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如歌、樓心鏡明、冷劍心和蕭泆然扶雪珞等人盡數坐在偏廳之中,等一頓午飯。
這頓飯卻是蕭冷兒親自下廚。
在此之前,他們之中至少有大半的人,理所當然認定蕭冷兒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其中也包括了蕭如歌夫妻。轉念又想,這些年蕭冷兒獨自漂泊在外,又怎會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但她平日那般的憊懶嬌貴,又有誰會想到竟有一日能吃上她親手做的飯菜?
發呆良久,依暮雲方道:“以前我和這臭小子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懶得恨不得路也是我幫她走。吃東西又挑剔,總要指定了吃什麼,吃誰做的,然後逼着我爲她跑前跑後。我跟她軟磨硬泡許多次,她也因着太懶,總不肯爲我下一次廚。”
他們這一羣人之中,蕭冷兒早期的生活大概也只有依暮雲最瞭解。
她似是自言自語,忽又撲哧笑道:“這下可好,老天總叫我償一回心願。”
她雖然是在笑着,一雙秋水般明媚的眼眸中卻毫無半分笑意,她嬌俏的脣角雖然上揚,但揚起的卻並非總屬於她的歡快,而是深重的憂愁。她是多麼的瞭解那個人,那樣懶那樣嬌氣的一個人,如今竟主動要求爲他們這一大羣人做飯吃,那樣笑着說出這樣的要求,就彷彿還是從前的蕭冷兒。可是明明一切都已經變了,她做這樣的要求,是料定此次自己毫無勝算,還是根本早已存了必死的決心?
她說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頓飯。在她的心裡,她,他們,全部都是她的家人。是她不惜性命、不惜一切也要保護的家人。
她的手臂那樣纖細柔弱,又是那樣堅韌剛強,始終那樣堅定不移的展開在他們前面,試圖把他們所有人都保護在她明明不強大的羽翼之下。
不管她做得到做不到,她都已經盡了全力。
蕭冷兒已經從門外進來。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另一個蕭冷兒。
她一把烏亮的長髮只在腦後鬆鬆的綁了一個髻,身上是家居的粗布青衣,綁着圍裙。她其實甚少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但這一身打扮卻是如此溫柔而嫺靜。彷彿她再不是從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像火焰一樣明亮的少女,也不是那個以天下爲己任、步步爲營的智慧高絕的女子,而只是歷經一切後迴歸平淡的家居女子,與世俗的一切都再無關。
她是那樣的美麗,這樣的美麗或許不如冷劍心那樣的容顏冠絕天下,也不如香濃的明豔和鏡湄的嬌豔,可是隻要才只有十八歲的她的一個笑容,就彷彿可以傾倒天下。她明明才十八歲,她屬於一個女人的美明明纔開始,但不知爲何那樣的笑落在衆人眼中,彷彿已成強弩之末。
“大家都餓了吧,不要着急哦,再等一下,菜上齊就可以開飯了。”蕭冷兒笑着放下手中瓷碟。
洛依二女雙雙站了起來:“我幫你。”
“好啊。”蕭冷兒爽快答應下來。
三個女孩子忙忙碌碌,不一會兒菜色便已上齊。看了滿桌佳餚,蕭如歌和樓心鏡明二人不無感慨。樓心鏡明嘆道:“從你小時候娘就沒有陪在你身邊,沒有照顧過你一天,更沒有教過你女兒家應該會的一切。轉眼你已經長這麼大,不但有本事,還爲爹孃親自下廚,我們……”她說着淚盈於睫,已有些哽咽之意。
蕭冷兒笑道:“今天應當是開心的一天,孃親可不要哭哭啼啼壞了氣氛,那女兒可不依。”她站起身,依次夾了菜到蕭如歌、樓心鏡明和冷劍心碗裡,柔聲道,“爹吃飯,兩位孃親吃飯,扶伯伯洛伯伯吃飯,大哥吃飯,姐姐吃飯。”
“好,好,大家吃飯。”蕭如歌第一個拿起了筷子,除了吃飯,他也不知此刻該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
衆人吃了幾筷,便又聽蕭冷兒笑道:“今日咱們一大家人好容易坐在一起吃頓飯,也不知下一頓又該要等到何年何月,我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做這樣一大桌菜。”
她說話原是爲了調節廳中沉悶氣氛,但此刻無論她說什麼,聽在衆人耳中又怎能不是一種傷感?
洛依二女最懂她的心思,見她模樣便也跟着大聲說笑起來,扶雪珞洛雲嵐二人自也是不落人後。
蕭泆然搖頭笑道:“我第一次見你們的時候,你們五人便是如此,這感情真真好得叫人妒忌。如今想來,恍如隔世,但你們之間的情誼卻從不曾改變過。”
“那是自然。”依暮雲得意笑道,“我和蕭冷兒七八年的感情不是吹出來,互相拿命換回來的交情,又怎假得了。”
衆人想到蕭冷兒十歲便要遭受那樣的折磨,樓心鏡明和冷劍心心中不由更是難受。冷劍心由此想到聖渢,她神色微變之際,蕭冷兒已留意到,搖頭苦笑道:“我叫他一起出來吃飯,他卻只道不肯打擾我們一家團聚,無論如何也是不肯來。”
“那便由他吧。”冷劍心輕嘆一聲。
蕭冷兒便也不再多言。
明明是一桌鮮豔的菜色,圍在桌子旁的明明也是她最珍惜的一大家人。卻不知爲何,吃着吃着,蕭冷兒眼前的情形便似變了模樣,這偏廳便成了茅草屋,這滿桌佳餚也成了青菜烙餅,而周圍所有人漸漸消失,出現在桌子旁邊的,只剩唯一的一個人。
一大滴眼睛突然毫無預兆從她星目中滾落下來,“啪”的落在桌上,驚得衆人都擡了頭、停了口。
“給你們講個笑話吧。”蕭冷兒再擡頭的時候,已是滿臉笑意,彷彿剛纔那滴眼淚全不屬於她,“曾經我特別特別的想和一個人生活在一起,爲他洗衣做飯,做一切平凡但幸福的事情。我第一次做飯給別人,也是做給他吃,那時我心裡想着要一輩子。就算明知渺茫,心裡總算也懷着一個希望。但是現在……明天我就要和他拼命,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你們說好不好笑?”
說這話時,她眼中真的滿是盈盈笑意,彷彿真是講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而這在她心裡,又何嘗不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依暮雲驀地扔下筷子,已嗚嗚咽咽哭起來。
“傻丫頭。”蕭冷兒憐惜撫她的額頭,幫她夾菜,又重新把筷子遞迴她手中,這才向衆人笑道:“你們不必替我擔心,更不必想什麼要挽回想我放棄這些話。很多事做了就不能再回頭,我認命了。”
慧及天下的蕭冷兒,又一天就像說着她今天早飯吃了油條這樣輕鬆的說着她認命了。洛煙然聽着,便也如方纔的蕭冷兒那般,毫無預兆落下淚來。
此時滿桌再無一人說話,但又怎不是每個人心中都有各自的主意和思量?
庚桑楚一個人獨自往泰山頂攀爬。
花了半天的功夫,他終於爬上曾經上來過一次的岩石——那個看上去離日出最接近的地方。
此刻自是看不到日出的,再一會兒,便是日落了。腳下是巍峨羣山,他卻只覺無盡的孤獨。就像好多年前他孃親去世那一刻曾帶給他的孤獨。那時他以爲他一生都會這樣了。
但他第一次上來的時候,心裡縱然難過,身邊也沒有她的陪伴,但他卻知道他們都在彼此的心中,那樣不離不棄的堅守着,他難過的心中彼時仍充滿信念。
這一生唯有兩個人曾真正走進他心中,真正成爲他的依靠和救贖。但這兩個人好像都註定了難以長久的陪在他身邊。娘離開的很多很多年以後,他終於遇到了她。她對他的堅定、執着和不離不棄,讓他幾乎就要以爲這是一個永遠,讓他從內心深處開始希冀一個永遠。
任它山河萬里、任它天下一統,他其實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那個人是不是肯陪在他身邊。
她曾經說過想要和他一起來泰山看日出,於是他早早的來選了這個能看到最美麗的日出的地方。
可是她終於還是拋棄了他。
她不再要他了。
在那一刻,他的世界,比孤獨更加孤獨。他失去了畢生唯一的那個人,可笑直到那時,他心中依然無盡憐惜、心疼着她。
身後有稀疏的響聲,他沒有轉身,他以爲是鏡湄,這個永遠默默陪在他身邊的姑娘。
可是等那人走近的時候,空氣中那樣熟悉的味道和腳步聲,他霍然轉身。兩人面面相對,她一身粗布青衣,目如皎月,清美如詩。
庚桑楚癡癡看着,記不得是什麼時候,當初精靈古怪的俏丫頭,已長成傾國傾城。
上前一步,蕭冷兒在他身邊站定:“鏡湄去找我,告訴我你上來這裡。”
庚桑楚心念一動。
“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是我見過的最癡情的姑娘。”蕭冷兒柔聲道,“如果可以,我真想還她一個幸福的人生。”
庚桑楚眼眶一熱,轉過身去:“她的幸福,不是你毀的,也何來還?我們各自幸不幸福,都難以怪旁人。湄兒……她那麼好,是我心中的最好,就算付出再多,我也希望日後能爲她營造下半生的幸福安康。”
心中的最好……蕭冷兒喃喃念着:“我也希望有這一天,能親眼看到你娶了心中的最好,從此,下半生、幸福安康。”
從前的蕭冷兒任性霸道,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但她已不是從前的蕭冷兒,她是已經不要他的蕭冷兒。
看她一眼,庚桑楚動了動脣,終究沒說什麼。
站定片刻,蕭冷兒不由輕嘆一聲:“這地方當真風光無限好,在這裡看日出,想必是極美極美的。”
“嗯,非常美。”
“……我可能沒有機會來這裡看日出了。”
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只能在一起看一次日落,你能不能原諒我?”
久到她以爲他再也不會回答,他方纔夢囈一般開口:“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你。”
良久,她轉過身開看他:“楚……”
他也跟着她轉身。
她說:“謝謝你。”
她說話的時候,日落的斜暉打在她皓月一樣細緻的臉上,美好得不可思議。
他從她背後伸出手緊緊抱住她。
她方要掙扎,卻感到一股熱流滾落在她的脖子上。她的心彷彿也被這熱流燙傷,傷到五臟六腑。
他說:“好溫暖……”
他和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那樣繾綣的糾纏在一起,彷彿那便是他們互相希冀的一個永遠。
*
蕭冷兒回來的時候,扶雪珞正在門口等着她。
“你在此最好,倒也省了我再去找你。”她邊說已推門進房去。
扶雪珞聲音似笑似嘆:“你又去見他了。”
“只怕已是最後一次。”蕭冷兒淡淡道,爲他斟一杯茶,“明日之事,乃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一次決定,到了此時你不必再妄想阻止。但有一件事,雪珞,這天下除了你卻無人再能幫我。”
扶雪珞沉聲道:“只要你開口,我必定會爲你做任何事,除了叫我眼睜睜看你去送死。”
“我決心要讓他去死的那個人並非我自己……”
“但你敢說殺他之後你不會隨他而去?”
蕭冷兒沉默下來。
扶雪珞慘笑道:“蕭冷兒,你騙得了旁人,又怎能騙得了我們這一羣與你傾心相待的知己。不止是我,雲嵐,煙然,暮雲,蕭大哥,每個人都不會叫你身陷險境。明日我們定會合力……”
“以武林盟如今的實力,你自認可是樓心聖界的敵手?”蕭冷兒面無表情道,“身爲武林盟盟主,你可是要親手將這大戰提前,從而引致生靈塗炭?”
“此戰無論早晚都難以倖免……”
“但過程與成敗卻各有不同,扶雪珞!”霍然起身,蕭冷兒厲聲道,“你可知我背叛自己最愛的人那一刻是何等慟斷肝腸生不如死?你竟要我所有的犧牲就此白費?”
“你又知不知道親眼看着自己最愛的人去送死的滋味?!”
“我自然知道。”半晌蕭冷兒一字字緩緩道,“到如今,這世上酸甜苦辣,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你們或許難過,但也請理解一下我的處境。當初我和他鬥得你死我活時無人阻攔,我下定決心與他決裂背叛所有時無人阻攔,到如今我一無所有了,你們這才一個個跳出來,這算什麼?難不成你們心中便都是打的那讓我與他離棄的主意?”
“我從沒有如此想過。”扶雪珞顫聲道,“冷兒,你明知我……”
“我自然知道你,你也該知道我。”打斷他說話,蕭冷兒輕笑道,“走到如今這一步,就算我真的什麼也不再做,下半生,卻又有何顏面面對自己?你當我還能如從前那般活下去?那是再也不能了,雪珞。”
扶雪珞咬緊了牙關。
蕭冷兒再斟上一杯茶:“你們都進來吧。”
門從外面被推開,洛雲嵐、蕭泆然等人依次走了進來。
“人真的不可以太自私。”蕭冷兒靜靜道,“我親生的爹孃,自我出生便那般殘忍待我,我可以原諒。我的養娘從我幼時便一直欺騙我,我可以原諒。我愛的人數次傷我,我可以原諒。所有的人與事將我逼到今日這一步,我也可以原諒。唯獨不能原諒的是,走到今日這最後一步,卻有人不許我再走下去。世間多番苦楚,我已嚐遍,心中卻仍然懷有一絲希望。二十年來,我所行之路多數是迫於無奈,唯有今日這一條,是我真切地下定了決心,無論旁人怎生反對,我必定也是要走下去。”
她端起桌上那茶盞:“這屋裡的,都是我今生的知己,各個傾心待我,蕭冷兒感激不盡。若你們真心知我,休再多言。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這便先乾爲敬。”她仰頭,掀杯,杯中已無物。
衆人各自無言。
蕭冷兒又道:“人生種種,世間自有公論。我唯一能應承一句,必竭盡所能,讓自己不至枉死,還給自己一個公道。”
半晌洛煙然第一個上前,端起桌上扶雪珞來不及喝的那杯茶:“明日之後,每個人是怎樣一種結果,還是未知數。我也只能說一句:摯友,珍重。”
兩人相視而笑。
洛雲嵐看着,竟是熱了眼眶,喃喃道:“肝膽相照,沒想到我卻是在兩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身上看到。”他說着也上前,爲自己倒一杯茶,一飲而盡。
扶雪珞終於道:“你說要我幫你做的那件事,這就趕緊道來,省得我後悔。”
蕭冷兒一笑,星目朗朗看他:“扶雪珞說出的話,便是開了弓的箭,哪來後悔一說?”
聞言扶雪珞苦笑不已,縱然他原來還存了些心思,在她這句話之後,卻當真成了有去無回。
當下衆人事畢,蕭冷兒便又獨自出了門去,這回卻是往內院行去。她走得數步,竟在聖渢門口撞上冷劍心,兩人相視不由一笑。
冷劍心笑嘆道:“這倒當真是母女同心了。”
“我可會擾了你母子二人談心?”蕭冷兒巧笑嫣然。
冷劍心挽了她的胳膊:“甚母子母女,咱們都是一家人。”
待到兩人進房去,卻再次笑出聲來,只因兩人在外禮讓,屋內那人卻早已上牀歇息,呼吸均勻,想來已熟睡多時。
冷劍心輕嘆道:“這樣也好。這孩子由小到大,只怕沒睡過兩天安穩覺,如今暫時失了武功,摒除掛礙,倒能安心修養一陣。”
蕭冷兒搖頭道:“這封穴的功夫對人身體雖然無甚損害,畢竟不能持續太久,我這兩天瞧着他內心裡又何嘗不擔心?孃親,明日過後,你千萬記得讓娘解除他身上禁錮。”
冷劍心深深看她一眼:“明日過後,此話再由你親口跟你娘說,如何?”
她說着行至聖渢牀前,安靜坐看他一會兒,便要離開。臨行前她對蕭冷兒說道:“冷兒,儘管這二十年來我從未照管過渢兒一天,但有你相伴那十年,仍是我餘生最安慰的日子。你要記住,無論娘做什麼、經歷過什麼,對你和渢兒的感情,卻永遠是最真的。”
她並未說是最幸福快樂的日子,只因人人都知道,她一生中最爲幸福快樂的日子,那是在冷家莊還未被毀、他們四人也還行走江湖爲伴的日子。
暗歎一聲,蕭冷兒走到牀前坐下,那椅子上似還留有她的餘溫。眼前的這張臉,和剛纔的那張臉,是多麼的相似,這世上只怕再找不出第三張能與他們一樣好看的臉。這二十年來,他們的經歷看似全然不同,實則同樣充滿痛苦與辛酸,這就是母子麼?執了那睡夢中的手,蕭冷兒輕聲道:“大哥哥,我有許多話想與你說……”