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命人送來了熱水與毛巾,親自動手擰乾了,想要給她擦拭。她一偏,避過了他的觸碰。只聽他微微嘆了一口氣,將毛巾遞到了她手裡。
其實他自己也狼狽不堪的,方纔侍從送進來的時候,那微楞的神色怎能逃過他的眼睛呢?看着她梳洗了一番,已經清爽了不少。便用她方纔梳洗過的熱水,洗了一下臉和手。
她自然看到了,冷冷地轉過頭去,心道:“也不嫌髒。”只見他用好後,竟親自端了出來。好一會兒纔回來,手裡還是端着,但這次是一個盤子。
他將盤子放在了她面前的几上,柔聲道:“讓下面的人熬了些粥,你才吐過,這頓先吃些清粥。對胃好。”他動手在骨瓷碗裡舀了一碗,細細吹涼了,這才遞給了她。她沒有動,也不接。
他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湊近些道:“難不成你想我餵你?”聞言,她才轉過頭,冷淡之極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也不理他,慢慢的一小勺一小勺,優雅的吃着。
只要她肯吃就好,他微微笑了出來,自己動手盛了一碗,三下兩下喝了個精光。又盛了一碗,很快又吃光了。這粥熬得不錯,很好喝。等下讓人好好打賞一下。
一日下來,她從未與他說一句話。但他卻也覺得滿足。就像現在,她側靠在沙發上,靜靜地看書,而他則在看南部與A國交接之地的地圖,研究作戰部署。就算她不想跟他說話,可她身上輕盈地幽香一直淡淡的縈繞在鼻側,讓他一直彷徨無助的心,彷彿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灣,寧靜而平和。如果可以,幾乎就想這麼一輩子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她依舊在看書。他研究了半天,忽然覺得有絲不對勁,她怎麼看半天也不翻一頁啊。輕輕站了起來,湊近了她身邊,道:“在看什麼呢?”她像是被嚇了一跳,忙要將書盒起來。他心裡一動,伸手去搶:“給我。”
她手一縮,放到了身後。他反倒來了興致,欺身上前,他手長,從她腰側饒過去,一把抓住。她這才驚覺這個姿勢很是曖昧,用一隻手推着他的胸口,冷聲道:“走開。”他笑道:“那讓我看看。”一副無賴的樣子。
他這樣,她反倒覺得陌生。當年兩人成親時,他雖然溫柔,但隱隱有種冷淡的味道。那時候,多數是她遷就他的。後來在南部,他霸道無禮,又爲所欲爲,但又隱隱有種討好她的意思。但這次重遇後,他與以往都不同,威脅她時,還是如此霸道蠻橫。但多數時候卻是如小孩子般的無賴,彷彿他就是顆牛皮糖,什麼時候都想粘着她。
因他湊得近,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味道一無巨隙的傳了過來,熟悉中卻有帶了陌生。她只覺一陣煩亂,背已經抵着沙發上了,退無可退。他卻靠得越發近了起來,一手摟住了她的腰,賴皮着道:“給不給我看?”
她橫了他一眼,轉過頭,避開他的呼吸,將握在手裡書微微一放。他拿到了書,另一隻手卻仍舊摟住不肯放,看了封面,才發現原來是本外文書,笑了出來:”就這有什麼不可以給我看的啊。”她的手用力的推着他:“放開我。你要看就看好了。”
這本外文名著,他十幾歲的時候就讀過了。當時母親看得極嚴,每日讀什麼書,需天天回報。不過他沒有多說,他母親亦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禁忌。把書往几上隨手一扔,道:“不要。”話音還未落,只見有幾張照片從書本里跌落了下來。
她的臉色竟微微一變,他一怔,已被她手用力一推,推開了。她走了過去,彎腰揀着照片,神色間似乎在生氣。他忙湊近了幫忙去揀,只見散落在地上有好幾張,其中一張赫連家的全家福,四個出色的孩子圍着三個大人,露齒而笑,幸福溫馨不言而喻。
他伸手拿起了幾張,另一張照片,卻是隻有她一人擁着一個男孩子,那孩子的眉目他分明是認識的,正是那是在赫連府邸掏鳥蛋的孩子之一。被她親暱的擁在懷裡,兩人對着鏡頭,璀璨笑着,那笑容連陽光也爲之失色。
重遇到現在,他從未見她如此笑過。那樣嬌豔暢快的笑意,怕只有當年在安陽的時候纔可以與之媲美。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若不是他,她可以一輩子這麼幸福的笑着的。是他,是他親手毀了她。
她見他看着照片一動不動,心裡竟微微覺得害怕。伸手一扯,道:“還給我。”他手微微一鬆,低聲道:“就幾張照片,寶貝的跟什麼似的。還怕我吞了不成。”
她慢慢撣頭看了他一眼,拿起照片和書,轉頭便走。穿過小移門,徑直朝臥室走去。他跟了上去,求饒着道:“好了,是我不好,我不該搶你的書,看你的照片。都是我不好,成不成?”她轉身瞪了他一眼,當着他的面將門“啪”一聲移上。
好在火車上的移門皆沒有鎖的。他不由的爲這設計微微讚許一下,動手將門往邊上輕輕一移。才移了一點,只覺得眼前有一物飛速而來,幾乎要砸到頭了,忙手忙腳亂的接住。她的聲音冷冷的傳了過來:“出去。”
顯然她正在氣頭上,他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終是緩緩地止住了腳步,沒有跨進去。便拿着書,回了沙發。坐下來後,打開了書,慢慢翻了起來。心裡知道她恨他,可他卻一點法子也沒有,那種無能爲力的感覺讓他心生惶恐。
翻了幾頁,竟然又看到了一張她的照片,但這次是與四個孩子一起。她半蹲着,雙手摟着兩個孩子,正微微而笑,而赫連萱和赫連睿則分別站在她們邊上。這倒是他第一次仔細看赫連家的這一對雙胞胎,雖然一胞所生,竟與平日裡看到的雙胞胎不同,兩人相貌並不相似。不過,眉目間都極清俊,可愛無比。
他的目光落在了赫連萱身上,當年的孩子若是在的話,只比她小兩歲而已。現在都可以騎馬射擊了。他深吸了幾氣,頭黯然地低了下來,緩緩抵住了自己的手。
下了火車,已有數輛車子等着了。兩人上了車,車子一路往郊外駛去。這並不是去他府邸的路。雖然她曾經只在清德停留了短短一些日子,但不知道爲何,卻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一直到了一片樹林之地,她終於發現這裡她也曾熟悉,便是當年他將她囚禁的別墅。園子裡已經候了好些人,車子一停下來。有人上前拉開了車門,恭敬地道:“司令。”
他過來,想扶着她下車。她避開了,徑直下了車。轉眸四顧,只見園內的景物似乎一點也沒有變,還是原來的模樣。
他柔聲道:“你先上樓好好休息一下。我去一趟軍部。”她沒有作聲。他知道她依舊不想理他,轉頭朝候着的衆人吩咐道:“好好伺候夫人!”說罷,上了車,跟着的侍從也紛紛上車而去。
有一個略帶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夫人,這邊請。”她回頭,只見旁邊站着的一個狀似管家的僕婦,細細看了一下,這才發覺竟然是當年在南部司令府邸伺候她的小香。這些年不見,想來早已經成親生子了。她微微驚喜的道:“小香?”小香笑着點了點頭:“夫人,這些年不見,您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她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深深的宿命覺。他和她糾纏了這麼些年,分開了這麼些年,到頭來還是如此。一切又似回到了原地。
當日分別之日,小香曾問她,何時再見。她原本以爲是一輩子不可能再見了。結果呢?命運兜兜轉轉,還是再見了。
她淡淡地笑了出來:“小香,我不是什麼夫人。你還是跟以前那樣喚我吧。”小香低了頭,回道:“奴婢不敢。”她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在南部,就如同大哥在北地一般,有誰敢拂逆呢?也不便爲難小香。
站在門前,推門而入的時候,她幾乎有種時光倒退的感覺。屋子裡的擺設還是如以前,什麼也沒有變動過。當年她留在几上的真絲手絹竟然都還在,依舊鬆鬆散散地擺着,彷彿隨時等着某個人回來。
小香自然知道她看出來了,道:“夫人,你走了以後,三少爺就打發我到這裡來了。這間房間,他讓我們每日打掃,卻不能亂碰。原先在櫃子裡頭衣服依舊還在——”她定定地站在窗前,冰涼的寒風正從微開的窗口漫天襲來,小香後面的話,她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她累極了,什麼都累。躺在牀上休息的時候,被子裡又皆是他的味道。小香說,她不在的那幾年,每年他都會來這裡住上長長的一段時間,就在這個屋子裡,就在這牀上。
時局對南北並不利,前線不斷淪落,短短几個月,南部和北地的防守戰線一再的後退。就算報紙上儘量少刊登有關戰事傷亡的報道,但她卻能從他越來越忙碌的身影,已經日夜不停的電話分辨出來。
這天晚上,他回來已經極晚了。怔怔地坐在牀前看着她,她其實是知道的。但就是不想睜開眼睛。李介載就在門口敲了一下門,輕喚道:“司令,有急電。”他這纔回過神來,忙起了身,快步出門而去。
自北部受了槍傷後,他就沒有好好休息。這段時間又如此的忙於戰事,她躺在牀上,這麼望去,只覺得他的背影清瘦了許多。被角落裡昏暗的燈光一照,竟顯得有幾絲淒涼。
她的心彷彿被蜜蜂的角微微碰了一下,泛起了淡淡的痛楚。她來南部到現在,一直不願搭理他。任他怎麼說,怎麼哄,她就把他當作空氣一般。他倒好脾氣,也好性子,什麼也由着她。
她擁着被子靠在了牀上,靜靜的出神。過了許久,也不見他回來。又過了許久,她幾乎要睡着了,才聽見他的腳步聲。
房內裡頭暗暗的,只亮了角落裡的一盞檯燈,清清地泛着暈黃的光。雖然很清很淡的光線,但因爲有了個她,屋子立刻變得暖和了起來。他放輕了腳步,走到牀邊,她正在熟睡中,呼吸清淺。他將皮鞋脫了,上了牀,將頭靠在了她被上,聞着她幽幽的淡香,心裡彷彿平靜了些。
雖然重量不重,可她不知道爲何,就是喘不過氣來。她動了動,想將他推開。卻反被他抱緊了些,他的頭伏在她胸口,隔着一條鴨絨被子,喃喃地道:“讓我抱一下。就一下。”語氣裡彷彿疲倦到了極點。她僵在那裡,直到睡着,一直沒有動。
第二天,報紙上的頭條赫然是我軍失守,烏州淪陷。烏州地勢險要,乃南部防守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她慢慢地放下手裡的報紙,了無食慾。
但壞消息還是接二連三的到來,除南部外,北地也一再失守。就連大嫂,平素不過問任何軍國大事的,這些日子以來,在電話裡也經常提及了。但他卻從不在她面前漏過一字半句。
這日,他才睡下數十分鐘,又被電話叫起了。穿了一件薄睡衣便去接了電話,現在已經是冬天了,雖然南方不比北方,但此時也已經寒意四起了。她心裡掙扎了好一會兒,方纔起身,在櫃子裡取出了一件掛着的大衣。
走廊裡很靜,地上鋪着厚厚地地毯,落足無聲。走廊裡的侍從見了她,忙紛紛行禮。她在書房外停住了腳步,裡頭一點聲音也沒有,好象沒有人在。她輕輕推開了門,裡頭很暗,只亮了書桌上的一盞檯燈。
而他就坐在那灘光線暈開處,雙手環着,似乎正閉目思考,連她也沒有發現。她微微嘆了口氣,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將大衣披在他身上。他猛得睜開眼,她如畫一般精緻的臉就出現在了眼前。因靠的近,他溫熱的氣息薄薄地噴在了她脖子周圍,有點癢又有點麻。他的嘴角緩緩地勾勒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彷彿像個小孩子,只要給他一顆糖就會覺得擁有全世界般的滿足與喜悅。
她稍稍轉過了頭,不想見他眼底深處跳躍的歡喜,起身便要走。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素手,疲憊而沙啞地道:“不要走,在這陪我一會兒。”她停頓了,沒有再動。
他握着她軟滑如棉的小手,放到自己的臉上來回的,彷彿是她在撫摩。兩人都不再說話。空氣裡靜地彷彿連彼此的續都可以數得一清二楚。
良久,他才輕輕地問道:“這幾年,在國外有沒有想我?”她默然不語。怎麼會不想呢,可又有什麼好想的呢?想他的壞還是想他的絕情呢?他卻不待她回答,喃喃地道:“明天我們再去一趟西山,好嗎?”當年的西山之行,她對着他眼波流轉,笑語如花,兩人度過了一日的美好時光。美好的彷彿是個夢,他想再次重溫。
她只覺得有絲不對,現在是作戰最緊要的時候,他身爲南部的司令,每天忙着擬訂作戰部署還來不及,怎麼會有這個空閒呢?她緩緩地蹲了下來,與他對視:“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定定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掩飾地笑了出來:“沒有啊。”
她作勢要抽出了他握住的手,起身便要走。他卻不肯放,右手一伸,將她摟在了懷裡,疲累地道:“不要走。”彷彿是個生着病的孩子,需要母親的安慰。她心裡涌上一陣惶恐,雙手板過他的臉,細細地審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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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她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金州失守了!”她雖然已經有心裡準備了,但一聽,還是吃了一驚:“什麼時候的事情?”就算她再不懂軍事,但也知道金州已經是南部對抗A國的最後第二道防線了。如此一來,南部只有清德這最後一道防線了。若是失去南部,大哥定然無法抵抗A國瘋狂的攻擊了。
他痛聲道:“就是方纔的電話,軍部急電,說金州的戰鬥已經結束了,A國已經全部佔領金州。我方士兵全部戰亡!”她臉色發白,只覺得全身無力,輕輕地靠在他懷裡。光暈中兩人彷彿互相取暖的刺蝟,終於放下了彼此的包袱。燈光淡而溫暖,他將她擁地如此的緊,彷彿這輩子除了她,再也沒有任何人能給他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