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月樓矗立在青州府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佔了很多地,根本數不清有多少畝。有酒樓,有妓館,有賭場。
它在世人眼裡,是可以得到快樂的場所。只要你有銀子。在這裡你可以吃到從未見過的山珍海味,如果你捨得多花一些銀子,還會有妖嬈好看的女人服侍你用膳,嘴對嘴地餵你喝酒。
在這裡還能尋花問柳,體驗到這輩子沒想過的滿足感。又能讓一個沿街乞討的乞丐一夜之間變成腰纏萬貫的富紳,也可以讓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紳一夜之間沿街乞討。這就是傾月樓。
故此,原來城中不起眼的角落,卻變成了最繁華的一帶。
然而世人的眼光總是無法看透最深處的黑暗。在江湖人眼中,傾月樓不僅可以得到快樂,還能買到性命。傾月樓有最好的殺手,只要你的銀子打動了樓主,傾月樓便會以最快的速度,殺死你想除掉的那個人。
但是隻有一個要求,先給銀子!
原本是沒有這個規則的,江湖人無一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之前的兩任樓主也都是先殺人後收錢。直到第三任樓主當家之後,纔有了這個規矩。只是起初沒人相信傾月樓的實力。因爲傾月樓第二任樓主死後,便遭到一次血洗。那是江湖第一大勢力——囚龍堡所爲。
然而當第三任樓主坐上龍頭之後,便發豪言,兩日之內取關雲蝶性命!
江湖中人無不震驚。
關雲蝶,江湖人稱蝶仙子,乃蜀中唐門門主,一身武藝登峰造極,機括暗器爐火純青,堪稱一代宗師。雖是女流之輩,但江湖中無人不聞風喪膽。且唐門中,機關陣法無數,欲取其性命,何止艱難可表?爲此關雲蝶不屑一顧,只回言道:“二日之後我不死,便平了你傾月樓!”
江湖中人更是對傾月樓嗤之以鼻。
兩日轉瞬即逝,江湖風平浪靜,江湖中更是嗤笑傾月樓把話說得太大,招致殺身之禍。
然而第三天清晨,便有驚天消息:昨夜,關雲蝶被刺身亡,兇手是誰都無人知曉!
江湖中人卻不自覺地將此事與傾月樓聯結起來,於是整個江湖掀起了驚天巨浪,傾月樓的名號也再次打響。
後來有人探聽到消息,第三任傾月樓樓主,乃是傲虎柳蒼山之子,毒狼柳雲之弟,柳霄!而柳蒼山和柳雲便是傾月樓前兩任的樓主。
推開門,柳霄走進自己的房間。
女子見他形狀,便轉身離開,不多時,端來一盆溫水,從盆架上取下一條毛巾浸透,擰下一把水,捧起柳霄的手,細細擦拭。
柳霄撥弄着她耳畔一縷青絲,道:“柔兒,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女子小聲回答道,擡頭看看柳霄,他才二十三歲,鬢角已經有了幾絲白髮,像漆黑的夜空,被流星撕裂一樣。
柳霄不再說話,閉上眼睛,把後背深深地倚在椅子上,任柔兒服侍着。
刀芒閃爍,撕裂夜幕。
傾月樓一片火海。
柳蒼山浴血,手中劍插在地上,雙手緊緊扶住劍柄,儘量不讓自己顫抖不止的身體倒下。擡頭冷然看着眼前背手俯視自己的人,恨聲道:“範忌錚,如今你已貴爲武林盟主,爲何還要趕盡殺絕!”
範忌錚輕蔑地看着柳蒼山,猶如看一隻垂死的螞蟻。
“柳蒼山,一山不容二虎。我爲嘯虎,你爲傲虎,武林這座山,有你豈能容我?況且,你傾月樓做的一些勾當,怕也擺不上臺面吧?”範忌錚如是說道,眼光卻瞥了一眼柳蒼山手中的劍,閃過一絲灼熱。
帝釋!
帝釋爲諸天之首!
柳蒼山散亂的頭髮隨風亂舞,滿臉血水混着汗水匯聚到下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他睜開雙眼,死死盯着範忌錚,目光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子。
但目光只是目光,再鋒利也無法殺死眼前這個人,即使不甘。
吐出一口濃血,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來:“今日我便是一死,也不讓你好過!”
“你沒機會了!”範忌錚冷聲道,指尖輕彈,一枚毒釘射出,瞬間穿透柳蒼山的心臟。
柳蒼山倒地,在眼神渙散的瞬間,他看到天際劃過一道流星,很美,很亮……
三年後,傾月樓再次開張。
整個江湖都知道,傾月樓低頭了。因爲樓主不再是柳蒼山,而是柳雲。毒狼不是傲虎。狼雖然兇狠,但比起老虎,始終遜色太多。
或許也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柳雲的弟弟柳霄,被關在囚龍堡的地牢中。——柳雲已宣佈投誠囚龍堡,而柳霄就是最好的籌碼。
當柳霄在囚龍堡的地牢裡遭受各種折磨的時候,對範忌錚的恨意也達到了頂峰。但是他更恨的就是他的哥哥,柳雲。爲了向範忌錚表達誠意,把他送到了囚龍堡。那時候,他才十五歲。
因此,即使身在地牢,他也依然在暗中勤奮練武,只求有朝一日,能報仇雪恨,奪回父親失去的一切。
還有,殺掉哥哥。
轉眼又是三年。
那個夜晚,柳霄從地牢的鐵窗口沒有看到月亮。
一羣黑衣殺手突然闖進地牢,爲首的拔刀砍斷牢房的鐵鎖,扯下遮臉的面巾,單膝跪拜在柳霄面前:“少主,請隨我們殺出去吧。”
“蕭寒大哥!你們……”藉着地牢遠處朦朧的燭光,柳霄看到一張模糊的臉。
蕭寒雙手向前,遞上一雙黑色的刺。
柳霄接過這兩把刺,一種久違的感覺從雙手傳遍全身。
那是一雙漆黑如墨,沒有一點光澤的刺。
逆鱗!
夫龍之爲蟲也,可猶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龍有逆鱗,觸之必死。
柳霄第一次殺人,用的就是逆鱗。那時候,他十一歲。
“少主,請隨我們殺回傾月樓!”蕭寒再次沉聲說道。
柳霄緊握逆鱗,緩緩站起,眸子裡迸出冰冷的光。
地牢的通道里,幾乎被屍體堆滿。有囚龍堡的人,也有傾月樓的人。充盈的血腥味讓這裡原本污濁的空氣更加刺鼻。
傾月樓就在前方,柳霄卻停下了腳步。
“少主?”蕭寒詫異。
柳霄目光恍惚地看着遠處的傾月樓,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會殺了他!”
蕭寒沉默片刻後開口:“大少主已經去了囚龍堡……”
“那我更要殺了他!”
“不,少主!大少主今晚,是去行刺範忌錚了。是他命我們前去營救你。這幾年,他臥薪嚐膽,日子過得並不好……”
柳霄聞言沉默下來,片刻他驚慌道:“他帶了多少人?”
蕭寒答道:“只有葉摧。”
柳霄轉頭怒道:“你們爲何不攔!”
“大少主執意如此,我們無法阻攔。況且,葉摧精通易容之術,我想……我想還是有一些機會的……”
柳霄雙眼幾欲噴出火焰,吼道:“機會?我不管他有沒有機會!立刻跟我回去接應!”
蕭寒低頭,堅定地說道:“不行!”
柳霄揪住蕭寒的領口,冷聲道:“你敢抗令?”
蕭寒目視鼻尖:“不敢。少主,且聽屬下一言。”
柳霄一掌拍倒蕭寒,轉頭就走。
“攔我者死。”
蕭寒卻依舊閃到柳霄身前,嘴角溢出一縷渾濁的血跡,堅定道:“少主,請聽屬下一言。”
柳霄眼神冰冷,手腕一抖,袖中刺輕易扎進蕭寒肩膀:“攔我者死!”
蕭寒面色痛苦,雙手捧着柳霄握刺的手,神色毅然:“大少主曾對屬下說過,只要有你在,就有傾月樓。”蕭寒深深望着那一雙漆黑的眼眸,“只要你還在,樓主和大少主的仇就有機會報。”他看看慢慢收起殺氣的柳霄,繼續說道:“大少主說,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罵名他都可以一個人揹負,但是,他最怕的就是你遭遇不測。所以他纔會把你送去做人質,做籌碼。大少主說,雖然那樣你會承受許多羞辱,但起碼能留下性命。他相信,即使再難,你也會忍辱負重,總有一日你會揹負起傾月樓的一切,替樓主和他報仇。大少主臨行之前,早已將囑託好了一切,只要把你救出來,你就是傾月樓的新樓主。他去行刺範忌錚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的目的就是爲了救出你。少主,這次救你我們死了四十三個兄弟,你不能讓他們白死。請三思!莫要辜負孤狼之名!”
柳霄鬆開顫抖的手,胸口劇烈起伏着。他本以爲柳雲將自己送去做人質,是變節屈膝,而如今,蕭寒的話讓他徹底明白過來。
哥哥,我就這麼重要麼?你親手抹殺自己的一切,背上不可翻身的罵名,也要保護我?
一鉤彎月,終於擺脫厚厚的雲層,探出了頭,倒映在柳霄眼角的淚珠上,顯得格外晶瑩。
孤狼,註定要孤獨地活着。
傾月樓不可久留。柳霄也不是傻子。
他很快從自己的情緒中走出來,隨即下令:“菁兒,你去召樓中留守的兄弟,帶上錢帛細軟迅速撤離。然後……”他擡頭看看遠處歌舞昇平的傾月樓,“把傾月樓燒了。”
“是!”菁兒領命離去。
“謝遙大哥,你讓兄弟們去召集四處分散的兄弟,叫他們放下手裡的任務集合,暫定五寸臺,若途中有變故,我會沿途留下記號。”
“是。”謝遙也離開。
“阿凝,替蕭寒大哥包紮傷口,待樓中的兄弟們出來,我們就出發。”
阿凝點頭,將蕭寒扶到一旁,給他料理傷勢。
“範忌錚,你一定要等我回來,一定!”
冰冷的語氣如同三九寒風一樣刺骨,連夏夜草叢裡的蟲兒都停止了鳴叫。
一夜無話。又行了半日,衆人坐下休息。
見一人匆匆趕來,柳霄問道:“阿飛,探聽到了什麼?”
阿飛說:“樓主,前面是囚龍堡的分舵,分舵門前吊着、吊着……”
柳霄抓住阿飛的胳膊低吼:“說下去!”
“吊着……大少主的屍體!”
“轟!”柳霄腦海中一聲巨響,只覺眼前發黑。
“樓主!”蕭寒趕緊扶住柳霄。
柳霄面色蒼白,雙脣緊閉,兩行熱淚順着臉頰不停地流下,打溼蕭寒的衣袖。
半晌,柳霄緩緩睜開眼,心臟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抓着,撕扯着。他張了張嘴,悲聲道:“蕭寒大哥,你還要攔我嗎?”
蕭寒看着柳霄乞求與悲痛交織的目光,心中一痛。他還是個孩子,他才十八歲。
良久,蕭寒道:“我和你一起去。阿飛,帶路。”
柳雲的屍體就在囚龍堡分舵門前的樹上掛着,晃晃蕩蕩,不着寸縷。完全沒有對死人的尊重,是的,他死了,所有的一切也該被蓋過,但就是那麼赤身裸體的掛在樹上,所有的坦蕩和羞恥都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身上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全身都是血洞,身體因爲血液流乾,而變的異常的白,令人見了忍不住發抖的那種白。
柳霄躲在遠處,靜靜的看着柳雲的屍體,此時此刻,他所有的憤怒和悲痛也都是安靜的。柳雲小腹處,有一條長長的傷疤,那是他們兄弟兩人比武時,被他不小心劃傷的。那一劍,柳雲如果不收手,會刺入他的心臟,但那時候他武功還很差,他根本來不及收手,所以劃傷了柳雲的小腹。當時柳雲還笑着誇他武功進步了,但是現在想起來,徒增悲傷。
“行動!”柳霄說着,手掌一甩,一枚棗核大小的鋼鏢穿透一個哨探的咽喉。
蕭寒疾射而出,手中二尺短劍在三個呼吸之間,劃過三個嘍囉的脖頸。他是一名殺手,只要劍出鞘,便要取人性命,沒有繁瑣的招式,簡單直接,一擊斃命。
柳霄見嘍囉已被清理,再一枚鋼鏢斬斷繩子,擡手接柳雲的屍體。
然而在屍體剛剛落下的一瞬間,一個輕飄飄的掌影就落在胸前,柳霄隨即跌落在兩丈之外。
範忌錚!
一個深不可測的高手!
以殺手的謹慎和嗅覺,都沒有覺察到他的出現,他必須小心對待。
不,準確來說,是沒有絲毫勝算。這樣的對手,完全超出柳霄的預算。
“哈哈哈……”範忌錚狂笑不止,“你就是孤狼?不過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奶娃,還想逃出生天?”說着踢了踢腳下,柳雲的屍體瞬間翻個了身,面朝柳霄的方向。“看看,這就是你的哥哥,毒狼,哼哼,不過一條喪家之犬而已!”
看着柳雲的面龐,柳霄心中驟然炸裂!
那是一張無比悽慘的臉,麪皮被盡皆撕下,眼窩中空蕩蕩,只有一隻眼珠被血管扯住,掛在眼眶之外……
“範忌錚!我一定要殺了你!!!”柳霄狀若癲狂,歇斯底里地怒吼。
“哈哈哈!”範忌錚不屑一顧,輕輕擡腳,“噗”地一聲,踩碎柳雲的頭顱,看着更加瘋狂的柳霄,冷聲笑道:“去死吧!”手中一枚銅錢射向柳霄。
“樓主小心!”蕭寒閃身擋在柳霄面前,擡劍格擋,“當”地一聲,銅錢撞在劍身上。範忌錚內功深厚,只震得蕭寒手臂發麻,銅錢略微偏移,擦過蕭寒的眼角。
蕭寒吃痛,左臂一揮,將幾粒煙幕彈甩在範忌錚腳下。
等煙霧散去,二人已不見蹤影。
“爹……爹……哥哥,哥哥……啊……”
“範忌錚!!!”
“咣噹”,臉盆翻落在地,淋了柔兒一身水。柳霄驚恐地從夢中醒來,冷汗如雨。
是夢。原來只是夢。
只是在椅子上坐了一會,便睡着了。片刻時間,卻做了一個這麼長的夢。柳霄閉上眼,劇烈的呼吸着,面目猙獰恐怖,稍微冷靜後,看看驚恐失措的柔兒,揉揉她的秀髮,歉意道:“嚇到你了……”
柔兒搖搖頭,臻首緩緩伏在柳霄懷中,用自己的體溫,讓柳霄安靜下來。
她不是一個善言語的姑娘,但她有自己的方式表達她的心意——對他的心疼和關懷,還有一顆如水的心。
柳霄安靜地抱着懷裡柔情如水的女人,真的不想面對這個江湖,他很累。
每次當他的刺,扎透別人喉嚨,刺穿別人心臟的時候,那種血腥的味道都令他忍不住想吐,他很厭倦這種生活。江湖人的生命,都掛在刀尖上。但是,他不能退卻。要卸下肩上的責任,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殺掉範忌錚。故人時常入夢,令他痛苦不堪,範忌錚不死,夢便不止。
夜已深。
柳霄終於安靜下來,輕輕扶起懷中女子:“侍寢吧。”
夜裡,柔兒躺在牀上,清澈的眼眸流淌着無盡柔情,靜靜的看着身邊的男子。很難想象,一個喋血的殺手,居然對她如此溫柔。月光從朱窗瀉進來,灑在他的不斷變化的表情上,她知道,他又在做夢了。她深情地擦去他眼角的淚痕,把頭埋在他胸口上,再次讓他安靜下來。
這一晚,他睡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