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上午公子汜去修居殿問安時,秦公正在同商君商議政事,公子汜於是候立在殿外,現下入了秋,風硬的很,公子汜站了一會兒就覺得冷了。
修居殿裡
衛秧站立在一側,不時的看看秦公,這六年來所有政事無論大小,秦公都親力親爲,興許是操勞過度,興許是曾經體內留下的餘毒,從半年前秦公便有了要失明的徵兆,所上奏的竹簡也一律改爲木刀雕刻,以便秦公觸摸批閱。
若不是瞭解秦公病情,衛秧斷不會相信秦公已經失明,因爲秦公看起來實在是與常人無異。
嬴渠批閱完竹簡放置在一旁,他看不見了,前些陣子只是模糊,後來便一發不可收拾,直至現在,他已什麼都看不清了,無論日升日落,對他來說都是一片黑暗。
嬴渠平淡地說:“他還在咸陽?”
衛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秦公說的是趙靈,於是說:“是,恐怕一時半刻是不會離開咸陽城的”
趙靈想要帶走魏姝,這六年間更是開出過不少誘人的條件,但嬴渠都置之不理,半年前,趙靈或許是得到了他病重得消息,不遠千里來了咸陽城。
衛秧昔年和趙靈有過一面之緣,說:“趙靈的性子其實固執的厲害,不得目的誓不罷休,君上不去命人把他給抓起來,以防他對秦國不利。”
嬴渠聽着,不僅不予理會,反而笑了笑,說:“你同寡人說說,這趙靈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衛秧覺得詫異,嬴渠向來是不喜趙靈的,以前每每聽到有關趙靈的事,嬴渠的臉都很冰冷,今日卻一反常態,衛秧張嘴不等說話。
嬴渠打斷說:“他的優點就不必講了,寡人聽的多了,說說他的缺點。”
衛秧說:“臣與趙靈交集不多,若說缺點,他是個睚眥必報之人,城府頗深,除此,臣倒沒發現他有什麼缺點。”
嬴渠沒說話,殿中陷入了沉默,這沉默很可怕,因爲衛秧不知自己說的是對是錯。
過了一陣子,嬴渠說:“商君對秦國有功,且功在千秋,寡人想把這秦國禪讓給商君你。”他的聲音非常平淡。
話題轉變的很突然,衛秧出了一身冷汗,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秦公將秦國禪讓給他,商君,衛秧,一個外臣,這怎麼可能。
衛秧不傻,衛秧清醒的很,長公子汜年輕,僅僅七歲,而他手握秦國重權,秦公忌憚公子汜繼位後,他會把控朝堂,秦公忌憚他會變成第二個魏姝,忌憚他有竊國之心。
秦公會對魏姝仁慈,卻絕不會對他仁慈,衛秧若是受下了,不,哪怕他表現出一點喜悅之情,秦公都會在百年之前先把他給殺了,這是試探,是陷阱,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屍骨無存。
儘管衛秧知道嬴渠看不見,卻還是雙膝一沉跪下說:“萬萬不可,秧乃君上之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理綱常怎麼能亂,臣一日爲秦臣,終生爲秦臣,臣願盡畢生之所學輔佐公子汜,禪讓之事萬萬不可。”
嬴渠聲音依舊平淡,他說:“商君何必如此謙遜呢?”
衛秧說:“非臣謙遜,臣年紀已高,再過幾年,臣就想回去封底,安養天年,實在受不得。”衛秧今年年近四十,說安養天年實在早了些,但他只能如此,秦公對他不放心,他只好早早歸隱以此表忠。
嬴渠平淡地說:“如此,寡人就不勉強商君。”
衛秧離開後,嬴渠便有些受不住了,手肘抵在矮案上,撫着額頭,那裡無時無刻不疼的像是斧鑿,鑿得他頭骨都像是裂開一樣。
公子汜進來後心急地說:“君父沒事吧?”
嬴渠鬆開了手,眉頭仍是皺着,但看起來一點不似剛剛那般嚴重,他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表露,什麼都忍耐,忍耐了一輩子,到現在快死了,仍是要裝作平平淡淡。
嬴渠說:“寡人聽聞你和田湘發生了爭執。”
公子汜本來還一臉着急擔憂,現下聽嬴渠提起這事,帶着怒氣,皺眉說:“母后她軟禁兒臣,走到哪裡都有一堆奴婢看着兒臣,跟着兒臣!兒臣是公子,怎能叫人像是看罪人一樣看着!”
嬴渠笑了,說:“你同寡人講講,你怎麼惹到你母后了。”
公子汜說:“還不是因爲……”他說到一半,忽又住嘴了。
嬴渠笑了笑,道:“你說吧,寡人今日不罰你。”
公子汜擡眼偷偷的瞅嬴渠,見嬴渠今日心情還不錯,於是嘟囔着說:“兒臣前些日子偷偷跑了一趟咸陽舊宮。”
嬴渠面色忽就沉下了,變得很冷淡,也不說話。
公子汜立刻着急的解釋說:“兒臣只是好奇而已,所以偷偷跑了去,兒臣沒做什麼失格的事。”
公子汜解釋完,嬴渠仍是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陣子,嬴渠淡淡地說:“舊宮裡有什麼有意思的事?”
雖然嬴渠看起來還是很冷淡,但他說話了,那就是沒生氣,公子汜鬆了口氣,攤手笑說:“也沒什麼有意思的事,就是一堆簡陋荒廢的舊宮。”
公子汜沒有說華昭殿的事和華昭殿裡的人,因爲華昭殿是他的秘密,只屬於他的,他纔不願意和嬴渠分享,雖然嬴渠是他的君父。
嬴渠微微垂着眼眸,他的聲音有些微微哽咽,若不細聽斷然是聽不出來的,他說:“除此呢?”
公子汜仍是攤手,笑說:“除此?除此也就沒什麼了,奴婢們說那裡有鬼,兒臣倒沒見到鬼,都是他們以訛傳訛罷了。”
公子汜不說,嬴渠也沒有再就此話題說下去,罷了,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他現在知道她過得好壞,又能怎樣呢?他不能去看她?而且他已經失明瞭,就算她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見她,看不見,直到他死,他都再看不見她一眼。
六年了,他都快忘了她的樣貌了,模模糊糊的只剩下一個影子,和他那死去的母后一樣,如此,他又有些後悔,當初他應該多看看她。
他這麼一想,頭又不可避免的疼了起來。
他自知時日無多,在臨離世之前,他要如何處置她?殺了她,讓她給自己殉葬?這樣至少可以讓她免於受田湘和嬴氏宗親的折磨。
當然他也可以放了她,可他不願意,她曾經想要殺了他,想要竊國,這是無法饒恕的重罪,他放了她要如何面對列祖列宗?要如何向宗室臣民們交代?
他若是真的愛她,就應該立刻殺了她,給她一個了斷,這樣總比他百年之後,她無依無靠的落到田湘宗室手裡要好的多。
殺或者放,他的頭越來越疼,腥濃的血涌到他的喉嚨,在公子汜的叫聲中,他漸漸沒了意識。
……
魏姝已經許多日沒有見到公子汜了,她想他是被田湘發現了嗎?田湘喜不喜歡他?
魏姝聽公子汜的話裡,田湘好似對公子汜並不好,這樣田湘會不會更討厭公子汜?
魏姝知道自己的擔心無濟於事,可她控制不住,她數着日升日落計算着日子,在九日後的那天下午終於有了動靜。
先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鐵甲敲擊聲,接着便是斧頭劈着木頭的聲,是秦軍,秦軍正在劈着封着華昭殿殿門的木頭。
隨着一聲巨響,華昭殿陳腐的大門被打開,近傍晚的微弱的陽光照進了這間陰冷的寢殿。
這光並不明亮,但魏姝在黑暗中呆的太久了,即便是這點陽光,她也覺得有些刺目。
她看不見來人,只聽見老奴喑啞的聲音,老奴說:“換好衣裳,隨老奴去政事殿”
等魏姝適應過來這光亮後,看見了身側托盤上放着的摺疊整齊的衣裳,是件絳紅色的深衣,壓黑色蟠龍紋滾邊,上面還放着一塊玉,是當年嬴渠送給她的玉,六年前她被關在華昭殿時,這玉被一併收走了,現下他竟然又還給了她。
她伸出手指輕觸了觸那玉,玉染了秋日裡的寒氣,涼的冰手,她的身子不了遏制的顫抖起來。
再度推開殿門時,她已經換好了衣裳,她走出來,看着天上的太陽,看着地上的雜草,公子汜沒有騙她,這裡確實沒有人住,也確確實實荒廢了許久。
她是被遺忘在這裡的舊人,現下他要見她,她想:這絕不是因爲他想她了,而是因爲他已油盡燈枯,他不會留着她獨活,他要讓她殉葬,他生,她存,他死,她亡,他們生死都要被綁在一起。
老奴張口結舌的看着她,她實在是個美麗的女人,這麼多年的囚禁非但沒有使她衰老瘋癲,反而更平添了幾分脆弱的美,因爲不見天日,她的皮膚呈現着一種玉似的白,在這絳紅色深衣的襯托下如同凝脂。
半響,老奴才說:“隨奴才來”
她跟在那老奴的身後,走過連接舊宮與新宮的狹窄的長路,兩邊是黑色的高牆,她擡起頭來,頭頂的天空也只剩下那狹長的一條。
終的老奴把她帶到了政事殿,新宮的政事殿是巍峨磅礴的,硃紅色的牆壁,黑油漆畫的門窗,高翹的屋檐下墜着青銅做的佔風鐸,和青銅龍鳳,這樣的宮殿足勝過山東六國的任何一國,但她卻覺得陌生,覺得冰冷。
老奴說:“君上就在那裡面,您進去吧。”
魏姝的心忽又跳了起來,一下一下,有力的在胸腔裡跳動,她能聽得到,她曾以爲它已經死了。現在它活了起來,她只覺得有些慌有些怕。
她邁了進去,老奴也將殿門關上。
政事殿裡只點了一盞油燈,大半都被吞噬在黑暗裡,牆壁上鑲着的無爪青銅龍猙獰威嚴,而他就坐在高臺上的一方矮案前,案上是堆積如山的竹簡,身側是一個年輕的小寺人。
他的神情是平淡的,沒有微笑,也沒有悲傷,他原本溫柔的眼睛渾濁無神。
她知道,他看不見了,他成了一個瞎子,但他僅是坐在那裡,就足夠的威嚴和壓迫。
她的手有些抖,身子也有些抖,她以爲她這一輩子都再看不見他了。
……
“寡人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
……
她忽然無聲的笑了,他食言了,同時也沒有食言,因爲他確實看不見她了。
她聽公子汜說他病得很重,重到朝不保夕,也是,若非是他快要死了,又怎麼會將她從華昭殿裡放出來。
不過他看起來並不像傳聞般嚴重,也不像一個垂死之人,他永遠都是平平淡淡的,像是水,她抓不住他,看不透他,直到此刻亦是如此。
殿裡陷入了沉默,終是魏姝先開的口,她說:“你老了”
老了,當年那個溫潤清俊的少年已經變成了老秦公,他的下巴上還蓄起了一層短短的鬍鬚,真的是老了。
嬴渠也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那般溫和,他的臉上已有了些許皺紋,那皺紋襯得他有些滄桑,溫柔的滄桑。
他今年已經三十三了,當然變老了,他開口,聲音還是淡淡的,他說:“除此呢?你還有何想對寡人說的。”
他想聽她再說些什麼,他就快要死了,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即將油盡燈枯,他這一輩子殺了過人,也傷過人,這些人或許是他的宗族親朋,或許是他的手足摯愛,總之他無愧於他的君父,他將一生奉獻給了秦國。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一個明君,他只知道在這最後的時刻,他想她了,想看看她,如果看不見,那就聽聽她的聲音。
他不能殺了她,他做不到,他不忍心帶她走,同時又不能讓她落入田湘和那些宗室手裡,他只能放她離開。
她以後會跟趙靈嗎?他不知道,隨便吧,他不願去想他死後的事。
魏姝沒有任何的話想說,但她仍是皺着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方道:“沒有”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從他們拿起屠刀和□□傷害對方的那一刻起就結束了。
嬴渠垂着眼眸,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淡淡地說:“既然沒有就將這爵酒喝了吧。”
話落,一旁的小寺人將酒爵端至她身側。
魏姝笑了,她以爲那是毒酒,她想:他到底還是留不得她,他就是死,也要讓她先給他殉葬。
她端起那酒,酒爵是冰涼的,比她的指尖還涼,她說:“姝兒若是死了,嬴渠哥哥會與姝兒同穴而葬嗎?”
她是故意的,故意這樣叫他,她死前也不肯饒恕他,她偏偏要再折磨他一次,讓他知道他們曾經是多麼相愛多麼親密。
而她也確確實實成功了,他的心縮成了一團,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回答,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平淡,甚至他還是在微笑。
她將酒喝了,喝了個乾淨,她品不出那酒是什麼味道,卻聽他說:“你走吧”
魏姝怔了。
他重複道:“你走吧,酒裡的毒要兩個時辰後才發作,你走吧,別死在寡人的咸陽宮裡。”
她笑了,再無留戀,她也不想死在他的咸陽宮裡,死在這令她作嘔的地方。
她轉身離開了昏暗的政事殿,再也沒回頭。
她不要死在咸陽宮,不要死在秦國,她往咸陽城外走着,咸陽城裡非常的熱鬧,六國商賈雲集,還有不少戎狄商人,這早已不是曾經的那個咸陽城。
她失落落魄的走着,與這樣繁華的咸陽城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總之一路暢通無阻,或許她下一刻就會毒發倒下,但也只是或許,她並沒有倒下。
咸陽城外,有一輛馬車停在微微起伏的荒地上,馬車下是個坐着木輪車的男子,他一身白色的衣裳,皮膚蒼白,身型消瘦,他生的非常俊美,同時又非常虛弱。
趙靈是在這裡等着她,因爲嬴渠派人告訴了他,她今天會被放出秦宮。
趙靈皺着眉看着咸陽高大冰冷的城門,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來到秦國,剛剛入冬的秦國要比齊國和楚國冷的多,他白色布衣下的皮膚已經開始一點點被冷氣浸涼。
魏姝走出了咸陽城,她看見了趙靈,不由的怔住了。
當年郢都一晤,趙靈不肯見她,算到如今,她已經十多年沒有見到過趙靈了,她走上前,腳步還是有些踉蹌,她說:“先生怎麼會在秦國?”
趙靈這些年來並無變化,他的眼睛還是那般陰沉冰冷,但同時又多了些別的,或許是溫柔,或許是憐惜,但那並不重要,他說:“接你離開”
接她離開?魏姝有些詫異,她沒見樂野,以往樂野總是寸步不離的守着趙靈,趙靈他怎麼會在咸陽?她心裡涌過許許多多的疑問。
六年了,她被隔離了足足六年,她其實並不想同趙靈走,而她也就要毒發身亡了,她想去做點別的,什麼都好,只是不想再同舊人有一點的牽扯。
“先生,我……”魏姝剛一開口,卻聽耳邊響起了陣陣鐘聲,那鐘聲悠遠綿長,陣陣的從咸陽城裡傳來,餘音不散,在空中聲聲迴響。
她的身子忽的就僵住了,就像是紮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那是國喪的鐘聲
倏忽間天上飄起了雪,雪落在她的發上,肩上,她的目光怔愣,她看着趙靈,卻又根本沒在看他,她的心是麻木的,麻木的發脹,只一下下頂着她的胸口。
過了許久,她僵硬的身子才稍有緩和。她緩慢的回頭,只見咸陽的城樓上已經揚起了白幡,一片片的白幡接連而去,像是一條盤踞着的白色的長龍,白的模糊,白的眩暈。
她還聽見了歌聲,是秦人的歌聲,不知從何處遠遠的傳來,漫過荒蕪的原野,漫過蒼涼的大地,傳到了她的耳邊。
是終南
太陽已經西沉,在光與影的交錯中,她彷彿間好似看到那年臘祭,她同嬴渠在雍城古樸的街道上開玩笑。
……
“以後每年臘祭姝兒都給君上唱一遍,掃除污穢,一直唱到君上百歲。”
“好”
“不過那時君上耳朵一定不靈了,還能聽的清嗎?”
“能,寡人就是揪着耳朵,也得一字不落的聽姝兒唱完。”
……
“魏姝”
趙靈在她身後叫她:“魏姝”
魏姝的眼睛有些酸澀,也不知趙靈到底叫了她幾聲,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微微向下,心臟痙攣一樣在胸腔裡抽搐着疼,她的嘴角也在顫抖,驀地,她費力將嘴角揚了起來,轉過身對趙靈說:“先生”
趙靈說:“該離開了”
“去哪裡?”
“楚國”
——終——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以後會補個he的結局,現在不想寫了,這篇文給我的打擊還挺大的,這篇文我反覆修改,光是開頭三章就重寫了四遍,中間刪改無數,非常用心。
我最初寫的時候希望劇情可以一環扣一環,每一個配角都可以推動劇情,都不多餘累贅,所有人都是爲利益而驅動,爾虞我詐機關算盡,各條線路相互交織。
理想很豐滿,結果很打臉,都要給我打成豬頭了,太受打擊了,本來還想接檔寫個仿戰國趙國文,現在是不想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