些，自行離開，否則，休怪老婆子我不客氣了！”
尹相思勾脣一笑，“這位大娘，您說得對，我們不是本地人，但我們是來找人的。”
說完，尹相思從錢袋裡掏出一錠銀子遞給管事嬤嬤，還不忘對她挑挑眉，“不知可否使得？”
尹相思本就是男裝，與薄卿歡一般雌雄莫辯，笑意盈盈的樣子更是亂花迷眼，直晃得管事嬤嬤一大把年紀還春心蕩漾，收下銀子後馬上轉了態度，殷勤道：“使得，使得，三位哥兒，裡面請。”
瞧着管事嬤嬤前後態度的反差，景瑟忍不住嘴角一抽，與梵沉對視一眼，好笑地舉步跟上了尹相思。
刑舂所裡全都是婦人，有的是戰場上帶回來的俘虜，有的是在後宮犯了重罪被送過來的后妃，蕭允兒倒是例外，一個郡主也被罰到軍鎮來刑舂。
見到三人進來，婦人們渾濁的眼眸內齊齊發出亮光，彷彿看見了希望的救贖，都在幻想這三位姿容不凡的少年郎能把自己贖出去。
景瑟的視線在面前的數百位婦人羣裡掃了一眼，沒瞧見蕭允兒，她皺皺眉，問管事嬤嬤，“聽聞丹陽郡主也在刑舂所，爲何沒見到她？”
管事嬤嬤面上有些茫然，“什麼丹陽郡主？我們這裡全都是犯了重罪的婦人，大多數都沒有名字的，且不知小哥兒說得是哪位？”
景瑟沉吟片刻，看來蕭允兒被送來的時候根本沒有身份記載，這裡的人也沒把她當成郡主看待，所以並不知道蕭允兒就是丹陽郡主。
“沒事兒，我們自己找。”問不到蕭允兒的下落，景瑟對着管事嬤嬤微微一笑。
管事嬤嬤纔剛從尹相思的美貌中緩過神來，就又被景瑟迷得暈頭轉向，“公公子找的是誰，直接告訴老婆子就是，老婆子是這裡的管事，對裡頭的罪婦們最是熟悉了，相信很快就能幫您找出來。”
景瑟正待開口，去裡面各房間搜尋已久的尹相思就回來了，幾不可察地衝她搖搖頭，表示蕭允兒根本不在刑舂所。
景瑟馬上皺了眉。
蕭允兒過來刑舂，分明是泰和帝當初親自下的旨，且泰和帝到死都沒有收回聖旨讓她回京，攝政王顧禾纔剛上任，就更無法顧及蕭允兒的死活了，那麼，這個女人究竟是死了還是逃了？
再次看向管事嬤嬤，景瑟問：“你們這裡最近有死過人嗎？”
管事嬤嬤一聽就笑了，“刑舂所裡全都是老弱婦孺，每天因病而死的多了去了，當然，也有受不住這暗無天日生活而選擇自盡的。”
景瑟忙道：“那你能否把最近死人的名冊給我看看？”
“這”管事嬤嬤遲疑。
刑舂所雖然不是什麼外人不可擅闖的禁地，但終歸還是有規矩的，畢竟此城坐鎮的是晉國公，一旦讓晉國公曉得有人來盤查刑舂所的婦人名冊，屆時必定會惹禍上身。
想到此，管事嬤嬤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仰起腦袋，堅決道：“這可不行！那些名冊都是婦人們的機密，不可輕易給你們看。”
尹相思只當她是嫌棄銀兩少了，於是又掏了一錠出來。
這一次，管事嬤嬤說什麼也不肯收了，正色道：“先前同意三位哥兒進刑舂所，是看在你們遠道而來尋人的份上，你們若能尋得那婦人，老婦我便當做睜隻眼閉隻眼就此揭過，但眼下你們還要查看其他婦人的名冊，這就請恕老婦我無能爲力了。”
尹相思一急，本想說些什麼，卻被景瑟拽了拽袖子，她只得無奈閉了嘴。
出了刑舂所，尹相思興趣缺缺地一邊走一邊踢石子，“原以爲能借機好好整治那個蕭允兒一番，如今可倒好，她人不知去向，咱們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倒也不盡然。”一直沒開口的梵沉突然看着不遠處的主帥府，幽幽道：“先前過來的時候，我聽說蘇少帥最近要娶親，你們不覺得這裡頭很蹊蹺麼？”
景瑟怔然。
梵沉口中的“蘇少帥”是晉國公的長孫，晉國公府長房嫡長子蘇曜，也是景瑟的大表哥。
蘇曜年方十二的時候就隨着晉國公南征北戰，可謂是少年英才，完完全全接替了他那因傷退役的父親，兵法謀略，無一不精。
但根據景瑟的瞭解，蘇曜此人是個冷麪將軍，尋常情況下不近女色，他是個功勳累累的武將，即便身邊有幾個女人，那也只能是通房侍妾，蘇曜的婚姻大事，必定得經過朝廷和晉國公夫人那一關。
如此算下來，蘇曜着急忙慌地要在軍鎮娶親，的確是過分蹊蹺了。
看了梵沉一眼，景瑟用商量的語氣問：“那我們要不要趁機去往主帥府看看？”
梵沉道：“想要進去主帥府，就得暴露你的身份。”
景瑟斟酌道：“暴露也沒什麼，左右我已經許多年不曾得見外祖父，剛好趁此機會去拜訪拜訪，否則我若是直接去了東璃，相信又是許多年不能見他了，我外祖父一把年紀，還能有幾個許多年？”
聽她這麼一說，梵沉只好點頭，“好，都依你。”
打好了主意，景瑟馬上去弄了一封拜帖親自送去主帥府大門外，毫無意外地被守門士兵給攔住了。
“幹什麼的？”士兵冷麪肅殺，看向三人的眼神銳利如鷹隼。
景瑟躬身，雙手高舉名帖，“還請這位大哥幫忙遞個帖子給主帥大人晉國公。”
守門士兵眯了眯眼，直接拒絕，“主帥不見任何人！”
景瑟擡目，恰巧見主帥府內正在張燈結綵掛紅綢，看起來的確像是辦喜事的樣子。
尹相思也見到了這一幕，低聲嘀咕，“奇怪，泰和帝大喪，遼東軍鎮不可能沒收到消息的，晉國公怎麼還敢在這種時候辦喜事？不怕朝廷問罪嗎？”
梵沉斷言道：“遼東軍鎮必然一早就收到了先帝駕崩的消息，此次辦喜事，全是借了清平公主和親的光，因爲在清平公主完全出西秦地界之前，西秦內的所有州府都不允許掛白綢，也就是說，這兩日不管什麼地方都能辦喜事。所以，遼東軍鎮會趁着今日掛喜，也無可厚非了。”
景瑟微抿着脣，“外祖父一向克己奉公，忠心耿耿，他沒道理會冒險鑽這個空子給表哥娶親，除非這裡頭有什麼不得已的緣由。又或者與表哥大婚的女人身份不一般！”
“蕭允兒！”景瑟與尹相思幾乎是異口同聲。
蕭允兒是郡主，在這遠離金陵的邊陲軍鎮上，她的身份在刑舂所的一衆婦人裡，算是最爲特殊的了。
一剎想到此，景瑟整個人都變了臉色，一旦讓表哥娶了蕭允兒，這個女人必會借勢捲土重來，到那時，嘉華更會有恃無恐，景氏二房必定遭殃！
捏了捏拳，景瑟憤然道：“我要阻止這一切！”
尹相思攤手，“我們如今連蘇少帥都見不到，你怎麼阻止他？”
景瑟想了想，上前對着守門士兵道：“這位大哥，我們三個真的有急事，麻煩你幫忙通傳一下，就說前去東璃和親的清平公主想在出關前見外祖父晉國公最後一面。”
守門士兵一聽，臉色大變，“清清平公主？”
說完，眼風往景瑟幾人身後瞟了瞟，沒瞧見有什麼公主，馬上又怒了起來，“大膽！竟敢冒充公主意圖混進主帥府，該當何罪！”
一聲厲喝完，已經拔出腰間佩劍就要往景瑟脖子上架。
景瑟眼疾手快，在士兵出手之前就從腰間取下屬於清平公主的令牌和印章來。
士兵手上動作戛然而止，看着令牌發呆半晌才愕然轉身去裡頭通報。
此時的晉國公正坐在書房內，一張臉呈現憤怒的鐵青色。
滿府的喜慶並未給他帶來絲毫的愉悅，反而讓他一張臉寒如霜雪。
晉國公跟前，筆直跪着少帥蘇曜。
蘇曜低垂着頭，線條冷硬，輪廓分明的面上佈滿了無奈和懊惱。
不知過了多久，晉國公大怒的聲音纔再一次傳來，“你個不肖子孫！竟敢惹出這等禍事來令蘇氏蒙羞，你可知一旦朝廷怪罪下來，蘇氏聲譽將會因此而受到重創？攝政王手腕鐵血，若是依着此事削減你我手中的兵權，蘇氏就真的完了！”
蘇曜滿心愧疚，聲音略啞，“祖父息怒，事已至此，孫兒唯有娶了那個女人方能平息下去，否則要是任由她鬧起來，孫兒就真成了蘇氏的罪人了。”
晉國公冷冷一哼，雙眼依舊噴火。
“孫兒已經讓人備好了信，一會兒就傳回金陵進行通知。”
晉國公原想再說些什麼，就見守門士兵匆匆進來。
單膝跪地，守門士兵稟道：“啓稟主帥，外面有人手持清平公主的令牌和印章求見。”
晉國公霍然瞠目，“你說什麼？”
守門士兵又把先前的原話重複了一遍。
晉國公和蘇曜二人齊齊一驚。
清平公主景瑟？她如何會出現在軍鎮？
“把人傳進來！”晉國公擺擺手，待傳話的士兵出去以後纔看向蘇曜，“你先起來，看在有貴客的份上，我暫時不與你計較此事。”
蘇曜謝恩起身。
沒多久，景瑟三人就跟着方纔傳話的士兵走了進來。
尹相思是生面孔，晉國公不識得。
梵沉戴着面具，晉國公也不識得。
但她那寶貝外孫女的容貌，即便是換了個男裝，他還是一眼能認出來的。
瞧見景瑟，晉國公先前還緊繃的鐵青臉馬上就柔和下來，低喚一聲，“小丫頭，你怎麼來了？”
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年沒見過晉國公，景瑟一聽見外祖父的聲音，馬上就激動起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晉國公叩了三個響頭，直起身子來時才甜甜喚一聲，“外祖父。”
“快起來。”晉國公笑着擡了擡手，上下打量她，“幾年不見，都長這麼高了。”
景瑟笑着走過去，黏在晉國公的胳膊上，笑道：“阿瑟很多年不曾得見外祖父了呢！”
晉國公看她一眼，忽然問：“按照期程，你今日該出關去往東璃了，怎麼會突然來了軍鎮？”
景瑟眨眨眼，道：“阿瑟想外祖父了呀，想到往後很多年都見不到您，阿瑟心中難受，所以讓迎親隊伍改道，先來了軍鎮。”
瞥一眼外面的滿目紅綢，景瑟撇撇嘴，又道：“再說了，外祖父這邊辦喜事，阿瑟既然路過了，怎麼也得過來討杯喜酒喝方算誠意不是？”
聽到“辦喜事”三字，晉國公臉色頓時一沉。
景瑟清晰地捕捉到了晉國公的表情變化，她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這兩位是？”一旁的蘇曜眼尖，眸光定在梵沉和尹相思身上。
景瑟指着梵沉，介紹，“這位便是東璃的寧王殿下。”
指着尹相思，又道：“這位是東璃昭然郡主。”
晉國公起身拱了拱手，蘇曜也象徵性地行了一禮，“二位請坐下喝茶。”
梵沉和尹相思對看一眼後相繼落座。
景瑟趁機道：“外祖父，不知這府中是誰要娶親？”
晉國公冷着一張臉，眼風冰刀子似的不斷往蘇曜身上剜，當着寧王和昭然郡主的面，他不可能把這種蠢事說出來，只答：“是你大表哥，他已二十有三，早就到了娶親的年紀，卻無奈一直沒能得到回京詔令，因此只好在軍鎮上辦了。”
景瑟一看晉國公表情就知他礙於人多不好說出實情來，景瑟也不便逼問，慢慢坐下來陪着幾人聊天。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辰，景瑟找了個藉口單獨將蘇曜請了出去。
“表哥。”站在人工河岸的丹桂樹下，景瑟迴轉身，衝着來人輕輕一笑。
蘇曜許多年不曾見過這個表妹，今次見她燦然一笑，雖着男裝，卻華光烈烈，讓人移不開眼，他怔愣片刻，走上前來，“小丫頭，你找我有事？”
景瑟轉了轉眼珠子，“我若說有事，表哥能幫我嗎？”
蘇曜彎脣，“表妹有求，莫敢不幫。”
景瑟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想知道你即將娶的這位夫人是誰，又爲何迫不及待在先帝大喪之上娶親？”
提及這個，蘇曜冷峻的面上表情有些僵硬。
“我不是外人，表哥但說無妨。”景瑟笑嘻嘻道：“興許我還能有法子助你呢？”
蘇曜神情一動，旋即唉聲嘆氣，語帶懊惱悔意，“這一切都怪我貪杯誤事。”
景瑟眉梢微揚。
“數月前我生辰，祖父給我慶功，特地辦了宴會，我當時心中高興，就多喝了幾杯，醉得迷迷糊糊，醒來時才發現”說到這裡，他似是覺得在女兒家面前提及這個難以啓齒，拿眼覷了覷景瑟，觀她表情，見她並無有多大反應才繼續道：“發現身旁躺着一個女人。原本這種事沒什麼，畢竟這裡是軍鎮，我也會經常傳召歌姬舞姬來侍寢，可我萬萬沒想到那個女人竟是被先帝下旨送來軍鎮刑舂的丹陽郡主，我當時慌得不知所措，忙去找了祖父，祖父大怒，狠狠訓斥了我一頓之後讓我悄悄把那個女人送回刑舂所，先別打草驚蛇，可前兩日，那個女人被查出有了身孕，她跑來主帥府大吵大鬧，如今弄得軍鎮上人盡皆知，我想不娶她是不可能了，也因此，我纔會趁着你去和親這幾日大喜日子準備匆匆把這事兒給辦了。”
景瑟眸底一寒，“這麼說來，蕭允兒是真的懷了你的孩子？”
蘇曜無聲哀嘆，算是默認。
景瑟皺眉，“表哥對那夜的事情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沒有，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景瑟突然笑道，“你既喝得酩酊大醉什麼也不記得，怎麼可能還會與人發生關係？這其中，必然有詐！”
蘇曜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表妹何出此言？”
“酒後亂性都是唬人的。”景瑟耐心給他分析，“通常來說，喝醉了的人大腦根本就不清醒，連走路都成問題，怎麼可能有精力去做那種事？況且表哥你也說了什麼都不記得，那就證明你醉得很嚴重，必然是倒頭就睡的那種，在這種極度缺乏體力的情況下，你如何去成功玷污一個女人還讓她懷上身孕？”
蘇曜被她說得面紅耳赤。
景瑟也覺得自己這番話過分露骨了，她趕緊咳了兩聲，正色道：“雖然這些話有些過，但我說的是事實，表哥你很可能是被那個女人給下了圈套了。”
蘇曜面露茫然，“據我所知，丹陽郡主只需刑舂一年期滿就能重返金陵做回她高高在上的郡主，她這樣處心積慮不惜損害自己名譽給我下套，豈不是虧大了？”
景瑟笑道：“表哥常年在軍鎮，可能對於金陵城中的事知道的不太詳盡，丹陽郡主這件事，表面上看似她只需過來刑舂一年，可實際上，先帝早就對她失望透頂。蕭允兒來了軍鎮刑舂就已經名譽盡毀，就算她將來還有機會重回金陵，也沒有哪家少年郎敢娶這麼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因此，她纔會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來，要知道，你可是遼東少帥，嫁給你，往後她就是少帥夫人，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蘇曜聽得心底一陣一陣發寒，“這麼說來，蕭允兒那個女人果然是在下套給我鑽？”
景瑟想了想，道：“表哥稍安勿躁，這件事，我會想辦法幫你擺平。”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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